第二卷 雷與電 第四十九章 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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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冥帝國,皇宮境內,蔬果園。

    院子裏除卻柳柔蓉最愛的薰衣草,還種有其他花瓣飽滿的花朵,顏色多以黛色居多。

    今夜是孫兒離開的第二十三個夜晚,柳柔蓉心有寄盼,沒有了乖孫兒的陪伴,這近一月以來,她過得很想念。

    不知這孩子一個人,在路上能否照顧好自己,也幸得他曾經出去過,加上自己對淩元時常的告誡,柳柔蓉倒不怕淩元會在外頭吃什麽大虧。

    太陽剛落山,月亮早已掛在半空,柳柔蓉獨自在院子裏采摘著花瓣,摘下後,一片片地湊近的眼前,挑選合格後,才放進撐在腰間的簸箕裏。

    院門前傳來敲門聲,柳柔蓉大抵知道是誰,但開門後見到淩顏突然到訪,她其實挺開心,畢竟是孩子的母親。

    兩位年歲相差巨大的女子目光相視,柳柔蓉這一刻神情豁然,孫子、遺骸、以及將她關在此處的理由,淩顏該給她的都給了,今夜再來,卻是為何?

    提前收拾好簸箕,柳柔蓉將淩顏請進藥師殿,倆人再一次圍著圓桌坐下。

    一代新人換舊人,當今天下最美女子與上任,同坐屋簷之下,不管從衣著還是粉黛,其實誰也不輸誰。

    但淩顏眼中的光芒,卻要比柳柔蓉這位深居簡出的婆婆,要冷清得多。

    柳柔蓉的主動很貼時宜,輕吐一口蘭氣,道“淩姑娘此次來藥師殿,怎麽易先生沒有來?”

    “朕一個人來的,沒必要讓他也知道。”

    淩顏的回答讓柳柔蓉輕鬆了不少,至少不會又是什麽遺骸這類讓她吃驚的大事。

    柳柔蓉微微一笑,道“那淩姑娘來,是為何事?”

    “元兒已到了克莫山脈。”

    柳柔蓉搭在腿上的手指顫動,說道“元兒好快的腳程,一個月不到就能趕到克莫山,要是普通人騎著馬兒,定也要小半年的跋山涉水。”

    不是來跟柳柔蓉談天說地的,淩顏望著柳柔蓉,說道“這都不是主要,朕知道元兒去克莫山,是去找他口中的大叔,也知道柳前輩是支持他,不然元兒沒那麽大勇氣,敢逆朕的意思。”

    柳柔蓉點頭,她未否認。

    淩顏道“前方傳來消息,元兒在去的路上,打架兩次,三天前,元兒被陽家堡人重傷,不過因元兒自身體質緣故,加上有貴人相助,現已好大半。”

    柳柔蓉臉色凝重,她擔憂道“元兒的脾性,其實挺讓我省心,怎麽就鬧出這麽大的動靜,跟他說過打不了就逃的話,估計早給忘了,這孩子是怎麽了……”

    柳柔蓉倒是聽得出來淩顏是在向她匯報元兒的情況,殿內的氣氛因這些話輕鬆了些,柳柔蓉瞧淩顏的目光,隱約中有種婆婆望兒媳婦兒的樣子。

    淩顏接下來的話讓柳柔蓉陷入沉思“可柳前輩是否想過,單允既然都來了星冥,卻還不肯認元兒,難道等元兒主動送上門去,他就認了?”

    柳柔蓉一時間被問住,又聽淩顏說道“朕跟他最後一次見麵沒多久,他便被冥君重傷,在靈神界昏睡了八個月,可他成親是距離朕跟他上一次見麵,還不到一年的時間,僅是他醒來後的第三個月就與夏童成婚,若不算上他昏過去的八個月,能夠在三個月將朕的情誼拋之腦後,說他單允做得過分,也不遷強。不管從哪一麵來講,單允都是比較看重自己的家室的人。他的性子我了解,朕曾重傷他一次,他還不計前嫌,肯來星冥做煉藥師,那是當時的他喜歡朕,可當朕無意間又傷他一次後,他還來星冥,那就是恨了。”

