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雷與電 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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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元去了相爺的墓前,給他老人家敬了酒,磕了頭,還說自己有空就會常來看看。
淩元也說不準自己到底是個什麽心境了,大叔不肯認自己,他其實不生氣,他是覺得大叔沒必要騙人,繼而這樣的心緒讓自己難以釋懷。
然淩元又會時常記起相爺對自己的好,這讓淩元在不知不覺當中覺得,其實相爺都比大叔,更有資格做自己爹了。
淩元就這麽地在藥館住下了,這兩日裏的夥食都是張莎為他準備,有時是小醫女從陽家堡一路帶來的,也有張莎買好菜,然後跟煎藥的徐姑娘叫上淩元,一起在藥館後堂做飯吃。
洗碗在這裏是個小問題,都是張莎主動把碗洗了,她也小心地試探過淩元一次,用完了飯菜,故意端坐在桌前,沒打算收拾碗筷,隻怪張莎自己表現得太過委婉,被靠在椅背上的淩元問道“你不洗碗嗎。”
淩元的本意是你不洗就我來洗,反正誰洗都一樣。
可張莎楞一愣,隨即哦了一聲,便將碗筷收拾了,當她一個人在廚房裏洗碗的時候,還有些委屈,但過了一會兒,似乎想到了什麽,張莎就無緣無故地心情又好起來了
白天時候,幾乎都是張莎的就診時間,以前病人少的那會兒,就比如張莎父親張廉光還在世時,父女倆會進山采藥。但現在,張莎根本就沒多的時間,所以藥材都是陽威靖命人帶來的。
因為藥材沒花錢,所以張莎在給窮人家看病時,都不收錢,就算是有錢人也收甚少。
淩元也隻是在張莎收工那會兒忙著打掃,其他時間都無所事事,因為後堂煎藥的徐姑娘,隻要在開工時段,淩元就沒進去過,就坐在張莎旁邊看著她診病,久了就有些厭倦,開始在藥館內走動。
某天張莎跟淩元在藥館吃好了晚飯,一個人回到陽家堡時,陽威靖獨自坐在大廳用晚膳。
陽威靖瞧侄女兒回來了,讓她陪自己坐下,張莎笑著叫聲陽叔叔,放下藥箱陪著陽威靖坐下。
張莎是個懂事的姑娘,她不著急自己吃,替陽威靖夾了一塊他愛吃的酥皮鴨。
陽威靖看在眼裏,囑咐道“莎兒你用不管我,你吃你的。”
平時很少遇見陽叔叔這麽晚才用膳,不願意破壞長輩雅興,張莎也開始動筷,隻是下人要替張莎盛飯時,被她婉拒,被陽威靖笑著問道“莎兒已經吃了嗎?”
張莎點點頭,陽威靖又問道“跟淩元?”
不知道陽叔叔何故提及淩元,惹得正在吃菜的張莎,心虛地低頭應是。
依附單族的陽家堡跟星冥帝國掐過架,整日裏看病救人的張莎並不知情。
在單族人眼裏的陽威靖,是不會主張讓張莎跟星冥帝國的皇子在一起,可他們想不到的是,作為張莎親生父親的陽威靖,肯十幾年不娶妻不納妾,是有那股血腥溫柔成全張莎的終身大事。
陽威靖像這麽一個人吃飯,已經快半年了,以前張莎回來得早,陽威靖可以跟張莎一塊兒用膳,直到藥館的事越來越多,本來隻有一個人的藥館,現在也多找了一位煎藥的姑娘,再後來事情更多了,就撐到了淩元在藥館住下的這好些天。
陽威靖別的話沒多說,隻開口道“淩元大你一歲,若是這小子也喜歡莎兒,陽叔叔就親自到星冥帝國提親去。”
張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連淩元都沒敢跟陽叔叔介紹過,讓他在藥館住下更是陽家堡誰也沒打過招呼,本想著找個機會跟陽叔叔提及,反正她也不會管陽叔叔會不會答應,淩元都住下了,然而卻被突然的言語炸開了心房。
張莎有股天旋地轉的感覺。
突然意識到某件事,張莎埋著頭道“陽叔叔,不都是男方提親到女方家嗎,怎麽是咱們過去提親呢?”
