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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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順著長江水,從嶽陽出發至武昌府不過半日路程,此時又值秋冬季,有西風借力,行船的速度要快上不少。

    眼看著馬上就要駛過武昌的地界了,賈瑛的心裏總算鬆快了許多。

    齊思賢也已換回了女裝,身著一件素白色拖地長錦衣,外披黃白色麻衫,腰係本色麻繩,三千青絲垂地,頭戴孝帽,淚眼欲泣、引而不發立於船尾的甲板上,回望嶽陽。

    自父母遇難後,這是她首次披麻戴孝,心中滋味可見一斑。

    賈瑛立於船舷,回神後,側目望來,恰巧看到這一幕。

    雖是不合時宜,但仍難掩其眸中的亮色。

    一襲寬大的孝服麻衣,不僅遮擋不住其高挑纖細、玲瓏極致的身姿,反而更顯一種氣若幽蘭、清麗脫俗、媚而不嫵的獨特氣質。

    感受彌漫其身側的濃濃哀思,讓人頓生愛憐之意。

    賈瑛愣了愣神,移步行至船尾,與其並立。

    女子聞聲,盈盈一福,也不多言語。

    良久,賈瑛率先打破沉默道“可曾想過今後?”

    女子先是一怔,後又出言問道“公子可是不願再為小女子牽累?”

    賈瑛搖頭道“此處已非嶽陽,何來牽累之說?”

    齊思賢又道“我觀公子此行北上,尚缺一名婢子服侍”

    賈瑛被這話語一驚,心中卻又莫名的蕩漾,幾欲脫口答應下來,但是對上齊思賢的雙眸,卻發現其中清澈明亮、落落大方。

    賈瑛心中頓時一陣羞愧,想自己怎麽也是兩世為人,居然會有如此醜態。

    怪隻怪這般女子古今罕有

    “齊姑娘大可不必如此,湘才公乃是朝廷棟梁,又是今上潛邸時的臣子,膝下也就僅有你這唯一的女兒,想來朝廷也會給姑娘一個公正的交代,家師讓我帶你離開,想必也是有這方麵的考慮的,此次入京便當結伴而行吧。”

    古往今來,有幾個男子不想有佳人相伴左右,傳一段紅袖添香的佳話呢。

    可賈瑛終究不願做那欺淩孤女的禽獸之事。

    齊思賢的心氣本就非尋常女子可比,能不輕易委身於人,她自是樂意。

    當下又福一禮道“思賢謝過公子收留。”

    話畢,卻沒了下文。

    賈瑛是愧於方才心中的荒唐之念,一時不好開口,齊思賢則是沉浸於哀思之中,更無心開口。

    一時間,一個長身玉立,一個風姿綽約,配上這舟楫江水,倒像是一副天然的畫卷,叫立於一旁的一眾繡衣衛漢子心中酸意直冒,又不得不從心底裏歎一句“好一對才子佳人!”

    老仆周肆伍則是滿臉欣慰的點了點頭,拉著喜兒到甲板的另一邊去,好不打攪二人。

    可又有誰知賈瑛心中的尷尬。

    出了武昌府,一眾繡衣衛便找了地方下船,告別賈瑛後回嶽州複命去了。

    賈瑛一行則繼續搭著官船往東而去,直奔金陵。

    幾日之後,一艘官船緩緩駛進了秦淮河,依舊是一襲布衣的賈瑛,與換了一身白色拖地煙籠梅花百水裙,外罩品月緞繡玉蘭飛蝶氅衣的齊思賢並立船頭,欣賞著這十裏秦淮的江南古韻。

    此時的秦淮河上,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船隻,有裝飾精美的畫舫花舟,有低矮狹小的烏篷,有奢侈華貴的商賈樓船,還有像他們腳下一般的官船。

    最受歡迎的還是那些畫舫花舟,所過之處,引得兩岸圍觀的風流閑客陣陣叫好。

    賈瑛不由感歎一聲“六朝煙月地,金粉薈萃所,這話端是不假。”

    幾日來漸漸開朗的齊思賢也附和吟到“‘十裏秦淮燈火燦,樓台亭榭繞河堤;笙歌濃酒盈朱雀,古籍奇珍滿烏衣’,畢竟是本朝南都,確實別有一番景象。”