    所以淩顏自始至終都認為,她與單允的最後一次見麵,是一個錯誤。

    淩顏繼續說道“柳前輩也是熟知內情之人,幕彩兒被蒼靈門、左族,以及靈龍族瓜分後,先是左族族長左方雄與妻子蕭閔被單允斬首,被其公布於蒼靈門山腳下。再者他大鬧墨靈頭七之事,麵對當時的眾多高手,單允幾乎成了整個道靈界的敵人,時過二十年,想要再讓他與留在星冥的孩子相認,可能性微乎其微。若朕帶著倆孩子歸隱山林還好,但此時的星冥帝國主張開疆擴土,暗地裏憎恨我星冥皇室的人,一波接著一波。要是讓別人知道星冥帝國的皇子,是他單允的孩子,恐怕會再度給星冥惹來不小的口誅,屆時口誅變討伐,對我星冥大為不利。不僅如此,大將軍左尚尋當時就在蒼靈門,被單允用腳將雙親頭顱踢到麵前,光是這份仇恨,若是讓左尚尋知道澈兒跟元兒是單允的孩子,怕是這個小姨夫就做不久了。”

    柳柔蓉的出發點與淩顏天差地別,她從未想過的問題,在淩顏解析出來,點點滴滴麵麵俱到。

    淩顏繼續道“朕相信單允心裏頭有孩子,不然也不會冒著被夏童剝皮抽筋的可能,來星冥觀孩子的成人禮。”

    “盡管他遲到了……”淩顏自語道,“可元兒還是很開心他能來。”

    柳柔蓉意識到淩顏出現在此沒那麽簡單,問道“那淩姑娘今日到此,需要我如何做?”

    “易先生將柳前輩從地府帶回,有違天道,起初柳前輩不答應還陽,現在看來是一件好事。”

    淩顏目光與柳柔蓉對上,唇齒輕啟“朕要柳前輩,魂飛魄散,將這份父子情,徹底破碎。”

    …………

    當淩元隻身靠近克莫山脈主山時,天色已近晚霞,望著自個兒為了避開看守,才選擇攀登的懸崖,淩元下意識地咽下了口水。

    四年前,初生牛犢的淩元居然也是從這裏上去的,此時看這幾乎豎直且雜草灌木叢生的懸崖,淩元還是有點心虛。

    心跳逐漸加快,四年前漫無目地跑來,想要瞎貓碰死耗子,但當初碰是碰到了,可大叔為什麽不認自己?

    難道大叔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他的孩子?

    想要一問到底的淩元抖擻身架,往嘴裏塞了塊肉幹兒,從身上撕下兩條碎布包裹雙手,猴兒似的淩元四肢很靈活,雙腳一躍就往懸崖上竄去。

    趁著逐漸黑暗的天空,淩元離自己的夢,越來越近了。

    後山竹屋,夫妻倆剛用了晚膳,夏童在竹廳收拾碗筷。

    單允兩手提著茶壺茶杯,走到燈火通明的門前走廊上,將茶壺茶杯擱在竹製茶幾上,再坐上躺椅,慢悠地晃了兩晃,日子一如既往的清閑。

    屋內傳來妻子的話“你不是嫌棄父親送給我的茶具嗎,怎麽一個人拿去用了?”

    屋簷下,舒舒服服的單允嘴角帶笑,伸手拿過茶杯,抿了一口,反問道“我用了你心疼?”

    夏童端著收拾好的碗筷出客廳,笑著從丈夫身邊路過。

    夫妻倆心有靈犀,相公話裏的刺頭兒,能讓相公逆著自己的毛捋,讓人又嫌棄又熱愛,那種愉悅感占據自身一部分的情愫,被夏童視為精神食糧。

    天色暗下來,月亮升至當空,單允閉目沉思,想起了女兒單璠來。

    這才出去沒兩天,不知丫頭有沒有聽她軒哥的話,幸好有夢禎在,這丫頭要懂事兒得多,跟她父親遊曆過道靈界各地,靈識出奇地高,哥哥跟姐姐都在的情況下,單允比較放心單璠的安危。

    倒是遠在星冥的兩個孩子,淩澈四年前在單族已見過,健健康康的很乖巧,嘴巴也挺會說。

    而淩元這孩兒很黏自己,不僅不懂人情世故,遇事還愛逞一時之勇。

    單允不願告訴淩元真相,心裏頭嘀咕著,難道就這麽拖著嗎?