對於此事張莎不敢多問,怕表現得太多暴露了自己,誰知道陽威靖笑道“莎兒這麽快就想嫁了?”
小臉兒瞬間紅得甚至有些發暗,張莎無地自容地把臉都快埋進碗裏了。
陽威靖被逗得哈哈大笑,整個大堂都回蕩著笑聲,一旁的下人們也頭回見到這般嬌羞的小姐,都捂著嘴偷笑。
小一會兒,陽威靖感慨道“陽叔叔之所以這麽急,是因為咱們陽家堡,除了陽叔叔道力破了奉觀境後,已經多年沒有值得開心的事了。以前莎兒跟廉光兄生活在一起,陽叔叔倒還沒那麽期盼,現在莎兒明明可以陪陽叔叔住,卻因公事常不在堡裏,陽叔叔覺著現在的整個陽家堡,都死氣沉沉的。”
張莎正欲說以後她可以早些回來,卻見陽叔叔抬起手來,與她說道“莎兒開了藥館,在湘潭城乃至周邊城鎮,享譽小醫女的名號,每天有那麽多病人要你看,陽叔叔不想你回來得太早,若是壞了你的名聲,陽叔叔可就心如刀絞了。”
“而至於陽叔叔為何要主動去星冥帝國提親……”陽威靖悶了小盅酒,滋道,“陽叔叔做事低調,可就算他星冥帝國是近千年的大國,陽叔叔豈可會委屈了莎兒下嫁,去受那天下第一美人的氣?除開將來孩子的姓氏,今後的一切都是可以與星冥商量的,當然連提親這等事,也要陽叔叔大張旗鼓地過去,咱們要占主動權,將來淩元這小子也不敢欺負你。”
張莎似乎沒聽明白陽威靖的重點,她急忙解釋道“淩元他人很好,不會欺負我的。”
隨即張莎在陽叔叔氣笑的神色中,縮著脖頸,用筷夾了一口菜進嘴裏,來化解自己的尷尬。
“傻丫頭,陽叔叔之所以敢這麽主動跟星冥談條件,也是希望你們倆將來能夠相敬如賓。不過看你樣子,陽叔叔的話,你沒琢磨明白啊,得,叔叔我還是直接點吧。”
陽威靖醞釀了一下,老謀深算道“這男人啊,你不管教的話,他會總想著到處飛,所以莎莎你也該拿出,平日裏對待下人們的樣子來。”
張莎不明白這話裏的意思,單純的她一番字麵意思理解後,讓張莎一直懸著的心更加跳躍,她有些慌亂了。
陽威靖瞧出了張莎的擔憂,他皺眉道“莎兒,你有心事?”
張莎像泄了氣的皮球,幽幽道“淩元他又沒說過喜歡我……”
陽威靖對此也是丈二和尚,他說道“這小子跟你走那麽近,整個湘潭城都知道咱們陽家堡有個相好的姑爺,若是將來不娶你,我就打斷他的腿。”
“不行啊陽叔叔……”
張莎手肘托在桌上,她倒不怕將來不能跟淩元結連理,而被別人在背後說什麽,繼而遞進的情緒,也讓她變得不怕淩元將來會不會跟她在一起,自我安慰後的張莎,心中有股舒暢的感覺,那就是淩元開心就好。
心中那一直懸吊著、控製著自己恐懼的心理,瞬間灰飛煙滅。
就張莎這樣的心路曆程,但凡譚軒能夠摸到一成的水平,也萬不至於以跌境來發泄,可惜他這三十多的人了,性子固定後,不經曆一下人生的跌宕起伏,能將男女情愛琢磨透徹了才怪。
張莎剛理順自己的情緒,開心地給陽叔叔夾了幾塊大肉,自己還吃了好一些平時都不碰的。
陽威靖看得不明所以,這丫頭到底怎麽了,情緒反差這麽大,但見張莎開心,陽威靖忽然說道“莎兒,我想跟你說一個秘密……”
張莎似乎又餓了,大筷吃著,忽聽陽叔叔言語低沉,她扭過脖頸,正視道“陽叔叔你說。”
陽威靖思前想後,依舊沒敢張口,他從懷裏摸出一張折紙,放在桌麵上,緩緩推到張莎麵前,便再無動作。
張莎放下筷子,打開了折紙,笑道“什麽好事值得陽叔叔這樣神神秘秘的啊?”
