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芷香和商陸不歡而散，柳竹苓就此放下戒備，商陸在衙門簽契書也沒跟來。

    辰時剛過，商陸步入議事廳發現蘇芷香已經到了，她筆直地站在書桌前，不卑不亢地回答宋師爺的問話。

    “呦，商少爺來了。”宋師爺給商陸端來剛泡好的茶，示意他坐到旁邊的圈椅上，“稍等片刻，契書馬上就好。”

    商陸接過茶盞看向師爺身後的蘇芷香，她專注地望著桌麵上的契書，仿佛沒察覺他的到來。

    她識字有限認不清契書上的律例，小心翼翼地詢問：“這上麵寫的是哪條律法？可以跟我講一下嗎？”

    她的語氣聽起來很真誠，宋師爺看她不是故意找茬，再加上今兒個心情不錯，耐心地跟她講解道。

    “罰金的依據視案情而定，倘若對百姓的危害影響比較惡劣，衙門將酌情加重處罰……”

    商陸手裏拿著茶盞輕晃，吹了吹水麵上漂浮的茶葉，漫不經心地抬眼看過來。

    蘇芷香邊聽邊點頭，認真的模樣像學堂裏求知若渴的書生。陽光穿過雕花木窗，照在烏漆油亮的書桌上，襯得她白皙的臉龐越發柔潤。幾日不見，她纖巧的下巴變得尖尖的，看上去像瘦了一圈。

    她那雙杏眼平日裏靈動活潑，此刻卻顯得沉靜許多。偶爾理解困難的時候，她會習慣性地抿起唇，嘴角漾開兩個小梨渦，依稀能尋得往日的俏皮可愛。

    商陸默默地注視著蘇芷香，放下手裏的茶盞，起身走到她身邊。兩人原本就是咫尺之遙，他的目光始終沒離開她，煦陽在她頭頂灑下溫暖的金芒，亮得有些晃眼。

    商陸不著痕跡地移開視線，轉而看向說得口幹舌燥的宋師爺。

    “總之簽了契書，調解雙方不得再有爭議，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一筆勾銷。”

    蘇芷香心想還用你馬後炮，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不就是花錢買清淨麽。

    宋師爺以為商陸等得不耐煩，捧起其中一份契書送到他麵前：“好了，商少爺，蘇丫頭，你們看沒有異議的話，就在契書上簽字吧。”

    蘇芷香站在書桌前，看著契書上“三千兩”字樣，不由自主又抿起唇。這筆債像千斤重擔壓在身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還清。但為了家人團聚，她卻不得不簽。

    商陸龍飛鳳舞地簽下名字，蘇芷香看他遒勁有力的字跡，寫得比字帖還好看。

    宋師爺例行公事叮囑道：“商少爺，請您妥善保管，遺失不補。”

    蘇芷香剛拿起硯台上的羊毫筆，又遲疑地放下來，不是怕自己寫得醜，而是怕萬一寫壞了，衙門不補。

    她扭頭看向宋師爺：“按手印行嗎？”

    “行……慢著。”宋師爺伸手在蘇芷香眼前晃了晃，搓起手指頭，“先交罰金。”

    蘇芷香低下頭，從懷裏取出一遝皺巴巴的銀票放在桌上，師爺這才把契書遞過來。

    他數著銀票，陰陽怪氣地笑道：“真不能小瞧賣假藥的，三千兩銀子說拿就拿，你家還有多少老底？”

    “要你管。”蘇芷香逐字逐句地看契書，跳過不認識的字勉強能看懂。她認命地在兩份契書上按了手印，將自己這份輕輕疊起來收好。

    宋師爺丟給她一個白眼，笑眯眯地跟商陸解釋：“衙門按流程辦事，稍後幾天將把這筆銀款匯到商安堂賬上。”

    蘇芷香焦急追問：“我爹娘何時能放出來？”

    宋師爺懶得理她，商陸在一旁提醒道：“師爺說了，衙門辦案要按流程，雖然你我之間的糾紛已了結，但如何處置你爹娘，還要等知府大人決定。”

    商陸說話聽起來在理，卻讓蘇芷香無法理解。她心心念念盼著爹娘回家，她還提前租了間村屋給他們休養，要不是為了讓爹娘少受罪，她何必拚了命去借銀子？

    蘇芷香片刻也等不了，她心裏那座沸騰的火山急欲爆發，偏又不知該如何釋放，唯一的宣泄口就是眼前的商陸。

    “商少爺，是你說的橋歸橋，路歸路，拜托你別對我指手畫腳！”