    但眼下似乎也隻有這個辦法最穩妥,也最讓他內心接受。

    當單允知道了自己有兩個孩子在星冥帝國時,他想要將這個秘密告訴給了夏童,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單允總感覺妻子知道得那麽一星半點,但夫妻倆誰也沒捅破這層窗戶紙,因私生子一事的單允總是想得很多,也會忐忑得會睡不著。

    夫妻倆順風順水近二十年,單允在不知不覺中地感受到妻子太愛他了,所以私生子一事也隻能拖著。

    好好地做淩元眼中的大叔,是單允能給淩元最大的關愛,同時也覺著這樣可滿足淩元的內心需求。

    兩年前去星冥賀淩元的成人禮,這小子也沒有向自己提過他的生身父親是誰,更沒嚷嚷著要去單族再尋他的消息。

    現在的單允內心抱著僥幸,覺著淩元有了他這個大叔後,已不在乎此事了。

    但此事存在著蹊蹺,要是你單允心裏沒鬼,為何不肯他淩元來克莫山找自己?

    漆黑的天色,竹林間隻有丁點月光彌漫,當淩元一身雜亂不堪地出現在單允麵前時,後者的目光多有閃爍。

    原本欣喜往外的淩元臉色逐漸沉寂下來,同是男人,那一眼的對望,可以瞧出太多的事來。

    淩元有理由相信,大叔此時所想,跟自己如出一轍!

    臉上肌肉抽動,淩元一笑後又不笑,神色異常難堪,就站在敞開的木門外,性子急切的他深吸一口氣,將這些時日積攢的興奮,高聲道“大叔,你就是我的親生父親,對嗎?”

    單允這兩年未曾被破過的脾氣,在此時有些想要迸發的意味,他從躺椅上站起身來,嚴肅道“你說什麽?”

    淩元提高聲量,字字道“我說!你就是我的親生父親!”

    緩緩吸了一口氣,單允將胸中怒火壓下,一口否決道“不是。”

    大叔的回答言語平緩,看似毫無破綻,可淩元怎麽都覺得,大叔如果真不是,就該大吃一驚,並且笑著問他如何這麽認為,可眼前的大叔看似沒動,但他的一舉一動,明顯就在抵賴!

    旁邊的廚房傳來碎碗聲,互相麵對的父子倆中,淩元置若罔聞,單允卻有些分神,往廚房看了一眼。

    籬笆圍成的院落裏,淩元從木門中一腳跨進,心中有火的他說道“我去過舞藍殿,裏邊兒的第四座玉雕,就是大叔你本人。可能你不知道這座玉雕的存在,因為這是你離開星冥過之後才雕刻的,我也找到了曾經的藥師殿,就是奶奶居住的蔬果園,我也看見了地毯下掩蓋的‘欺我負我’四個大字,字字深入深入人心。而我從魚姐姐口中得知,星冥立國以來,就隻有過一位青年國師,那就是被安排進藥師殿煉製丹藥的大叔你。”

    淩元不恨大叔不認自己,但大叔撒謊,使他咬著牙道“大叔,你還不承認嗎?”

    螢火之下的走廊上,單允望著眼前身影單薄的孩子,想著這孩子什麽時候也這麽高了,擠出一絲笑容,單允道“我不是你的父親,如果你是來找你親生父親的,上別的地兒去吧。”

    憤腔難掩的淩元,踏腳的同時,暴喝一聲“那這個你如何解釋!”

    腳下泥地深陷,淩元的樣貌大變,長長的獠牙瘋漲至下嘴唇,陰森顯眼,金黃的瞳孔在黑夜中發出幽幽光亮,淩元質問道“當年單璠因我露出本來麵貌,她的母親是靈龍族,單璠周身上下的龍鱗自然好解釋,可為何她會有跟我如此相像的牙齒跟瞳孔,你敢說我不是你留在星冥的種?!”

    淩元氣不過,他繼續道“來的路上,我還在懷疑我到底是不是你的親兒子,直到二十多前天我無意中,看清了自己的症狀,才想起四年前的單璠,跟我的模樣如此相像,再加上你現在的表現,叫我如何不去相信?”

    周圍寂靜著,風聲蟲鳴回蕩四周,廚房裏地夏童手裏拿著碗,卻沒有再洗。

    “因為我是星冥帝國皇子的緣故,從小到大沒人敢說我是個沒爹的野種……可那是我娘她一個人,擋在我跟我姐麵前換來的結果!”