是一張契約,上書字數不多,大致是李香玲臨終遺言,我張廉光願為其遵守,張莎暫且交由我張廉光收養,是否告知張莎生父是陽威靖,乃我張廉光自由,陽威靖僅有探望權,若行越他事,全門覆滅!
書下落款,是張廉光跟陽威靖倆人,張莎認得父親的字,除開兩位大人們的落款,其餘字跡均出自父親。
張莎一言不發。
一旁的陽威靖釋懷道“這份協議,是我跟廉光兄一塊兒當著你母親的麵兒簽署,那會兒對你母親愧疚太多,也都應允了。這些年來,也一直像個叔叔將莎兒當親閨女看待,未敢逆你母親的意思……”
陽威靖身子向前傾斜,目光看著張莎平淡的側臉,繼續道,“我有勇氣一輩子都不與莎兒相認,就每年讓你回陽家堡住些時日,也是我好不容易跟廉光兄那兒爭取來的。四年前廉光兄過世,是我怎麽也想不到的,起初還沒想過要將這份協議給莎兒看,可時間越久,我心裏越念得慌……”
最後陽威靖小心翼翼道“我想莎兒,你能夠認祖歸宗。”
翌日。
張莎來藥館的路上,替淩元買好了早點,她發現淩元最近有些嗜睡,開館看了好幾位病人了,也沒見到淩元從房間裏出來。
正在給一位婦人診脈時,張莎餘光瞧見淩元的身影,一眼望去,開心道“你起來啦,早點我買好了,在桌子上,你洗漱好了就來吃啊。”
睡眼朦朧的淩元嗯了一聲,他從張莎身邊拖著腳步經過,左手把著木盆,別在腰間,右手拿著棉布和一截柳枝,走向院子裏的水井旁,蹲在地上開始了洗漱。
等淩元從院子回到大廳時,張莎又一次提醒他,早點在桌上,要記得趁熱吃。
真的有用,才起床的淩元像是失去方向的士兵得到了指令,坐下來吃起了早點。
瞧見淩元的大口吃相,正被張莎看著病的婦女笑道“小醫女將來定是個好媳婦兒,這要是我啊,才不會趁著老伴兒洗漱的時候,再給他熱菜咧,要是他起床晚了,就讓他自個兒熱去咧。”
隨後一臉讚歎地對淩元說道,“小夥子,你可真有福氣!”
淩元沒理,自顧自地吃著早點。
張莎抿嘴含笑,與那婦人說道“李嬸兒,這服藥我給你抓三副,回去之後你要少碰重活跟涼水,等好了再做家務吧。”
那李嬸兒臨走前東瞧瞧張莎,西瞧瞧正在吃東西的淩元,嘴裏還不忘起哄著“聽說這孩子跟班頭打成平手,將來出息肯定不小,要是有他來保護咱們湘潭城,可就好嘍……滋滋……跟小醫女可真配,郎才女貌咧。”
但聽婦女這番話,張莎偷偷地瞟了一眼淩元,發現他正目空一切地扣著腳丫子,張莎居然不嫌棄,倒有一種越看越喜歡的。
張莎打開抽屜,將裏頭的剪子遞了過去“這是我平時用的,諾……”
這把來藥館看病的百姓們羨慕得……
淩元接過剪子,就在這大堂裏,當著眾人的麵前剪起了腳趾甲。
中午,張莎淩元還有後堂煎藥的徐姑娘三人,一齊吃午飯。
菜是張莎跟徐姑娘做的,做好時,館內的一切都歸於整齊,心頭暖暖的張莎招呼淩元快坐下。
飯間,張莎沒排斥徐姑娘是否在場,夾菜間自然道“淩元我告訴你一件事啊……”
淩元刨了一口飯,看著張莎問道“啊?”
