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雁過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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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待衙門判決罰金的這幾天,蘇芷香終於體會到度日如年的滋味。

    她閑下來就心慌,思來想去把剩下的幾箱藥撕去包裝,全都當成遊醫的藥拿去賣。

    雖說叫不上價,但她驚喜地發現,有些老主顧不在乎打什麽名號。也就是說,以後她能理直氣壯地賣蘇記的藥。

    人一旦有了奔頭,幹起活來就格外有勁兒。

    蘇芷香從早到晚走街串巷地賣藥,這一日路過碼頭,看見幾個皮膚黝黑的漢子圍坐在樹蔭下打葉子牌。

    其中有個嘴裏叼著麥秸的糙漢,歪著屁股坐在三寸高的蒲墊上,比其他人都高出一頭。

    蘇芷香無意中瞥過去,認出那就是鬧上公堂舉告她的夥計,驚慌之餘,心裏還是想不通。她賣藥從不坑人,怎就埋下如此深仇大恨?

    不過,眼下案子都結了,追根究底也沒什麽意思。

    蘇芷香正打算從他們身後繞過去,卻見那個頭頂鞋底的瘦子男,咧嘴傻笑著環視牌友,從褲兜裏掏出個粗陶藥瓶。

    “我買的商安堂金瘡藥,比藥鋪便宜了一大半,你們說這是仿冒的假藥吧?”

    糙漢吐出嘴裏的麥秸:“廢話,不是假藥能讓你撿便宜,你也是找那丫頭買的嗎?”

    “在哪兒買的記不清了,聽說,你們舉告假藥販子還有賞銀?”瘦子男連牌都顧不得打了,眼巴巴地討好他,“發大財這種好事不能落下我啊。”

    糙漢猛地啐了聲:“好事?你得先有命挨十大板,才能拿到十兩銀。”

    “那也值啊,十兩銀子夠我玩一年了!”瘦子男心虛地摸著自己麻杆似的胳膊,“沒事兒,皮糙肉厚打不壞,我現在舉告還來得及嗎?”

    “晚了。”糙漢皮笑肉不笑地說,“過了這村沒這店,當家的不請人了。”

    蘇芷香驀地停下腳步,忽覺渾身的血液往頭頂湧去,腦子裏有個聲音狂亂地叫囂著。那些擊鼓舉告的人,原來都是收了銀子的?難怪他們寧願挨板子也不改口!

    究竟是誰花錢找人告發她?居心何在?

    “哪個當家的?”瘦子男固執地追問,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蘇芷香也想知道這個答案,她側身躲到樹後,渾然不覺指甲掐進樹皮裏,白皙的手背漲出道道青筋。

    糙漢揉著還沒好利索的半邊屁股,沒好氣地哼了聲:“人家不讓說啊,現在想想都覺得虧了。說句公道話,那丫頭賣的藥便宜又好用,以後都不知道去哪兒買了。”

    “不虧不虧,給我五兩都賺了,不就是挨頓打嘛。”瘦子男還不死心,晃了晃手裏的藥瓶,“我這就去衙門敲鼓……”

    蘇芷香一個箭步衝上前,搶走那瓶藥用力摔個粉碎,瘦子男氣得渾身發抖:“誰呀你?賠我的藥……”

    蘇芷香竭力壓抑內心的憤怒,故作鎮靜地冷笑:“聽不懂人話?當家的不請人了,打死你也拿不到一個子兒。”

    糙漢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屁股像著火一樣跳起來:“你、你就是那個假藥販子!”

    蘇芷香嘲諷道:“賤不賤啊,撿便宜的時候誇我的藥好,為了十兩銀子轉臉就出賣我,被人打個半死就舒坦了?”

    糙漢張了張嘴想反駁,腦子裏卻一片空白。

    蘇芷香斂去笑意,清麗的麵容瞬間冷下來:“就你們這些軟骨頭,還指望著發大財?我呸,你們不配!”

    其他牌友紛紛指著那個歪屁股糙漢:“不關我們的事,要罵就罵他。”

    蘇芷香橫眉怒視站在他麵前:“收買你的人是誰?識相的把話說清楚!”

    “真不讓說……”糙漢哀聲歎氣地苦著臉,猶豫半天猛地拍下大腿,“算了,他不仁我不義,實話告訴你吧,就是商安堂的東家要搞死你,誰讓你賣他家的假藥呢!”

    蘇芷香的心頭倏然狂跳:“你說的是……商安堂少東家?”