    “她辛苦的樣子,除了我跟姐姐,她誰也沒給過,我很心疼她,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你,但是現在我好恨你……”

    “你居然不承認……”

    發泄完後,覺得自己特委屈,怒火轉為哭腔,十八歲的少年在此時,低著頭,咬著牙&nbp;大肆哭泣,淚滴如泉湧,低落在泥地上。

    示了弱的淩元,多麽地希望大叔能夠在此時站出來,抱抱他,給他一個堅定地回答,奈何聽到的卻是……

    “你走吧。”

    淩元抬起頭來,發現大叔已背向著自己,心如刀割的他抬起手來,胡亂抹掉眼淚,濕潤的臉龐嘲笑道“就像你不肯認我一樣,怪不得奶奶也不肯認你……”

    單允的背影突然間僵直,猛地轉了過來,心中對此多少有些猜忌的他,疑問道“你說什麽?”

    “原來你也有在乎的人啊。”

    濕紅著眼的淩元咧嘴一笑,鼻息不屑地噴出一股粗氣來,神情頗為解氣。

    顛龍山的屍骨被盜,藥師殿內的神秘人總是不肯與他碰麵,客棧裏淩元帶來讓他味蕾覺醒的糕點,以及此時淩元口中,那人不肯認自己的話來。

    單允被震驚得無以複加,他急切地問淩元“藥師殿內的神秘人,就是我娘?”

    淩元麵無神情,奶奶讓他絕不口不提的事,沒想到還是意氣用了事,見此事無法掩蓋,淩元幹脆爽快道“我不知道奶奶是不是你娘,我隻知道奶奶姓柳,城郭城人士,十幾年前被人囚困在藥師殿。”

    見大叔有所行動,淩元警告道“奶奶她還說了,你認不認我,她不清楚,但她肯定是不會認你的,還跟我說過,就算我把此事說出來,你想要認她這個娘,她也不會認的,更叫你別去找她。”

    單允沒理會淩元,往旁處快步走去,是他遠行前給夏童打聲招呼。

    而後走出房屋依舊沒有理會淩元,單允一鼓作氣,向著黑幕飛天而去。

    …………

    臨走前,淩顏說道‘柳前輩你的膚色很差,那些花瓣兒是該換了。’

    柳柔蓉站在送別她的原地,愣神了許久,遮掩圓月的濃霧散去,將整個院子照得亮如白晝,腳邊是她擱放盛有花瓣的簸箕,一些風吹來,簸箕裏的花瓣晃動兩下,片片經絡如血絲。

    柳柔蓉手裏拿著淩顏給的懷竹,輕輕地放進懷中,彎腰拾起簸箕,手在簸箕裏挑來挑去,花瓣從指間繞過好幾回,走神的柳柔蓉一時間不知道該幹嘛了。

    有型無勢的靈魂體,眼淚滴滴落下,如煙地在落地之前散掉。

    容貌淒涼的柳柔蓉哭不出聲來,她好想她的相公,好想她的倆個孩子們,可她卻又不能見。

    替自己挑選了一片最好看的花瓣,柳柔蓉將整個臉皮撕破,一點兒也不覺得疼痛,露出了她靈魂體暗淡流光的本來麵貌。

    沒用進殿拿銅鏡,柳柔蓉就在這院子裏,把最好看的新鮮花瓣貼合在臉頰上,隨之將簸箕裏的花瓣不斷往臉上鋪貼。

    修整好了臉,柳柔蓉挽起衣袖,將手臂也好好整理一番,除開不會示人的軀體,以及布料包裹嚴實的下肢,柳柔蓉能換新的舊皮膚,全都用新鮮花瓣頂替了。

    想要最後一次見見自己,柳柔蓉從藥師殿內拿出一麵銅鏡走了出來,在這比任何時候都要敞亮的月光下,柳柔蓉瞧見了自己依舊不輸給淩顏的絕世美貌,淡淡一笑。

    女子就是女子,就連婆婆都跟兒媳爭香鬥豔了,實在有些為老不尊,柳柔蓉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是這兒批評自己的。