張莎的麵上很平靜“昨晚我看到了我父親跟陽叔叔倆人的契約,其實陽叔叔才是我的父親,我是個被收養的孩子。”
淩元端著碗的兩手緩緩落下,靠在桌沿兒上,細想一番,道“那也說得通啊,在我眼裏,陽叔叔就是把你當親閨女兒待的。”
張莎道“陽叔叔希望我能改姓氏,跟他一樣姓陽。”
淩元眨巴一下嘴,咽下飯菜,問道“你覺得呢?”
張莎直言道“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叫我改也好,不改也好,我隻會記住把我帶大的父親是張廉光。”
淩元頭一回對張莎說教道“你的情況跟我大不一樣,我從小沒父親,自從遇到大叔後,巴不得就認了他做父親,現在得知他是我的生身父親後,更是巴不得把我的姓氏也給改了去,可那是基於我從小父親這位置空懸著,我才會義無反顧想要認他。但陽叔叔要想更改你姓氏一事,需得到張大叔的親許,如今張大叔過世,這件事就沒得商量。”
張莎低聲著“哦……那我不改了。”
…………
昨日由張莎親珍過的譚軒,病情再一次加重,此時躺在床上如死屍,誰也不理。
這樣的情況是單璠看到過的第三次,她當然了解不到軒哥內心的世界。
其實說來也簡單,譚軒一直都在害怕阮青海被淩澈推開的瞬間,倆人已暗生情愫,回憶裏的畫麵很強烈,即便譚軒他個人都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可腦袋裏就是揮之不去。
單璠問道“夢禎姐,昨天小醫女的藥不管用嗎?”
單璠是妹妹,好多事都不具備經驗,雲夢禎耐心道“小醫女開的方子都是鎮心驅寒的,隻能起輔助之效,追根究底,軒哥隻能靠自己一個人挺過來。”
可現在軒哥又癱了啊,單璠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單璠想起一事,她拿出一本古籍,說道“夢禎姐,這是先祖臨走前,讓我轉交給軒哥的,後來我爹讓我等軒哥回來再給他,可我後來將此事忘了,夢禎姐瞅瞅這本古籍,對軒哥有沒有幫助啊?”
雲夢禎將古籍接過,其上書寫天行卷三字,粗略地翻閱了一通,搖了搖頭“是跟狂劍屬同一級別的神訣真法,可惜用處不大,軒哥目前並不需要。”
但雲夢禎還是將之放在了譚軒枕邊。
雲夢禎怕單璠這丫頭脾氣勁兒又上來,對著譚軒大手大腳,招呼道“我們要在湘潭城多待幾日,現在天色還早,軒哥由我看著,小璠你可以出去逛逛,但天黑前要回客棧,也不能走太遠。”
本來就貪耍好玩兒的單璠得知自己可以出去逛街,果真就扔下臥床不起的譚軒去了。
雲夢禎笑了笑,倒是床上躺著的譚軒說道“小璠一個人出去,我不放心……”
能讓軒哥提起一絲精神來,雲夢禎在欣喜之餘,說道“這麽瞧不起我們小璠嗎?這鬼靈精身上有錢,到哪兒都吃得開。就算被人盯上了不礙事,軒哥不知道小璠的技道跟道力,偷偷摸摸地已有小成了。”
譚軒臉色慘淡像個將死之人,但聽雲夢禎這麽肯定,便沒再糾結。
“感覺怎麽樣了?”
