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傲氣誌淩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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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永遠都很平靜,特別是山裏,若不是有風拂過枝椏的聲響,簡直猶如一攤死水。

    隻是今夜,有些不一樣了——除了風聲外,似乎還夾雜著一絲微弱的馬蹄聲。

    那聲音像是從遠方飄來的,十分微弱,聽得並不是很真切,或許也和這風有些關係。

    畢竟這風還是挺大的,道旁的新樹主幹都在不斷地搖擺,給人一種似乎下一刻就要折斷的感覺——縱使那棵新樹隻有半尺粗。

    過不多時,馬蹄聲漸近,聽上去頗為急促,顯然騎者有著十分緊急之事,不然也會如此疾馳。

    下一瞬,自夜色中先後轉出兩匹高大駿馬來。

    打前頭來得是一匹白馬,渾身上下一片雪白,尋不見半點雜毛,而且看上去頗為柔順。

    白馬後麵緊跟著一匹黑馬,這黑馬就沒白馬那般好看了,而且還透著一股老氣,似乎都已經被黃土埋半截了。

    這白馬上坐著的是個婦人,雖是深夜,但也能勉強借著夜色瞧見一絲容貌,當真好似天仙下凡。

    有道是

    玉潔冰清仙人體,

    凡間煙火盡不食。

    但再觀那黑馬背上那人,卻是不及其萬分之一。

    這是一個男子,他有些老了,透著月色能看到他頭頂隱著些許銀絲,整張臉也有些蠟黃,上麵滿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但他的眼,依然炯炯有神,依然泛著精光,似乎在告訴別人,他從未老去。

    的確如此,他從不認為自己已經老了,蒼老外貌下藏匿著的是一顆仍滿是活力、不斷噴湧出熱血的心髒。

    畢竟,在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沒有老人,隻有……認為自己已經老了的人。

    那二人很快就遠離了此地,畢竟隻是路過而已……

    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穿過密密層層的綠葉照射到風宇莫臉上時,他瞬間睜眼。

    耀眼的光線頓時刺入他的眼眸中,很是疼痛,疼得他立即閉上眸子,但那耀眼的光束有又刺痛著他的眼瞼,所以連這個閉眼的簡單舉動他都完成不了。

    過了一會兒,這種疼痛才有些許緩解,直至消失不見。

    等那種感覺消失後,風宇莫趕忙起身,拾起地上的長劍,緊接著隻聽“錚”的一聲,無煙已出鞘!

    下一刻,隻見風宇莫手持無煙,目光掃視著四周,臉上神色頗為肅穆,好似如臨大敵。

    究其原因,不過是聽到了似有似無的馬蹄聲。

    如果是其他路徑,有馬蹄聲自然實屬正常,但這條路……已經幾乎快被歲月給淹沒了,知道的人也寥寥無幾,除了無雙鎮居民外,就是一些老怪物知道了。

    當然,陳子言是個例外……

    即使此時風宇莫頗為凝重,但思緒卻是回到了幾日前……

    那是未時末刻,距風宇莫加冠已過了半個時辰有餘,無雙殿也早就空了,裏麵隻有三個人——一個少年,一個男子和一個婦人。

    少年高七尺有餘,長相雖不是很俊美,但也算不得醜陋。隻是假若能除去麵皰,膚色在白淨些,倒也勉強能算得上一個美男了。

    此時的他頭戴一頂惠文冠,再配上那張冷峻的臉,更顯得英姿勃發了。

    這少年自是風宇莫了,他頭上那頂惠文冠是方才風叔為其戴上的。

    當這冠戴上的那一刻,他便意識到自己已然成年,有些事情需要他獨自去麵對——他必須從這個小鎮裏走出去,去外麵闖蕩一番了。

    也是在那一刻,他才意識到從此刻起,他才算是真正走上了那條路——一條不知終點的、前途渺茫的漆黑道路。

    “潛隱,我知道你十分不理解我給你取這個字的含義,但也許不久,你就會明白了……”風叔看著風宇莫,拍了拍他的肩膀,緩緩說道。

    潛隱——風宇莫的字——莘姨取的字。

    “潛隱明白了……”風宇莫躬身道。

    從今往後,他不再是風宇莫,而是風潛隱。雖然風宇莫和風潛隱實際上是同一個人,但他不會再用風宇莫這個名字走江湖。

    江湖已經沒有了風宇莫,取而代之的隻能是風潛隱。

    畢竟他身負重任,若用宇莫之名走江湖,恐怕會給無雙鎮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即使他知道,無雙鎮根本就不怕麻煩。