    臉上帶著笑,柳柔蓉蹲下身去,將銅鏡擱在地上。

    身邊就是成片的薰衣草,蹲在地上的柳柔蓉抬高手臂,撫摸著花苞,好似在撫摸孩子們的小腦袋。

    愛意深濃的柳柔蓉回想起了過往,曲兒跟允兒都是這麽被她摸著長大成人的。

    柳柔蓉站起身來,正了正儀容,眼神中盡是光亮。

    也不知過了多久,柳柔蓉抬起手臂,向著克莫山脈的方向,來回揮舞著手臂,熱淚道“相公……孩子們……我走啦……”

    眼眶再一次濕潤,強做鎮定的柳柔蓉伸手入懷,摸出那隻懷竹,解開了竹冒。

    接受新世界的火星,在昏暗中重新點燃,火光刺痛柳柔蓉的雙眼,讓她不敢再去看,閉眼許久後,柳柔蓉心一狠,點燃了腰身上的絲質衣角。

    霎時間,火光漫過月光,將整個院子照得更加明亮。

    火裏的柳柔蓉身心備受煎熬,許久之前自己淹死的無助,比起現在的巨大責任感,已是芝麻小事,反正回不去地府了,早點消失也省的給家裏人添麻煩。

    柳柔蓉視死如歸。

    極遠處有破風襲來,處於火光中的柳柔蓉感受到了那股強勢,卻不能睜眼張望。

    下一刻,她身上燒著的衣物與她本人分離開去,衣物飛落一旁,逐漸燃燒殆盡。

    而至於琉璃體的靈魂,尚且能隱約瞧見輪廓,卻看不到細致。

    此時柳柔蓉沒了衣服,軀幹上有流光瑩瑩纏繞,雙臂及鎖骨之上卻是常人模樣。

    麵前有落腳聲,柳柔蓉開眼的第一瞬間,便瞧見了站在自己麵前的男人。

    柳柔蓉激動地兩手捂嘴哭泣。

    單允早已疼得臉部抽搐,眼眶通紅的他,站在將藥師殿大門與蔬果園木門連接的石板小道上,即便眼前奇模怪狀的女子,讓人見了會大呼叫鬼,可單允知道,這就是自己的母親啊,他悔恨地叫不出聲來,隻能深深地給母親跪下,將頭重重磕下。

    一磕……

    二磕……

    三磕……

    磕斷了石板……

    磕破了單允額頭……

    “允兒……”

    柳柔蓉已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她一步步異常艱難地,走到跪在地上的兒子麵前,顫抖著的喉頭又喚了一聲允兒。

    兒子仰頭望來,柳柔蓉瞧見兒子痛哭流涕道“要是孩兒當年的任性,會給母親帶來如此大的傷害,孩兒萬死也不敢如此!”

    單允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一連扇了四下。

    柳柔蓉跪下身來,將單允抱住,哭喊道“沒關係的,允兒,一切娘親都願意去承受,娘親當時也很替你難受,隻怪娘沒用,是娘自個兒掉水裏去了,不幹你的事啊……”

    若不是自己將母親氣瘋了,思念心切的母親豈會瘋瘋癲癲地跑出去找人?

    單允打破母親的好意,抓著柳柔蓉的雙手就不撒開,他苦求道“娘跟我回家吧,爹還有大哥,都很想念你。”

    這時哪裏還顧得上什麽陰謀詭計,孩子親自來請自己回家,柳柔蓉哭著笑著,點了點頭。

    單允喜出望外。

    當倆人站起來時,單允卻隻能拖著柳柔蓉的上半身起身,而他母親的下半身,則攤倒在了石板上。

    被豈有此理震驚得倒吸涼氣,單允看著母親,想要從母親那兒得到答案,可柳柔蓉同樣不知情。

    漸漸地……

    單允發現母親的身軀,猶如被點燃的香燭一般,正一點點地,被附著在靈魂體上的零星火光給侵蝕著。

    明白了將會發生某種可怕的結果,極度害怕的單允,伸手往星火處拍去,卻撲了個空,原因是他隻能觸摸到娘親花瓣覆蓋的地方。

    “呃…”

    低沉嘶吼的單允再度嚐試,依舊不能得逞,隻能眼睜睜地望見母親的身軀,一點點消失掉。

    “好啦,孩子。”

    能在這個時候見到最想見的人,得到滿足的柳柔蓉率先鎮定下來,她抬起雙手來捧住兒子的臉頰,溺愛道,“娘能在最後時刻瞧見你,還能這麽清楚地接觸到你,娘現在比這世上的所有人都開心誒。聽娘的話,一會兒娘走了,你慢慢回家去,回到家了別不開心,讓你爹知道了,肯定會擔心你的。”

