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送雨村,夜夢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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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皮黃腔,眼起板落,大概是如今各地的小戲已經開始了大融匯,這一段《武穆傳》依稀帶著幾絲秦風。
一段過門兒後,隻聽鼓師先敲一記檀板,又敲一記單皮鼓。
正末扮嶽武穆上前開:
“十年待雪靖康恨,烈烈激懷臣子心”
所謂正末,實是雜劇中傳下來的的叫法,類似前世戲曲裏的生角,全劇隻有一位,每折必出場。不過如今的小戲卻與雜劇不大相同,雖然也繼承了雜劇中的歌曲賓白舞蹈雜耍藝術形式,卻打破了雜劇的曲牌聯套,變為比較工整的長短句,就像此時唱的便是為二二三的七字句的板腔體。
所謂曲牌聯套,就是每一段都有一個詞牌,若幹個曲牌組成一折戲,最有代表性的,就像是《西廂記》《拜月亭》《牡丹亭》等等,有雜劇也有昆曲,賈府裏的幾台戲班,就有專門唱昆曲的。說起來,曹公本身就是一位曲牌大家,其筆下的《終身誤》《臨江仙》《唐多令》《紅豆曲》等等,當然世人最熟悉的都抵不過那首《枉凝眉》。
相比這樣的板腔唱法,可能賈府眾人更鍾情於昆曲,元妃省親那日,所點的幾折戲都是昆曲,這大概也是因為不同小戲各有其風格的緣故,皮黃脫胎於秦腔,沾染了北地的豪放,昆曲南戲和雜劇的融合,曲詞典雅,行腔婉轉,唱起女子的閨閣之怨來最是細膩不過。
這個戲班是喜兒專程找來的徽班,京中大凡有點名氣的戲園子,就沒有喜兒不知道的,這廝還跟在南疆時一般,沒別的愛好,最愛逛戲園子,不過如不是喜兒,賈瑛還不知道徽班已經開始入京了。
“雨村兄,我是該恭喜一聲的,官運亨通闕門在望啊。”
永定門外,北征大軍碌碌而過,在此處等著北上參軍的健兒們,也已灑淚揮別了鄉中親友,默默加入到了隊伍的行列之中。
離著戲台子不遠處,賈瑛和雨村相對而立,喜兒帶著幾個府中仆役從馬車上搬下桌椅,擺好踐行的酒水。
有此次巡撫山陝一行,賈雨村赫然已是邁入朝堂上一方大員的行列,再行歸來,或許就該榮升一部尚書了。
果真是世事變幻,莫測無窮,誰能想到,前一刻還鋃鐺入獄,身陷囹圄的賈雨村,搖身一轉,成了朝中的巨擘。
聽到賈瑛之言,雨村臉上也露出了笑色,幾經坎坷曲折,到如今算是熬出頭了,他當然明白,此番能有這般際遇,尚是占了王子騰的光兒,如今國朝上下人心思進,兩年的精心準備,又值匈奴內亂,怎麽看此次北征都是勝算滿滿,滅胡仍是第一選擇,不過再不濟,逐胡北遁千裏,北複河套,西出玉門還是沒問題的,裂土開疆之功,多少人擠都擠不進來的,如今就這麽落到了他頭上。
“賢弟非是外人,這聲道賀,我就生受了。”
對於賈瑛,雨村還是心有親近之意的,不止是兩人在江南時結下的情分,還有入獄那會兒,也多虧了賈瑛在外打點,倒未曾吃過什麽苦頭,他宦海多年,也結交了不少同僚好友,可真正落難時,能來看他的,卻寥寥無幾。
想到此處,雨村心中還是有些微微感懷的,當下又思及賈瑛與勳貴之間的恩怨,似乎就連他的恩主,都不在站在自家甥侄的這一邊,最終還是影響到了他的前程。此番北征,沉寂多年的勳貴終於看到了重複祖宗榮光的時機,有什麽是比為國朝拓土開疆更容易重振門楣的,是以,好些個已經被閑置一旁的勳貴將領,這會兒也都坐不住了,上下疏通大殿,各使神通,隻為在邊軍中謀個一官半職,好乘借此次東風,直上青雲。
照理,以賈家與王子騰的關係,賈瑛又是能征善戰之輩,怎麽說都不該少了他一個位置,不過聽說賈瑛數次上本請纓,都如石沉大海,風言風語自然就此傳開,說這就是賈瑛自絕於勳貴的下場。
依照雨村往前的秉性,從來都是趁你落魄,踩上幾腳的,隻是今日賈瑛不遠相送,難得讓他有所觸動,忍不住勸道:“賢弟,臨別之際,我倒有一番肺腑之言。”
賈瑛道:“雨村兄隻管說來。”
“賢弟,你本身出簪纓世代名門,又兼陛下欽點為探花前程無量,論聰穎才智為兄尚不及你一半,如何就要讓自己絕於立身根本呢?文武分列其職,文臣治世,而武勳守疆,無論何時,為朝廷扛起太平的還是你們這些武勳世家。今次校武武勳之盛你也是親眼看到了,你的出身得天獨厚,若有各家武勳支持,以你的年歲和能力,將來入閣拜相,易如平川踏履,為何非要彼此鬧得這麽疆呢?”