    “潛隱,你知道便好……”莘姨頓了頓,眸間有些濕潤,強忍著淚水道,“此次一別,不知何時再見,好自珍重——記住萬不可走大路,需得走此小路。

    “此小路已荒僻多年,如今知曉之人並不甚多,必可安然離去。”

    說著,莘姨從袖口中取出一張羊皮紙,風宇莫鄭重接過,便踏上了旅程。

    這是他一個人的旅程,沒有人相送,也沒有人同行,他隻是一個人……

    打亂風宇莫思緒的是兩道馬鳴聲。

    風宇莫並未看清馬上坐著的到底是何人,就見一根晶瑩的綠色長鞭已經朝他揮來。

    那鞭來得很是迅疾,再加上風宇莫剛才略有失神,雖是及時反應過來,卻仍是挨上了一鞭子,整個人拋飛出了足足有三尺遠,等到落於地麵上時,竟直接昏迷了過去。

    “小妹啊,你這……”黑馬上坐著的男子瞪了一眼白馬女子,搖了搖頭,翻身下馬。

    這一男一女自然便是昨晚那兩人。

    男子名為苗成,表字厚;女子喚作苗嬌,取字媚。

    這二人十年前曾在湘南的一個小村子現身過,也和陳子言打過一個照麵。

    當時他二人隻是覺得那男子頗為可疑,一身農人裝扮卻在內功上有些造詣,隻是當時有要事在身,所以並未對其試探。

    也是後來回到苗疆才得知那人是催命判官陳子言,本來便想當即便再入中原,擒得陳子言為教中子弟報仇雪恥,當然也有奪得織血錦之意。

    但怎料教中突生變亂,由是便耽上了幾年的歲月。

    也是最近幾年,他兄妹二人才得以重掌聖仙教,隻是多年過去,在這江湖上尋一人可是難如登天。

    這樣一來,卻是又耽上了兩年的光陰。

    三月前,一玉皇寨匪徒被聖仙教抓獲,剛好不好的是,這名玉皇寨匪徒在三月前見到過一眼陳子言。

    所以……他二人就來了——主要是別人來了沒有用,哪怕是人多也不抵用——畢竟陳子言這賊子背靠無雙鎮。

    至於為何走著條道,把自然是因為這條道足夠隱蔽,而且現在知道這條道的人少之又少,就算知道也差不多忘了路徑。

    所以,當苗氏兄妹見到這道上盡然站著一個人,心就有些亂了,再加上苗嬌又是個急性子,所以也就有了先前的景象。

    苗成走上前來,探了探風宇莫的鼻息,又把了把脈門,最後搖了搖頭,轉身罵了一句“就不能下手輕點啊,畢竟我教所載的路徑也不是很清晰,越接近這個無雙鎮就越是模糊,好歹留他一命也好問問路徑。”

    苗成罵罵咧咧上馬,苗嬌卻是淡淡一笑道“好哥哥啊,你清醒點好不好?能走這路徑的都不是什麽省油的燈,隻能是先下手為強。若是慢點,指不定躺著的就是我倆了。”

    苗成知道妹妹這也是好意,但怎麽看這也不像是個前輩,但也隻好如此了。

    兩人乘著快馬,隻一溜煙的工夫卻是沒影兒了。

    林間的小道上,樹林陰翳,微風很調皮地搖動著樹枝,將嫩綠的葉子一片片地自樹枝上摘落下來。

    因此,在這裏,滿地都是嫩綠的葉子,在陽光的照耀下更是綠的發油。

    在這一層層的綠葉中,躺著一個少年,他的身上落了些許綠葉,臉上有一道明顯的紅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少年身上的葉子都撲簌簌的落下——他緩緩起身。