“很累,不想動。”
“要喝點水嗎,我去拿。”
“麻煩夢禎了。”
雲夢禎不嬌作,得到譚軒的首肯後,用勺子給譚軒服下清水。
客棧大堂內。
單璠剛一腳跨出客棧大門的那一刻,心中就有股神聖莊嚴的氣氛籠罩自己,自豪地仰望那碧藍晴空,站在原地覺著比啥時候都要好看,無拘無束的單璠兩手叉腰,感受著新鮮大地的氣味。
身上有錢啊,在克莫山不能夠體會完全的滋味,光是想想就讓單璠內心滿滿。
買東西不問價錢,若有中意的,就掌心向上,遞給賣主一錠銀子,也沒意識到自己有可能會被賣了高價,但單璠隻要心情愉悅,攤主找回她多少散錢,她就收多少。
左手一串糖葫蘆,右手拿著剛買的一枝碧綠發簪,往頭頂一戳,晃了晃腦袋沒覺得會掉落,單璠又滿心歡喜舔了舔糖葫蘆,一時之間的心境美麗無限。
“各位路過的朋友,小子陳雍庭為大家表演雜技,還望大家夥兒賞個臉,給個麵兒看看咧。”
前方有人在賺吆喝,聽聲音還很熟悉,本意是望一望而已,沒打算湊過去。
可瞧見竄動的人群,單璠也被勾起好奇心,快步跟了上去,發現已人山人海,想要一探究竟,單璠在人群裏喊著借過,硬是擠了進去。
“原來是你啊!”
單璠驚喜於陳雍庭要表演雜技。
陳雍庭一瞧單璠到場,笑容更為燦爛,他手裏握著一把木質長劍,反手握劍柄,將其扔向半空,在劍端墜落之際,仰頭的同時身形下沉,用額頭卸去了長劍趨勢,竟是穩穩地讓木劍豎立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單璠瞧著陳雍庭左擺右擺的身軀,知曉這是為了長劍平衡,她率先鼓掌道“很厲害啊!”
但卻隻有單璠一個人在鼓掌,單璠惱道“大夥兒覺著好看,就鼓鼓掌啊,這麽精彩的表演。”
旁處有人說道“哪個耍雜技的不會這,我們還看膩了都,來點看家本事啊。”
陳雍庭身後有人影晃動,單璠細看過去,是老道人,隻見他手裏提著一口大呲花瓶,手法呈旋轉式扔向了高空。
果然不出單璠所料,劍尖之上又多了一塊快速旋轉的大花瓶。
此時才有人們高舉喝彩。
陳雍庭的雜耍是跟師傅悟的,是他跟師傅學的技道,思想多怪的他因缺錢花,今天忽然跟師傅說起了賣藝,師傅開始時反對,還質疑陳雍庭你會賣藝,幹嘛跟他出來混江湖,陳雍庭的回答自己亂想的,卻把師傅氣得要打人,這不是變相地說他的技擊之道是耍猴嗎?
以至於扔完這隻大呲花,師傅他老人家就沒在上過場了。
陳雍庭法子很多,用劍挑針這樣的細致活兒都能做到,倒也打臉了師傅說他的劍都拿不穩,單璠很驚奇陳雍庭能夠橫劍,並在之上立起一根細針來,她扯著嗓子在人群中大呼過癮。
但是最後收錢的時候,被師傅的一番話印證,湘潭城看熱鬧的多,他們寧願把錢,給神佛牆角下跪向他們磕頭的小乞丐,也不願把錢給陳雍庭這樣賣藝討生活的。
當陳雍庭端著破瓷碗,笑著將手伸向周圍看客時,絕大多數的人都選擇沉默走開,陳雍庭不信邪,繞了一大圈下來,除收到倆三銅板外,周圍的人該散的都散了。
起初覺著自己有能力,認為今早可以大賺一波,信誓旦旦的陳雍庭還跟師傅說,賺的錢算他一半,師傅說你有本事全都是你的,陳雍庭還不開心好一會兒,他賺的錢不想獨吞。
當他低頭望向那幾乎是空碗的第一筆錢財,陳雍庭失望至極,這是距離三年前離家出走,又一次被拋棄的感覺。
是單璠一隻手舉著糖葫蘆,一隻手伸到他陳雍庭的破碗之上。
在這半握著的白皙如玉脂的手背,陳雍庭還能看清手背上的深色經絡時,那隻手忽然打開。
‘叮叮叮……’
一陣金石磕碰。
單璠吃著糖葫蘆串兒,開心地問道“兄台,沒想到你這麽有本事啊,會畫符咒,會雜技,你還會啥啊,一塊兒告訴我得了。”
本來沒有單璠這一下,都還能堅強好幾年這樣生活的陳雍庭突然哭了,根本控製不住,蹲下身去就埋頭不起。
單璠不知陳雍庭經曆過什麽,他負氣離家出走發誓要跟家鄉人好看,曆經三年跟了個好酒捉鬼的師傅發不了財,但秉性上乘的陳雍庭沒過跟師傅各走一邊,隻想著真的能夠捉到一隻師傅口中,那可以賣到好價錢的僵屍。
當街雜耍賣藝是迫不得已,賺不到錢本來還能接受,大不了再去跟野狗打一架,殺一隻來吃填肚子。
單璠有點緊張,她蹲下身來,關心道“你幹嘛哭了?”