    四十幾的人了,單允大哭了起來。

    直到成線的火光侵蝕到柳柔蓉脖頸,單允將隻留下腦袋的母親抱在懷中,地上有還未禍及的手掌,單允全都往懷裏拿,嘴裏不停地念叨著。

    柳柔蓉一直麵帶微笑,勸道“以前允兒你就愛哭,那會兒族裏,好多小孩兒都欺負你,你打不過要哭,打得過也要哭。允兒第一次變僵屍的時候,真是嚇壞娘了,娘怕你又不小心誤食鮮血,又迫於族裏的壓力,隻能將你安排到後山的竹林裏住,那座竹屋還是我跟你爹,一塊兒搭建起來的。後來你長大了,要出族曆練,你爹為了讓你跟林師弟學藝,真是費了好些沒名堂的苦心,可允兒最終還是能夠戰鬥了啊,第一戰娘親至今記憶猶新,沒用道力將大長老孫兒單京韞擊敗,第二戰更是驚險,林師弟跟墨小姐大婚之日,允兒從隱宗唐傲手中救下副門主董侯之父,真是給我和你爹長了好些麵臉。至於後來慕小姐的死,那會兒允兒你才十九歲就有了白頭發,看得娘親的心裏邊兒好難受。之後經曆過五年隱忍的你複仇心切,殺死了左族族長跟他的夫人,緊接著又大鬧墨小姐喪禮,讓娘親哭幹了眼淚。再後來,靈神界的冥君來道靈界尋允兒,報前世之仇,娘親經受不住打擊,最後瘋掉。現在想來,好似都發生在不久前,一幕幕都活在眼前……”

    “還有讓允兒聽了,不會覺得遺憾的事兒,娘知道你現在都成家了,還有乖女兒陪在身邊,娘在這座藥師殿裏,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娘每天都很想你,所以每天都過得很好……”

    痛哭流涕的單允說不了話,直到母親的嘴唇被星火吞噬掉,隻能隱約聽見“元兒跟澈兒都還小,你要好好待他們姐弟倆……”

    隻剩下母親空洞的眼眶凹陷,那一片片花瓣掉落在單允盤坐的雙腿間。

    最後母親一點也不剩了,徹底消失在了這個世界。

    過了好久好久,坐在地上的單允起半身,換了個姿勢,他跪在地上,伸出顫動的手指,將花瓣捧起,隨後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雙手聚攢的花瓣淩亂地放在胸前,單允睜著眼,仰望星空,淚水順著眼角留下。

    有人刻意將母親從地府帶回陽間,單允無比相信這是個陰謀。

    前一刻還隻覺著痛不欲生,他將花瓣揣入懷中,下一刻閉眼之時,幕彩兒離世的後遺症,讓單允情緒於此時重疊。

    單允瞬間入魔……

    暴漲的寸骨被它第二任持有者操控,人神體質的單允乃三界最強體質,化境靈力生長出來的道力,氣勢銳不可當,罡氣淩冽,摩擦空氣形成的風暴,肉眼可見。

    單允升至半空,無際的黑幕中,漫天月光如水般,流入他的七竅,漆黑的勾銳圖,占據了單允的額頭,彎長的獠牙在月光照耀下,銀白森森。

    單允轉過身去,揮劍直指皇宮最燈火處,怒道“淩顏!出來見我!”

    對向有一女子飄然登空,她望著月光流轉的男人,與他水平相視,開口道“柳前輩十九年前被人帶回人間,是朕收留了她,讓她住在這藥師殿內,但在柳前輩消失於無形之前,你也圓了一樁心願,既然你我早已恩仇兩散,不如就此別過,各自安好。”

    “你在說什麽?我怎麽一句都聽不明白?你是在說這件事,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單允魔性大發,最後的一絲理智,扛住了所有的焦躁不安,他低沉道“人的魂魄極陰,回到盛陽的人間做孤魂野鬼,若想要再度投胎就得下地獄,但此時我母親魂飛魄散,連下地獄的機會都沒有了。關於我母親為何在此,你說的我都信,我也不找你麻煩,但我現在要你告訴我,究竟是誰將我娘帶上來的?”