其實換做誰人來看,賈瑛此番可謂是昏招迭出,自斷其臂,有如此優勢不知利用也就罷了,還偏偏自絕其道。
賈瑛笑了笑道:“雨村兄,即便是當年的李閣老也不過是與勳貴間達成了聯盟,互為依仗罷了,倘若正如你所言,我將武勳之家盡收堂下,換做是你,你會讓我入閣嗎?”
賈雨村聞言一愣,都道是當局者迷,可旁觀者未必就清,既不能設身處地,又怎知此中困厄危險,在你眼中是如平川踏履,可於當局者而言卻是如履薄冰。
人們總是容易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別人所具備的而自己求之不得的優勢,卻往往忽略了其背後可能還伴隨著你想象不到的困擾。
“非是我硬要滅自己威風,隻是在我看來,今日之盛況更像是烈火烹油,或許這是勳貴最後的榮光了。”
賈雨村還是覺得賈瑛有點太過杞人憂天了,明明該朝氣勃勃的年紀,卻偏偏暮氣沉沉。
“何至於此,我倒是覺得此番北征事罷之後,或許就該王公回朝了,到時天高海闊,任由鳥飛魚躍,眼下不過才是開始罷了。”
在雨村看來,若此次王子騰得天之佑,立下滅國之功,朝廷的五位大學士尚有空缺,怎麽都該再添一位了。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身為心腹門生的他,自然也會沾不小的光,將來未必就不能入閣。
賈瑛如何看不出賈雨村的心思,隻是對於賈雨村此人,他確實不能盡付其底。
此時,戲台子上,《滿江紅》已經唱吧,正該十二道金牌了。
“且不提這些,今日這出戲,我是專門點來為你送行的,且聽唱的如何?”賈瑛指了指了戲台那邊說道。
“眾三軍齊咆哮,滾滾黃河掀怒濤!恨權臣惑君心重談舊調,痛萬歲全不思往事昭昭,今朝若受班師詔,複國壯誌一旦拋。我若不受”
一段激越奔放的導板過後,曲調變為輕快緊湊的流水,過板起唱:
“班師詔,君命皇皇比天高!最可歎水深火熱燕雲眾父老,最可歎聖主蒙塵車駕未還朝。北岸胡塵何時掃?切齒權奸恨難消!滿懷悲憤向誰告,仰天按劍發長嘯!”
賈雨村盡興聽了一段,忽然眉蹙成川。
“倒有點南戲的風格,我在湖州任時,曾聽過徽州的戲班差不多也是此類唱法,隻是又有不同。不過”
隻聽雨村說道:“賢弟此時點的這出,為兄總覺得有些不大應景。”
若說起抗胡,自是少不了提一提嶽武穆的,隻是戲裏嶽武穆的唱段著實不少,偏偏怎點了這段《滿江紅》。
另一邊,賈瑛心裏想的卻是:“當然不應景,你這邊出征,我這邊卻是唱著十二道金牌記,也就是借著嶽武穆忠義滿天下的名頭,還專門將地方挑在了城外,在城內是萬萬不敢唱的。”
賈瑛笑著說道:“今日送兄遠行,隻奈賈瑛不才,效不得古人吟詩作誦,不過聊有一二散句,送與兄吧。”
“賢弟雅興,為兄洗耳靜聽便是。”被賈瑛這一打岔,方才戲文上的一點別扭也盡消散,賈雨村反倒更期待賈瑛口中的送別散句,怎麽說都是當朝探花,便是不能驚世,也不乏後世一段佳話。
誰料賈瑛卻擺手道:“就不必當場吟誦了,人多聲沸的鬧騰,我將它謄於紙上,雨村兄可留待路上打發煩悶。”
說話間,一旁的喜兒已經擺好筆墨紙硯,賈瑛轉身提筆龍蛇,雨村本想上步近前,但又想賈瑛言“留待路上”之語,便也做罷。
寫好之後,賈瑛將其裝於信封之內,連帶喜兒遞來的另一封一並給了雨村。
“這另一封,則是托兄帶給舅老爺的信箋。”
隨後又命人盛滿了酒杯,同雨村和柳雲龍三人共飲一盞。
“此去關山路遠,沙場不比京中,二位好生珍重。”
說罷,拱手一禮。
賈雨村柳雲龍同作回禮,複才各自登上騎駕馬車,隨軍向西而去。
留在原地的賈瑛向遠處的賈蓉做了個手勢,賈蓉收到信兒後,匆匆往台上而去,不一會兒,台上的戲風盡換,唱起《精忠旗》中的一折“欽召禦敵”來。
黃鍾引。西錦地。
“為國愁添霜髩,何時淨掃妖氛。”
“良人心事難安頓,見他鎮日含顰。”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更朝天。”