    喜兒更是熱鬧的在甲板上來回轉著看,他長這麽大,還是頭一遭見到這般熱鬧的場麵,還有那畫舫上的嬌娘子,比雲南府戲園子裏的還要勾人。

    船自岸邊停住,一行人走了下去,老仆周肆伍到附近的集市雇馬車去了,趁這番功夫,賈瑛帶著喜兒與齊思賢,在附近閑逛了起來。

    這時,聽到岸邊一陣喧鬧,幾人好奇走了過去。

    原來是河上一艘畫舫駛過,引得岸邊眾人興奮不已。

    “是蘇大家的畫舫。”

    “什麽,玄機先生在哪?本公子在這秦淮河畔都等了三天了,如今終於能一睹玄機先生的風采了。”

    有樓船之上富豪商賈,也來湊熱鬧,隔著老遠便有仆從高喊道“幼微姑娘,我家老爺願奉資百金,請姑娘到船上一敘。”

    一時間秦淮河上好不熱鬧。

    喜兒好奇向身旁路人打聽到“這蘇大家是誰?玄機先生和幼微姑娘是一個人嗎?”

    那人目光先是掃了一眼三人,經過齊思賢隻是明顯一滯,這才笑著說道“幾位一看就不是咱們金陵本地人吧?說道咱們這位蘇大家啊,那可是咱們金陵城的一絕啊!

    蘇大家,閨名幼微,乃是咱們金陵城的第一才女,位居秦淮八豔之首,不僅人長得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風月場裏的人都喚一聲玄機先生。咱們金陵城裏還傳著一句話叫‘幼微姑娘的曲,玄機先生的舞’。”

    喜兒不解的問道“不是一個人嗎?怎地還分開論呢?”

    那人拍了拍喜兒的肩膀,意味深長一笑道“等你在金陵待得久了,就懂這句話的含義了!”

    就在這時,畫舫之中走出一位打著花傘的女子,其身姿婉約,眉間嫵媚,讓喜兒眼神一亮,問道“這位就是蘇大家!”

    旁邊的人鄙夷道“這是蘇大家的侍女!”

    喜兒臉色赫然一紅。

    隻聽那侍女向著四周開口道“諸位貴人老爺們,我們家小姐說了,今兒不見客了,往後兒也不見客了,今天是我們家小姐最後一次畫舫行河了。”

    說罷,也不理會諸人愕宛抱怨,自顧返回舫內,這時畫舫之內響起了一陣清脆的琵琶聲,讓整個秦淮齊齊一靜。

    良久,才聽有議論聲隱隱傳來,道“之前就聽說蘇大家要退隱了,果不其然,唉,從此秦淮河就少了一景。”

    “什麽?玄機先生要退隱,本公子絕對不允許!話說這又是為何?”

    “幼微姑娘才情高絕,從未聽過有人能成為她的入幕之賓的,不過據說有位鳳陽來的士子打動了她,蘇大家已經打算贖身從良了,唉!”

    “是哪個士子有這般運氣,能得蘇大家青睞,還要委身於他,站出來讓本公子看看,若是過不了本公子這一關,管叫他從哪裏來回哪兒去!”

    岸邊之人,卻無人識得這位幸運兒,一時間隻能遺憾一歎。

    賈瑛也算是開了眼界,一介風塵女子,居然能讓秦淮河歎息之聲久久不停,不愧是江南煙月地啊!

    “走吧!”賈瑛想著周肆伍也快回來了,就準備招呼兩人離開。

    “二爺,咱不再看看嗎?”喜兒一臉希冀。

    賈瑛對著喜兒腦門兒一個彈指道“爺帶你來金陵是逛青樓的?”

    說罷,便邁步先行,齊思賢緊跟其後,喜兒一陣留戀,也無辦法。

    路上賈瑛輕歎道“這蘇大家起個什麽名兒不好,偏叫個幼微,這也罷了,連玄機之號也不落下,嗬嗬。”

    “二爺,小的覺得幼微二字挺好的,玄機之名也不錯啊!”