    眼前的男子極具風發,淩顏卻反問道“柳前輩為什麽會,你心裏沒一點數嗎?”

    “?”

    單允呢喃一句,隨後臉色大變“你少廢話,是德炫和尚還是衛羽鄰,你給我叫出來!”

    淩顏靜待不語。

    禦空的單允怒不可遏,他與淩顏之間的數百丈距離,激漲的寸骨說到就到。

    淩顏不躲不閃,氣定神閑,寸骨卻在距離她眉心一寸處,突然靜止。

    沒弄清楚原委之前的單允,憋得眼角抽搐,右臂勁撤,將寸骨召回腰間,單允周身黑色魔氣聚而不散,他怒道“衛羽鄰有能力,德炫和尚也有能力,但我都打到家門口了,他們怎麽還不替你出戰?你不叫也好,我在這裏等個一年半載,也不在乎!”

    淩顏這才兩手撚指,替整座皇宮結下結界,她淡然道“沒朕的允許,這裏誰也進不來,但是你聽朕一句,柳前輩在這裏的十幾年裏,有元兒相伴,她過得很開心。”

    單允咆哮道“但她本可安心投胎轉世,可全都被你們給毀了!”

    麵對單允的質問,淩顏神態自若,她手臂輕抬,一個包袱漂浮至單允麵前。

    單允眼神凝重,淩顏道“這裏是柳前輩屍骨,本是朕有意替她還陽,可兩次都被柳前輩回絕。而她不肯還陽的顧慮,是她被帶回陽間,沒一天不怕的,因身份尊榮,她害怕有人對你單族不利,所以今夜柳前輩肯,也不是她突發奇想,你該醒醒了,帶回去好好安置吧。”

    完全信了淩顏的話,單允疲憊道“我又沒娘了。”

    情緒反差極大的單允頗為無奈,他不顧一切地暢懷大笑著,而後毫無預兆地手持寸骨,一揮而就,狂劍第四式劍刹激射出的劍芒,如烈日般耀眼,照亮了整個天古城,地上房屋建築的亮白影子急速縮短,直到那道劍芒消失在黑幕裏,才有淡淡的月光清照於世。

    曾經第一次出族曆練的單允飽經風霜,淩萱深中十蠱丹劇毒,使單允不惜與他的啟蒙老師鬼藥反目成仇,後來才有幕彩兒心甘履行天職。

    單允極其一絲怒意,眼光神采奕奕,淩顏明白他有能力控製好入魔的自己,不會再像二十幾年前大鬧蒼靈門那般幼稚。

    果不然,單允恢複常態後,眼前懸浮著母親的屍骸。

    單允將包裹抱在胸中,輕輕地說了句“娘,我們回家。”

    走前單允留下了一句話,背影沉重的他隻說道“地府曾多次叫我收拾德炫和尚以及衛羽鄰,我都拒絕了,但現在因我母親最後落得魂飛魄散的結果,我會將此事查清楚,到底是地府失職,故意讓人將我母親從地府帶走,還是真有比我還厲害的天道者,在利用這件事跟地府作對,我都會查清,我一個也不放過……”

    單允回過身來,凝視這位當今正擴僵開土的女權霸主,認真道“你也不例外。”

    淩顏望著單允化虹而去,倆手法指提收&nbp;撤回了結界。

    當淩顏回到地麵時,淩澈跟總管易文稚已在守候著,易文稚替皇上披上披肩,道“皇上,夜深了風大,小心龍體,還是回寢宮了吧。”

    淩顏嗯了一聲,走在前端,淩澈與易文稚跟在左右。

    淩顏邊走邊問道“易先生,朕就這麽放走了單允,你不怪朕?”

    易文稚聽見皇上問話,他頷首道“剛才公主殿下就問過老奴,老奴不敢跟皇上置氣。”

    淩顏卻直言不諱說與淩澈聽“易先生為五百年前,叱吒道靈界的大人物,年輕那會兒,一鼓作氣將咱星冥從中原腹地,硬是縮回了到了柒格城。有些話朕就當著澈兒的麵問了,易先生肯助朕攀升境界,又眼見朕將江山,擴充到了比十國之前還大的版圖,難道不覺得心疼嗎?順帶易先生將為什麽肯助朕一臂的理由,再跟澈兒說說。”

    易文稚明白淩顏用意,他道“既然皇上想要公主殿下了解始末,那老奴就再說一遍,皇上是五百年前慕雪兒的第十世,算上慕雪兒本尊以及前九世,老奴都盡心盡力去愛護,所以才對皇上如此關懷。”

    淩澈看得出易文稚的決心,她笑道“這就是易先生敢用太監的身份,來證明自己隻有宏願,而沒有私欲嗎?”