    商陸看著她暈紅的雙眼，所有的憤怒幾乎在瞬間點燃。滿載不甘與屈辱的契書，早已將她的忍耐消耗殆盡，她不願再跟他糾纏下去，就連看他一眼都覺得多餘。

    商陸垂眸偏過頭，窗外光影照亮他棱角分明的側顏，他輕扯下嘴角似是想說什麽，不過最後還是沒有開口，轉身走出了議事廳。

    蘇芷香無暇在意他的心情，繼續質問宋師爺：“衙門收了我的銀子，何時放我爹娘？”

    宋師爺撇撇嘴：“小丫頭莫著急，回去等消息吧。”

    “我把所有銀子都給你們了，我還借了……”蘇芷香哽咽到說不下去，緩口氣才道，“衙門現在賴著不放人，還有沒有天理了！”

    “你跟我吵什麽？你爹娘又不是殺人放火，還能殺頭不成。”宋師爺沒好氣地吼她一頓，留意到院子裏掃地的仆人頻頻看過來，煩躁地走過去把門關上。

    “還有你的退婚書，都拿走吧！”宋師爺揉揉酸脹的額頭，拿起蓋著官印的書函遞給她，“劉華即將流放，按照律法準許你退婚。”

    蘇芷香怔怔地看著那封書函，劉老二父子入獄後，她再沒把荒唐親事放在心上。這幾日為了借錢急得焦頭爛額，她哪有餘力去請狀師。

    宋師爺揮揮手攆她走：“等你爹娘放出來，找個老實巴交的婆家，安生地過日子吧。”

    蘇芷香攥緊輕飄飄的退婚書，心裏絲毫不覺得輕鬆，這場同歸於盡的較量，終究還是因它而起。

    她茫然地推開門走出議事廳，迎麵而來的微風掠過耳畔，清楚聽到自己紛亂的心跳聲。除了親密的家人和同伴，還有誰知道她和劉家的婚事，而且願意寫狀書去衙門申告？

    她根本不懂這樣也能解除婚約，隻是依稀記得，前幾日在衙門外，商陸說過寫狀書來著。

    但這怎麽可能？她從沒在他麵前提過那門親事，而他也不是多管閑事之人。就算知道她和劉家因何結仇，也沒必要替她善後。

    蘇芷香紅著眼來到衙門外，看到守在外麵的曲綏英和蘇信石。

    曲綏英快步迎上前：“阿香，你沒事吧？我聽老鄉說，師爺把你關起來了？”

    蘇芷香木然搖頭，曲綏英看了眼她身後：“叔嬸沒跟你一起出來？”

    “師爺說還要等幾天，不過別擔心，契書已經簽好，罰金也交了。”蘇芷香想擠出笑容安慰他們，剛揚起嘴角就落下淚來。她愣了下，趕緊揚手捂住眼睛，淚珠卻像止不住似的漫過指縫。

    曲綏英看她不知所措的樣子，眼睛也開始濕潤了。

    蘇信石急切地追問：“咋回事兒？是不是那小子又欺負你了？我在這裏蹲半天，也沒瞧見他出來。”

    “不是他……”蘇芷香不知商陸去了哪兒，但她忽然想哭，確實與他無關。

    曲綏英忍無可忍地喝斥蘇信石：“你怎麽揣著明白裝糊塗！阿香豁出命借印子錢的時候，你躲在哪裏喝稀飯呢！”

    “哦，小妹為還錢犯愁啊。”蘇信石不以為然地安慰蘇芷香，“借錢慢慢還唄，那幫人跟奸商相比，還能狠到哪去？”

    曲綏英冷笑道：“萬一還不上錢，卸胳膊卸腿兒，扔海裏喂魚。”

    蘇信石驚訝到嘴裏能塞進鴨蛋，低下頭不吭聲了。

    蘇芷香直接忽略大字不識幾個的蘇信石，鄭重其事地問曲綏英：“你會寫狀書嗎？”

    曲綏英愣了下：“我沒寫過，但我可以學啊，你要去京城告禦狀？”

    不是英子寫的，難道真是商陸遞的狀書？蘇芷香實在想不通，那位商少爺又在打什麽算盤？(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