陳雍庭顧不上單璠,埋頭的他哭得很激動。
抽搐的肩膀讓單璠內心跳動,她手裏拽著沒有吃完的糖葫蘆,計上心來地把糖葫蘆伸到陳雍庭的腿中間,雖然不雅,卻也別無他法了。
單璠試圖勸慰道“每次我被娘親罵哭的時候,爺爺就送我糖葫蘆吃,可甜了,我隻要吃一顆就不哭了,你也嚐嚐?”
埋頭哭泣的陳雍庭一睜眼,就瞧見了糖葫蘆串兒,油亮晶瑩的糖果讓他心神歸攏。
當然不能在人家姑娘跟前丟麵,蹲在地上的陳雍庭扭過身去,胡亂地抹掉眼淚,卻被單璠笑道“我都知道你哭了,你幹嘛還背著我,好假打哦……”
這混跡道靈的路程不能說艱辛,可算得上枯燥,生活將陳雍庭弄得像個乞丐,單璠是他的第一位朋友,萬不能讓朋友給小瞧了。
好麵的陳雍庭站起身來,反倒很在意單璠的境況,他說道“小妹,你給的錢太多了,你拿回去點,將來也好有個應急。”
陳雍庭抓起碗裏的大半銀子,就要塞給單璠,被單璠拒絕“我還有錢咧,兄台你瞧。”
單璠兩根手指撚起錢袋,在陳雍庭麵前晃蕩兩下,臌脹得很呐。
陳雍庭卻被他身後的師傅推搡著,單璠旋即明白了老道人意思,抿嘴笑著。
陳雍庭不太樂意地將錢全遞給了師傅,師傅拿到錢後,低頭數著碗裏的銀子走開了。
一家麵館裏,大方的師傅說要請徒弟和單璠吃一頓,陳雍庭盛情邀請單璠,說能吃他師傅一頓是一頓,今後怕是連他這個唯一的徒弟,都要看師傅臉色才有一頓好的。
單璠一聽來了興趣,當著老道人的麵兒問道“師傅平時對你很小氣嗎?”
陳雍庭瞧了一眼與他怒目相向的師傅,沒敢造次。
老道人卻不予單璠置氣,他神情舒緩,笑容可掬道“小丫頭啊,昨天的事兒對不住啊,老道先自罰一杯……”
“老師傅,我沒生氣……”
老道人端酒的動作很迅速,單璠想要阻攔,手還在半路,老道人的酒已下肚。
陳雍庭在單璠耳邊低語道“我師傅酒鬼一個,他就是想喝酒了,跟你道不道歉,都是次要的。”
得知真相後,單璠咧嘴笑著,模樣可愛。
看到徒弟跟小丫頭竊竊私語,老道人猜想沒好事,揪著陳雍庭的耳朵怪道“你小子看見人家姑娘可愛,是不是忘了師傅的厲害了?偷偷摸摸搞什麽名堂呐,信不信師傅不傳你捉鬼的功夫了?”
陳雍庭沒敢與師傅正麵抗衡,隻能嘟囔道“你也沒怎麽傳我啊……”
老道人一拍木桌,氣道“畫符咒就不是了!?”
陳雍庭耷拉著頭,不敢再搭腔。
老道人狠狠地盯了眼這不成材的徒兒,神情在望向單璠的過程中變得溫和,這時麵館老板端來三碗麵,老道人主動接過,親手送到單璠麵前,說道“丫頭,你別聽老道這劣徒胡說,之所以讓他如此艱難,全都是為了磨礪他,動不動就離家出走的孩子,不讓他多吃點苦,當真不知道家裏不慣著他,到了江湖上就有人慣著他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單璠覺著這樣的道理,好似就是這兩天夢禎姐灌輸到自己身上的一樣,正思考間,掏心掏肺的老道人為了證明自己說辭的嚴謹性,繼續道“你知道他先才為什麽哭嗎?”