    易文稚淺淺一笑,道“公主殿下沒活過五百年,不知道這其中的孤寂,老奴與單族先祖單修沭一樣,一生之中都未曾親近女色,他愛慕幕彩兒可以長達五百年,最後死於掛牽。我衛羽鄰同樣是傾心慕雪兒五百年,奈何慕雪兒年紀輕輕就履行了天職,老奴心中不甘,情願駐守輪回因果,也要完成老奴許諾的十世十願,所以才會滿足皇上的這份宮中兼差的條件。”

    “原來如此,原來易先生也是重情重諾之人。”

    褒獎了句,淩澈卻問道“但這與易先生將柳柔蓉魂魄,帶回陽間有何幹係?我不信這是皇上的意思。”

    易文稚解釋道“公主殿下先入為主了,這並非皇上的意思,當年老奴在找到柳柔蓉的同時,才知道皇上在星冥。”

    “哦,這樣……”淩澈心有疑惑,道,“那為何易先生帶柳柔蓉回陽間,跟找到皇上的時間會這麽貼近?”

    “當年老奴等到瘋掉的柳柔蓉獨自出族,再伺機下地府尋找慕雪兒下一世處何地,沒成想她溺水而亡,本想帶她走人,但單族的兩位供奉長老已尋人到此來了,老奴隻有利用柳柔蓉的魂魄來做些事。而老奴因左臂被封印,實力大不如從前,沒能力潛入地府,所以迫於時勢,才找了德炫和尚做了這一石二鳥之事。期間撞見單允為救夏童大鬧地府,不僅損壞了人間道,還使得輪回道出現裂痕,勉強將柳柔蓉魂魄從人間道拖出來,差點還讓老奴投了胎去,實在驚險。”

    易文稚邊走邊道“五百年前單修沭與老奴從摯友,變成生死宿敵,不僅讓老奴失去了慕雪兒,還將老奴的真法天行卷,私自封為一派鎮宗之寶,讓世人誤會老奴是個雞鳴狗盜之輩,之後單修沭因慕雪兒禦統境丹藥長生之功效,百年後僥幸成就天道者,將我左臂封印後,口口聲聲說饒老奴不死,真是讓老奴惡心到了極點,這個恩怨,無論如何都要跟單族理清楚的。”

    淩澈恍然點頭,卻說起了題外話來,她戲謔道“易先生說的十世十願,怎麽覺著怪怪的……”

    易文稚道“公主殿下有何疑問?”

    淩澈說道“五百年十世十願,這樣算下來,那我娘每一世,還活不過六十?”

    易文稚啞口無言。

    前頭的淩顏冷言傳來“澈兒……”

    淩澈神情一秉,道“易先生是好人,這我知道,也不排斥,易先生還教我僵屍體質上的氣息吐納,靈力上的引導,兒臣豈可忘恩的。”

    易文稚欠身道“公主殿下言重了。”

    “但還是說清楚啊,易先生是想單族滅族還是怎樣,畢竟剛才我們都瞧見了,單允僅以化境靈力,就有如此氣象,況且他的拜把弟兄雲錦同樣是天道者,四年前已悟透佛像,加上之前的黎明跟往生,三大佛教上乘經典,想要將單族毀掉,說實話難如登天。”

    “隻要單允不恢複巔峰,這便不難……”

    易文稚話說一半,被淩澈劫道“那你問過皇上她允許了嗎?”

    單允是淩澈淩元的親生父親,淩元出族去認單允,也不知道發展如何,不管如何,單允更是淩顏這一輩子唯一承認過的男人。

    易文稚想罷,長歎一口氣道“不管是誰有了牽掛,做事就束手束腳,即便老奴處在三界之外,也毫不列外,實在是小看了這蒼生世道。”

    淩澈抿嘴笑,著實開心自己的話也會難倒這活了五百多年的高人,卻聽這位五百多歲的人物說道“那就等到皇上百年之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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