“秋槐落葉深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
“我起身行伍,屢立戰功”
伴著婉轉的戲腔,北征大軍漸漸消失在了原野盡頭。
出發時已是日頭偏西,大軍行不了太遠,在離著保定府不遠的兩府邊界地,安營紮寨。
雨村巡視過營地後,回到帳中,想起白日臨別時,賈瑛寫給他的送別之語,當下便命家仆取來,拆開信封,借著帳中昏黃的燈火,逐字讀到:
“麾蓋澄黃,旌旗滿空揚;甲胄寒光,激起塵沙飛蕩。
為慕功名苦寒窗,鬢霜時還將他人傍。歎人生總是無常,祈上蒼,來世不若做膏粱。
昨夜圜土籠中臥夏台,今朝玉闕殿裏拜君王。
訴忠良,盡淒涼,戲幕唱罷幾多場。
正歎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
學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雨村看罷,瞬間便將信紙反手重重拍在案幾上,臉上還帶著一絲怒意。
這哪裏是臨別贈言,字字句句,分明就沒盼他個好。
“這個賈瑛,也真不識趣,到底是年少成名,太過張狂了些。”
心中雖有怨氣,可如今兩人相隔甚遠,有氣也沒地撒。大好心情被攪一空的賈雨村,也沒了心思做些別的打發時間,便轉身回了榻上,和衣睡去。
“見屠蘇想起了黃龍痛飲,滿江紅班師詔曆曆前塵。”
“搗賊巢原當在寒冬歲盡,卻不料除夕夜冷獄森森!”
“”
昏昏欲沉的賈雨村隻聽帳外忽然鑼鼓喧天,還有依依呀呀唱戲聲,腔調悲戚壯烈,聽在耳中,讓人胸口一陣煩悶。
當下便轉身下榻,走出大帳,打算將其喝止。
豈不料,走出大帳的賈雨村赫然發現,帳外並非大軍宿營之地,倒有些像是鬧市口。
再看遠處,迷霧散去,露出一處高台,高台上正有一人,身形魁梧挺拔,著一件素白囚衫,披頭散發,頸間戴枷,手腳具備鐵鐐索銬,方才的戲詞正是出自他口中。
聽著聲音有些熟悉,賈雨村想要看清是誰,隻是霧太濃,天色太暗,正打算靠近前去時,隻聽迷霧深處,一道宛若黃鍾大呂的聲音傳出:
“時辰到,斬!”
緊接著,之間霧中飛出一麵簽令。
一麵寒光照亮了高台,應是劊子手的屠刀上折射而出的清冷之光,隻是卻看不清被迷霧籠罩的劊子手。
“等等,那是”
隨著寒光自半空高高落下,哢嚓一聲!
骨碌碌。
一刻碩大的頭顱滾到了雨村腳下,再定睛看去,不是王子騰又是何人!
“不可!”
一道驚呼聲,自大帳中響起。
賈雨村喘著粗氣替身坐起,雙手還欲朝地上抱起那顆頭顱,隻是四下找去卻不見蹤影。
“老爺,可是做噩夢了?”
家仆舉著一盞燭燈從帳外走了進來,將雨村的心神拉了回來。
“原來是一場夢。”
當下百年又對家仆說道:“無礙,你出去吧。”
“將燭燈留下。”
空無一人的大帳中,腦海中不由想起今日與賈瑛分別時的談話,又想到對方專程點的那一折《滿江紅》,如今看來,總不像是隨手而為,有點刻意的意思。
賈雨村可不認為賈瑛繞這麽大一個圈子,就是為了能在睡夢中將他嚇醒,或許是另有所指。
隻是任他翻來覆去,怎麽想不通為何。
便又將賈瑛交給他的另一封信取來,信口是用漆蠟封起來的,燭燈前,賈雨村幾番猶豫,還是沒有將信拆開。
“看來,要盡快趕到西軍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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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啦,遲啦,不好意思,昨晚實在太困了。
稍晚二更哈,今天的不會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