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芷香低著頭恍若不覺，頸部的白色繃布隱約透出殷紅血跡，想必是方才在堂上拉扯所致。

    商陸不著痕跡地收回視線，在宋師爺的示意下，查驗剛從糙漢手裏收繳的假藥。珍玉丹、金瘡藥、益心丸……都是仿冒商安堂的，瓶身字跡無一例外都出自她的手筆。

    他擰開藥瓶聞了聞，品質也與之前一樣，不輸正品。不過，街頭散客寧願挨板子也要告發蘇芷香，鬧下去的話，恐怕要像劉老二那樣被抓成典型重判。

    商陸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翻轉著藥瓶，平靜漠然的神態，感覺就像是置身事外。

    他舉止優雅，語氣不緊不慢：“如此醜陋的字跡，粗糙的包裝，竟敢冒充商安堂？藥物保存不當風幹容易失去藥力，受潮則導致腐敗變質，病患服用不僅沒有效果，甚至會拖延病情。”

    蘇芷香低下頭靜靜地聽著，心裏像被一把藥杵輕輕碾過，細微到不易察覺的裂痕悄然蔓延，後知後覺地感到莫名的疼痛。

    她承認自己的小作坊條件有限，無法像商安堂用蜂臘密封藥丸，保證藥性新鮮如初。她已經盡可能地告知每一位客人，及時用藥不宜久放，她手裏不敢囤貨，也是擔心客人不善保存。

    王知府瞥了眼不哭不鬧的蘇家女，沉聲問道：“蘇芷香，商少爺的話，你聽懂了嗎？”

    蘇芷香突然被點名，惶恐抬頭，慌亂的視線碰上商陸沉靜的目光，像被燙到似的趕緊挪到知府身上。

    “大人，民女承認技藝不精……民女努力練字了，但就是寫不好……”

    蘇芷香委屈地紅了眼，長睫上掛著晶瑩的淚珠，她深吸口氣，忍住沒讓眼淚落下來。說她做的藥粗糙，包裝太簡陋，她都能接受，但她的字寫得好壞跟賣藥有關嗎？

    商陸淡淡地瞥過來：“你以為練好字，就能以次充好？”

    他的語氣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蘇芷香的心卻已沉入穀底。她小心翼翼地察看他的臉色，仔細揣摩著他說的話。

    “不，我不是為自己辯解，我願意接受任何處罰。”

    蘇芷香認錯態度謙遜，商陸神色稍緩：“那好，你主動交代這些年的非法獲利，求大人網開一麵。”

    “民女交代……”蘇芷香鄭重地給王知府磕頭，酸澀的淚水奪眶而出，滴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轉瞬沒入縱橫交錯的磚縫裏。

    “上個月七夕廟會，民女迷暈眾多相親男女，強賣仿冒的商安堂珍玉丹，騙取五十兩銀……”

    一個階下囚，一個座上賓，早知今日，不如從未相識。

    他不是紅娘館識破她迷香計的天敵，也不是舞樂坊與她互相唱和的克星，更不是救她於水火的捕頭。

    “惠民堂益心丸迎新宴，民女將自己做的兩箱益心丸混入柳氏藥堂的貨車，當晚斂財六百兩……”

    劉老二被捕時，她躍下斷崖墜入溪流，他飛身趕來帶給她求生的希望。蘇記藥鋪查封，她圍困在窄巷惶恐無助，他溫暖的臂膀曾給她片刻安慰。

    在彌漫著血腥味的船艙裏，她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又是他披星戴月照亮她的前路。

    “之後再也沒有巨額交易，不過，民女平日走街串巷賣藥，粗略估計有五百兩所得……”

    那晚她對他說，他們是過命的交情，她並不奢望他能徇私枉法。而是在那一刻，她放下了心底對他的戒備，她不會再逃避，她已經有勇氣承受代價。

    但她親身感覺到的一切，不過是虛無縹緲的幻覺。除了假藥案水落石出，還有她即將受罰是真的，其餘都是自以為是的假象。

    “大人，民女全部交代清楚了，不敢有半句虛言。民女的家人和密友都是無辜的，他們從沒有參與做藥，還望大人明察。”

    蘇芷香接連叩頭，白皙光潔的前額蒙上烏灰，興許是坦誠了過錯，心裏亮堂，水漾的眼眸明淨如雨後清泉。

    王知府從沒審過這麽配合的犯人，之前她不顧宋師爺警告，提醒他給胡子滅火，想必也是個真性情的善良姑娘。

    轉念至此，王知府倒是真想網開一麵，但這畢竟牽連到商安堂的聲譽，還需商家人表態決定。

    “此女所言是否屬實，本官將謹慎核查，倘若發現她有絲毫隱瞞，必當追究到底。”

    商陸拱手請求：“大人嚴明，如今假藥案備受矚目，小民請求對蘇芷香按律索賠，以儆效尤！”

    王知府點頭應允：“嗯，要求合情合理，蘇芷香，你可有異議？”

    “回大人，民女無異議。”蘇芷香平靜地望著商陸冷漠的側顏，她還記得那個霞光漫天的街頭，他背對夕陽問她是否賭得起。

    當時她還心存僥幸，殊不知自己早已被擺在棋盤上。商安堂少東家棋高一著，她願賭服輸。

    “本官將命人核算罰金，在此期間扣押所有家產，你與家人不得擅自離開柏州。”王知府免了她的牢獄之災，蘇芷香剛想鬆口氣，卻見神情麻木的蘇母恍然回神，

    “家產？不能封……”蘇母披頭散發撲上來，激動得咬牙搖頭，“大人，你要抓就抓我，我就算死，也不要孩子們受一輩子窮。”

    蘇父渾身顫抖地跪行幾步：“商少爺，那些藥都是我做的，跟孩子們無關。”

    “爹，娘，別說了……”蘇芷香暗呼不妙，急聲製止已經來不及了。

    “放肆！潑婦刁民竟敢擾亂公堂！”王知府臉色鐵青，惱怒地嗬斥道，“來人，把他們一家都關進大牢悔過。”

    蘇信石嚇得放聲痛哭，曲綏英趕緊捂住他的嘴，卻被衙差粗魯地分開。

    “大人息怒！”蘇芷香慌忙磕頭求情，“我爹娘愚昧無知，他們窮怕了舍不得銀子，並非故意擾亂公堂。”

    王知府臉上怒意未消，衙差們七手八腳將蘇家夫婦拖進牢裏。蘇信石哭著喊“娘”被拖到案台前，他伸手抱住商陸的腳踝，賴在地上不肯走。

    “母慈子孝，著實令人感動。”商陸垂眼打量蘇信石，冷哼了聲，“大人，都抓進去就沒什麽念想了，總得有人拚命還債才是。”

    王知府略作思量，才道：“蘇芷香，交清罰金後，再來見你爹娘。”

    隨後，王知府揮起寬袖宣布退堂。

    商陸起身恭送，一腳踹開蘇信石，蘇芷香上前扶起抹著淚的哥哥，無意中碰到商陸的手，匆忙避開後退半步。

    “商少爺莫怪，我不是故意的。”

    商陸留意到她頸部的繃布被血染紅，想叮囑她回醫舍換藥，但見她固執地低著頭，話到嘴邊遲遲開不了口。

    蘇芷香沒等他回應，轉身拽著蘇信石走出公堂，順帶拉走了滿臉不服氣的曲綏英。

    “商少爺，柳東家還在後堂等你呢。”宋師爺笑眯眯地給他帶路，商陸走出幾步，回頭看了眼蘇芷香匆促的背影。

    她快步如飛，逃命似地遠離他的視線。(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