單璠搖頭。
老道人屁股稍稍向前挪了挪,道“雍庭一個人離開家鄉的時候,就是為了多掙錢,可這小子跟著我出來三年多了,老道做師傅的沒用,沒讓他賺到什麽。剛才老道數了數丫頭你的賞錢,林林總總加起來有五十多兩,老道做十場法事都賺不了這麽多,看得我心裏都樂開了花。何況這多年來一直被人瞧不起的徒兒,來了個稍稍對他好的人,肯要哭成鼻涕蟲啊。老道再悄悄告訴你啊,這麽多年我們師徒倆什麽苦沒吃過?什麽難沒渡過?老道都沒見過雍庭哭過呢,小丫頭你這些銀子啊,真是雪中送的不是碳,是榮華富貴啊……”
話多的老道人目光盯著單璠丫頭,輕語道“這人的第一次啊,來得突然的,都是刻骨銘心的。”
單璠嘻嘻一笑,沒成想自己不經意間成了陳雍庭心頭裏的刻骨銘心。
陳雍庭慢慢地吸著麵條,像個文弱書生,單璠笑道“你吃麵條的樣子,跟我姐姐好像。”
陳雍庭慢吞吞的眼神在躲閃著,單璠瞧著怪異,問道“你怎麽了?”
卻是老道人冷不丁說道“估計雍庭有問題要問你,害羞罷了。”
陳雍庭抬眼擠兌出四條抬頭紋,望了一眼師傅,旁邊單璠的小手搭在他拿筷的右臂上問道“你有啥就問,就衝你送我的符紙,以及你替我跟小醫女打狗,咱們之間就沒什麽不能說的。”
師傅是不敢頂撞的,就算要也不能在單璠麵前,陳雍庭悶聲吸麵條,一句話也不說。
老道人說道“師傅來猜猜啊,雍庭是不是想問小姑娘姓誰名誰,家住何方,芳齡幾許?”
“咳……”
湯水嗆到了喉頭,陳雍庭一陣咳嗽。
單璠笑道“我是單族人,單名一個璠字,今年十七。”
陳雍庭悄然點頭。
卻是話多的老道人興奮道“我就說小姑娘是單族人,你小子還不信,這回該信了不?”
單璠道“老師傅你咋知道的?”
老道人沒直接回答,想再一次在單璠麵前展示自己的能力“小姑娘口中說的姐姐,就是雲族族長之女雲夢禎,那氣虛不足的男子,則是當今的而立狀元郎譚軒,小姑娘你的身份,更是大得不得了啊,單族二公子千金,單老族長的掌上明珠啊!”
瞧著一臉正義,卻在此刻盡顯老神棍模樣的老道人,單璠又聽道“要說老道是怎麽知道的,這好猜啊,前幾日有人找譚公子比試,由你姐姐出麵的不是,小姑娘你可不知道,雲夢禎的靈力外溢,已經在道上傳得沸沸揚揚了啊。”
聽見有人誇姐姐,單璠笑容燦爛,她也稍稍改口道“師傅,聽你這麽一說,很有道理誒,但是師傅知不知道我軒哥,今日為何連床都下不來了?”
老道人活了好幾十歲了,頭一回見到說話這麽隱晦的小姑娘,但看單璠天真活潑,他思緒一轉,道“這譚公子是道上公認的,在道力上最有能力追上林門主的大人物,兩年前被星冥帝國的公主淩澈給逼得心境受損,道上有傳言譚公子自行卸力,途中被高人所救,目前境界隻在恒聽。哎,要我說不如就讓他成個廢人得了,倒還能夠靜下心來,在克莫山耕種瓜果,平淡了卻此生。”
單璠聽著迷糊,老道人解釋道“這麽跟你解釋啊,譚公子需要失去一樣很重要的東西,來跟這道心境受損對抗,你明白嗎?”