    這少年自然是風宇莫了,臉上的紅印乃是先前那女子所傷,之所以會拋飛三尺並昏厥,當然是他故意如此,隻是他並未想到,竟然還騙不過他倆。

    他知道,那男子探他鼻息,搭他脈門絕非什麽好意,隻要他稍有紕漏,一定會真的橫死當場。

    不過,幸虧這些年從風叔那裏學了不少左道的功夫,恰巧都還學得不錯,不然他可就危險了。

    風宇莫望向另外一條路——這是和他昨天走得路完全不同的一條路——這條路的盡頭隻有一戶姓陳的人家。

    之所以他會看向這條路,是因為他在昏倒之後經聽聲辯位後發現那一男一女走上了這條路。

    他在做個選擇,要不要跟上去看看,畢竟那戶姓陳的人家幫過他許多的忙。

    但跟上去的話,他所要麵對的將會十分凶險,不跟上去的話,心裏多少會有點愧疚。

    思量在三,他覺得有必要去一下,雖然知道那戶姓陳的人家可以應付,但多一個人幫忙總歸是好的。

    但,在那之前,他必須做下簡單的易容,至於沒有馬的問題,他並不需要擔心,因為他知道一條小路,從這到那隻需要花上一兩個時辰,僅此而已。

    ……

    陳子言近來不知為何總有些心神不寧,秋實看著他這個樣子也不免有些擔憂。

    這些年來陳子言和秋實因為守墓,所以就住在對門。

    這樣一來,這兩人難免就會有些交集,諸如你幫我小忙,我送個東西感謝之類的。這樣一來二去多了,那抹情愫就這麽憑空產生了。

    感情這種東西,最是玄妙——有些男女,哪怕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甚至二十幾年,相互之間也不會有分毫的眷戀;而有些男女,甚至於僅僅隻見過一兩麵,就可以相互托付自己的終生大事。

    當然,秋實和陳子言之間的情愫來由並不屬於這兩種之間中的任何一種,他們隻是在一起的時間多了,因而對彼此的了解也愈加深徹。

    三年前的乞巧日那天,他們二人成婚,雖說那時的陳子言已是五十來歲,而秋實是二十五六的年輕小丫頭,他倆中間相隔了整整二十年。

    但這……又能如何呢?

    在最純粹的感情麵前,年齡又算得了什麽呢?在最原始的感情麵前,年齡從不是鴻溝,甚至於就連雙方的身份與地位也不能視之為鴻溝,若是這些成為阻礙男女在一起的鴻溝,那還有什麽意思?

    隻要雙方互有情愫,他們就可以在一起,甚至於成婚,所以陳子言和秋實成婚了,時間定在一個極為美好的日子——乞巧。

    成婚後的日子過的其實也很尋常,但終歸是有些許不一樣的,畢竟從原本的一個人變成了現在的兩個人,甚至於是三個人或者四個人,但實際上這都還好,倒也沒有什麽值得推敲的地方。

    但自從三月前丈夫收到一封飛鴿傳書後,秋實漸漸發現丈夫變得有些不一樣了——他時常寵溺地看著自己的肚子——此時的秋實已經有了身子——但秋實卻總能在他那寵溺的目光中瞥見一抹憂色。

    她雖然很想一吐為快,但既然丈夫不說,那麽就算她問了也得不到回答,縱使丈夫作答,十有也是錯誤的——這三年多來生活,她已經十分清楚了丈夫的作風——沒有必要讓別人知道的事情就算是死,他都不會吐露出半個字……

    這天中午,陳子言先是寵溺地看了一眼對案的妻子,隨後放下手中的碗道“風小兄弟既然已經來了,又何必伏在一旁呢?”

    “陳大哥,我自認為憑我如今的隱匿手段,你已經識破了,卻未曾想……還是被你看出來了”一邊說著,風宇莫一邊自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裏走了出來。

    “風小兄弟,你不是說要去外麵闖蕩一番麽,怎的又回來了?”陳子言左手拿起案上的茶杯,飲了一口,笑著問道。

    一旁坐著的秋實一聽風宇莫來了,趕忙將碗裏的飯食盡了,對著丈夫嗔道“小風來了,你還不快請他坐下?還杵在這裏自顧自的飲茶?

    “小風啊,你姐姐現在是有身子的人了,所以我就不起身了,你多擔待些。”

    “秋實姐姐,無需如此,”風宇莫走上前來,拉開凳子坐在秋實身旁,雙手放在案上,對陳子言說“陳大哥,我兩個時辰前在道上瞧見一男一女往這裏來了,看他們裝扮,似乎來自苗疆……”

    陳子言一聽來自苗疆,腦海中原本模糊的記憶又漸漸清晰了些許——他曾經殺過幾個苗疆人。

    由於時間過於久遠,他已經永久地忘記了那次事件的起因,隻依稀記得他在那次事件中殺了幾個聖仙教的重要人物。

    “小兄弟,那二人長什麽模樣?”陳子言當即問道。

    風宇莫當即描述起他二人的長相,陳子言聽他說完,麵色一沉,心中暗道“終於來了嗎?”