    “管他老的少的,我又沒見過,反正就是那個賣藥的。以後,你別找我麻煩了啊。”糙漢拎起蒲墊子,一瘸一拐地跑遠了。

    其他人怕被牽連,趕緊兜起牌搭子各回各家,瘦子男心疼他那瓶藥,追著蘇芷香要她賠。

    蘇芷香置若罔聞地往前走,腦海中重複著那個涼薄的聲音。

    “小民請求對蘇芷香按律索賠,以儆效尤!”

    “都抓進去就沒什麽念想了,總得有人拚命還債才是。”

    那日在公堂上,商陸不是為了幫她開脫,而是衝著索賠來的?

    假藥案的元凶劉老二父子受到重判,她這個肯改過的假藥販子,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蘇芷香不禁想起坊間傳言,商家人痛恨假藥販子,凡是落在他們手裏的,連棺材本都得賠光。

    不過,對付她這種小螻蟻,商陸有必要花這番心思嗎?如果他真的不顧她死活,把她丟去坐牢不就得了。

    蘇芷香緩緩吐出悶氣,她不願為誰辯解,更不願像個傻子,隨便聽信他人的流言。

    她記得他說過,雁過留痕,誰也逃不掉,就讓時間來澄清真相吧。

    蘇芷香收拾好心情,提著藥籃子走過幾條小巷,突然有道黑影攔住去路。她下意識地後退幾步,警惕地盯著眼前的彪形大漢。

    他摩挲著滿臉的絡腮胡,指著籃子裏的那些藥瓶,甕聲甕氣地問:“有金瘡藥嗎?”

    蘇芷香看那壯漢長得虎背熊腰,手掌虎口處還綁著繃布,想必是個舞刀弄槍的練家子。

    她匆忙點頭:“有啊,我做的金瘡藥可好用了。這位壯士,我看您是跑江湖的高手,多買幾瓶吧,我給您算便宜點兒。”

    “你跟我來。”絡腮胡左拐右繞穿過窄巷,大步跨進路邊的茶室。

    路越走越敞亮,蘇芷香卻越瞧越納悶,這麽大方,買藥還請她喝茶?她看到茶室裏人挺多,稍作猶豫跟上前,隨他走進幽靜的雅廳。

    不料絡腮胡轉過身就凶相畢露,一把奪走她手裏的藥籃子,指著茶桌上的筆墨紙硯。

    “你把金瘡藥的藥方寫下來,我就放你走。”

    故弄玄虛半晌,敢情是個劫道的,釣魚還得下餌呢,這家夥竟想直接搶她的藥方?

    蘇芷香可不是被嚇大的,她輕蔑地笑道:“姑奶奶要是不寫呢?”

    眾目睽睽之下,他還敢殺人越貨不成!

    絡腮胡揮起雙拳在她眼前攥得“咯吱”響,蘇芷香看他的手腕比殺威棒還粗,默默地坐下來拿起那支羊毫筆。

    好女不吃眼前虧,不就是寫幾個字麽,犯不著靠自己的小身板硬拚。

    她絞盡腦汁寫藥方,隱約聽到隔壁雅廳茶盞碰撞的脆響,抬眼看到中間遮擋的牡丹屏風,上方懸掛薄似蟬翼的竹簾,簾隙間光影斑駁淡如煙。

    沁人心脾的茶香蔓延飄來,她無暇分心,咬著筆杆集中精神,“唰唰”地在紙上寫起來。

    片刻後,蘇芷香拿起寫好的藥方甩過去:“我可以走了吧?”

    絡腮胡眯著眼看會兒挑不出毛病,點頭“嗯”了聲。

    蘇芷香拎起籃子就衝出去,絡腮胡拿著剛寫好的藥方,繞過屏風掀開隔壁的竹簾,恭敬地呈給自家主子。

    “商少爺,請過目。”

    商陸悠然搖扇垂眸掃了眼,嘴角微揚,看向窗外一閃而過的那道倩影。

    “這種蠢法子,虧你想得出來。”商陸看也不看身旁的獵風,起身拂袖而去。

    獵風滿腹疑惑地等他走遠,奪過絡腮胡手裏的那張紙,展開看到蚯蚓爬行的字跡:貝母三錢,碧桃幹兩錢,無名子四錢,齒莧五錢。藥引酌量添加,掌葉半夏,水河劍。

    “這就是藥方啊,哪裏不對?”

    絡腮胡似乎看出頭緒了,指著首尾相連的幾個字:“試試這麽讀,貝碧無齒,夏劍。”

    “卑鄙無恥,下賤?”獵風整張臉都黑了,怒將“藥方”揉成紙團扔出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