單璠搖搖頭。
老道人繼續道“就是分散注意力啊,一身奉觀修為卸去,成為一個普通人回家耕田去,稍微有點脾氣有點自知之明的人,都不會想著再去高攀什麽星冥帝國的公主了嘛。”
“不行啊。”單璠說出了譚軒廣為道靈界流傳的身世,“軒哥是靈神界的人,將來要是一身殘廢地回去,會被他宗門瞧不起的。”
老道人匪夷所思道“道靈界之外,真有其他界?”
單璠點點頭,道“不止靈神界,我爹還說了,有個魄魂界就在我們頭上。”
“神界?”
單璠鄭重點頭。
單璠不驚奇這些,隻問道“師傅啊,我軒哥怎麽才能治好呢?”
老道人反問道“那淩澈你能綁回來,嫁給譚公子不?”
單璠不屑道“我還綁她呢,我軒哥當著整個道靈界的人,左右相伴了她兩年都不討好,我見都不想見她。”
老道人暢懷一笑,道“那解藥就在譚公子當下了嘛……”
單璠不懂,那老道人繼續道“都三十幾的人了,不會一挫折就像雍庭這般鑽牛角尖兒,師傅打賭,譚公子都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他隻是在等他那股子勁兒過去,譚公子不傻。”
“平時都還挺好的,昨天突然就倒下了……”
老道人一副神棍模樣“誒……譚公子這事兒,要是放到我這小年輕徒兒身上來,心高氣傲的,指不定尋死膩活咧。師傅年歲大,是過來人,挺挺就過去了,不然能夠這麽輕鬆地給你倆講這些?亦或者身邊發生個什麽大事兒,保管一下就從床上跳下來,你信不信?”
單璠沒經曆過,想象不到這其中的緣由。
瞧單璠這丫頭聽不進去,老道人也不怪她,隻是催促著陳雍庭“快些吃,一會兒師傅帶你去換一套新衣裳。”
“我不去……”
老道人呀嘿一聲,道“好不容易單姑娘給了賞錢,咱們捉鬼的,也要置一身行頭出來,不然走哪兒,誰都以為咱倆是要飯的。不過要說咱們生意不好,其實跟著裝還真有天大的關係,你瞧出門化緣的和尚,又有哪個穿的邋遢了?還有師傅的竹箱壞掉了,得再換個新的。”
“我反正不去……”
乖徒兒不知因何故鑽牛角尖,老道人幹脆從懷裏掏出銀子來,挑了倆顆成色最閃亮出來“既然你不要,可不是師傅不想給啊,這些你拿著,就當分賬了。”
“師傅!”
陳雍庭突然站了起來,聲量高得驚人,嚇得老道人打了個激靈。
到底是拿人手短,老道人即便來了脾氣,也硬氣不起來,隻是當著單璠的麵怪道“今早師傅是說過,不要你討來的辛苦錢,可這些都是你剛給為師的你忘啦,現在想要全拿回去,信不信為師治你個大不敬?”
陳雍庭氣勢軟了下來,將桌上師傅分給自己的銀子收下,揣進了胸懷,坐下時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不想花單姑娘的錢。”
老道人碎碎道“正好啊,你好好收起來你的那一份,將來都別花就是了。”
陳雍庭都懶得跟師傅講道理了。
不過毫無顧忌的單璠摸了摸陳雍庭的腦袋,笑道“不亂花錢是好孩子,但不能跟長輩置氣,你瞧這一點,我可比你做得好,都是哥哥姐姐說什麽,我就照做什麽。”
老道人極是道“你瞧瞧人家單姑娘,多懂事兒!”
陳雍庭倆手緊握,放在大腿上,支撐著身軀。
一副小大人模樣的單璠,將陳雍庭弄得越發拘謹,他不敢看笑容燦爛的單璠,隻能畏畏縮縮地點點頭,說一聲知道了。
不再發火的老道人心裏早已樂開了花,瞎子都看得出來徒兒喜歡上了這位單族大小姐,再看著未經人事的單姑娘,對自己的徒兒也有一些好感,若這樁喜事要是能成,他就用不整日過著跟狗搶地盤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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