    賈瑛回身又是一個暴栗,故作訓斥道“你這小廝知道什麽,讓你平日裏多讀點書,就是不肯,偏喜歡逛戲園子。”

    齊思賢看著主仆二人逗樂,不禁噗嗤一笑,見賈瑛目光灼灼的望了過來,這才急忙用手掩麵。

    賈瑛臉不紅心不跳收回了視線。

    “喜兒,你不知曉,這幼微、玄機四字,本是前朝已有的人物。”一路行來,齊思賢與喜兒也漸漸熟識,這才開口為其解惑。

    “那又如何?同名同姓的人又不隻一個。”喜兒一臉執著。

    齊思賢輕歎一聲道“隻是這幼微其性也傲,其情也悲,終究是”

    話說一半,卻是周肆伍雇了馬車回來,眾人重新將靈柩抬到車上,這才往寧榮街趕去。

    金陵城的寧榮街,位於文德坊,和烏衣巷緊緊相鄰,再往西,便是太祖爺封吳王時的府邸了,不過如今卻是東平郡王府在金陵的宅子。

    兩京的寧榮街都是大差不差,行人熙熙攘攘,背靠著寧榮二府卻是金陵城一等一的繁華地。

    賈家在南京的宗族也大都住在這條街上,隻餘兩公府沒了主人入住,隻留一些仆役照料著。

    賈瑛是寧國正派,按說如今回了金陵,本是有資格入住寧府的,不過他思量再三,還是沒有進去,而是直接往後街賈家在金陵的宗老府上去了。

    周肆伍是賈府老仆,宗族這邊自然有人識得,遠遠見了便有人回去通報。

    不久,便有同輩人出來相迎,請了進府。

    賈瑛見了幾位宗老,說明扶靈回鄉安葬之事,當下便有宗老提出要好好操辦一番,最好將相熟的幾家姻親也都請來。

    畢竟,賈敇不僅是寧府正派,生前尚有官位在身,足以當得賈府鄭重對待。

    賈瑛卻是拒絕了,一者,他不想在金陵過多逗留,眼看著將近臘月,再遲一些,運河就該封冰了。二來,金陵的宗府,仗著寧榮之勢,在順天府為王為霸,幾家姻親牽扯,幹係甚大,他不想在裏麵過多攪和,一心隻想將父母靈柩葬入祖墳,早早離去。

    “幾位宗老叔爺,先考妣已過世有些年月,如今再大事操辦已然不合適,再者一路舟車顛簸,賈瑛也實在不願再驚擾父母英靈,隻想安穩入葬便好。”

    見賈瑛如此堅決,幾位宗老也不好越俎代庖,將就答應了下來。

    當下又命人到城外青雲觀請來一位王仙師,選好了墳塋,訂好了吉日,便開始準備入葬事宜。

    雖說不大辦,可移靈回鄉、遷棺入葬也都有舊製,頗為繁細。

    如此一來,賈瑛在金陵又多耽擱幾日,這才將父母順利葬入祖墳,心中一塊大石也就落地了。

    三日守墳事必後,賈瑛便向宗老們告辭,在一應挽留聲中主仆三人並齊思賢搭上了北上的行船,告別了繁華的金陵。

    “唉!”

    樓船之上,看著漸漸變得低矮的金陵城,賈瑛一聲沉沉的歎息,麵目之上難掩憂愁。

    “公子何故歎息?”齊思賢雙眸如水,立於賈瑛身畔問道。

    賈瑛轉頭道“你說這世上有永久的富貴麽?”

    齊思賢莞爾一笑道“有道盛筵比散,興衰起落本是天地定數,我也未曾聽過這世間有永久的富貴的。”

    賈瑛點頭道“是啊,一家一姓,能有個幾百年傳承不斷,都已是老天格外的恩賜了。世間幾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可偏偏這些個道理,有人就是看不明白。”

    想想他在金陵不過才幾日,金陵賈府的行事作風已讓他感到瞠目,哪有一點積德陰功在裏麵啊。

    “非是不懂,隻怕是紙醉金迷,不願去想罷了。”齊思賢此刻心中也大概猜道了賈瑛緣何如此。

    她原也覺得自己也算是生在富豪尊貴人家了,可如今金陵一遭,才叫她見識了何為富、何為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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