    陳子言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臉色有些不對勁兒,他趕忙按住心底的那一絲絲憂慮,十分迅疾了恢複了麵色。

    “怎麽了?”秋實開口問道。

    陳子言知道妻子在問自己為何會有剛才那種姿態,可是眼下,實在不好告知她這些。

    他當然不是懼怕那一男一女,甚至於翻手就可以解決了他們,但要是解決了他們,勢必會惹怒苗疆,到時候簡直可謂是一發不可收拾。

    苗疆的人可不會在乎什麽高手風度,你要是殺了他們的族人,那就會傾巢而出——他們十分重視家族的血緣紐帶。

    但在中原人看來——這就是一群未曾開化的蠻夷。

    “沒什麽,你無需擔心。”陳子言緩緩開口,他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天。

    其實早在二十年前那件事發生不久後,他便預料到了,他之所以隱於湘南,做一個尋常的農夫,一半原因是封梓潼,另一半原因則是那幾個苗疆弟子。

    “還說沒什麽?你剛臉色都變了!你倒是說說看,究竟出了什麽事兒?我身為你的妻室,也好幫你分擔些。

    我看你自三月前收到那封信件開始就變得有些許不一樣了,眼神中的堅毅與果敢漸漸地爬上幾許憂色。

    從前的你總是充滿著自信,仿佛這世間所有的困難在你麵前都不能稱之為困難。這也是我之所以會愛上你的一個重要原因,但如今的你卻有些患得患失,失去了那份敢與天爭、勇和地鬥的心。

    而這一切,似乎都來自於那封信?”

    陳子言看了看對案的秋實姐弟,歎了口氣,道“二十年前,我與亡妻袖裏劍在拜江亭上殺了封梓潼,那一戰不可不畏艱難,但最終還是我們勝出,隻是我妻袖裏劍死於那一戰——願她在天之靈原諒我——忘記了她的名字。

    隨後我在道上遇見幾個苗疆漢子,由於時間過得太久,我已經記不清那事的開始,總之……我最後殺了他們。

    後來呢,我就隱匿於一個小村莊裏整整十年,其間我不動聲色地查詢一些有關織血錦的信息,當然也查了一下那幾個苗疆人的身份……”

    陳子言說這裏,聲音頓了頓,沉默了許久。

    秋實和風宇莫出於禮貌,一直沒有打斷陳子言的言語,甚至由於過於認真都忘了他是什麽時候停下來的。

    庭院裏不知何時吹起了習習的涼風,院子裏的樹因此不停地舞動,光與影在這一刻沒來由得混亂到了極點……

    打破沉默的是風宇莫,他感到一陣壓抑,眼神望向光影迷亂的庭院,緩緩問道“聖仙教麽……?”

    陳子言點了點頭,續道“是的,的確是聖仙教。

    三月前,我收到一封不知來自何處的飛鴿傳書,信上的內容因為某種原因我無法盡數告知,但有一點卻可以如實相告——聖仙教已派出兩位高手前來取我姓命,預計三月後抵達此地,叫我盡快離開天斷山。

    可是我在這住了十年,這裏的一草一木、一花一人,都是我所深愛著的,我怎能為了我個人的安危而拋卻了愛我的和我所愛的這一切呢?!”

    陳子言說完,便起身走向庭院,他拿起放在院子裏角落裏的一對判官筆,那是他的成名兵刃,名為雌雄。

    這十年來,他從不鬆懈了自己的武藝,早晚都會練上一個來時辰。

    此時這路筆法使將出來,當真可謂是

    勃發英姿容煥發,

    抖擻精神動脫兔。

    勢如長虹莫能抗,

    妙若神龍不見尾。

    秋實和風宇莫見這路筆法如此精妙,都不由得暗中讚一聲“好筆法!”

    隻是片刻,陳子言便收筆而立,下一刻,他點了點頭,顯然對自己剛才的顯露的這路筆法很是滿意。

    這是他成名筆法,並無名字,但因為他被人喚作催命判官,所以這路筆法被人稱為催命筆法。

    這路筆法有兩個最主要的特點一是渾然一體,二是攻守兼備。

    渾然一體主要表現在招式之間破綻相互補充,因此而顯得沒有半分破綻去;攻守兼備卻是體現在勁力方麵,每一個招式都不使出權力,總會留上些許力道,所以每個招式都有點容錯的餘地。

    這和陳子言的性格也多多少少有些許關係,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性格可以影響自身對武道的理解。

    當然了,這種影響可以說是微乎其微的,畢竟武理都是多方麵因素結合在一起而緩慢成型的;不過,值得一提的是,性格雖然對武理的成型影響很細微,但卻幾乎能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陳子言將這這一路筆法一招一式的全使了一遍,身上汗流浹背,但他卻感覺神清氣爽,就好像壓抑了很久的負麵情緒在一瞬之間全部釋放了出來。

    他將雌雄放回那個返回案邊,看著秋實,秋實發現眼前的男人似乎又又和從前一樣了,隻聽得他緩緩開口道“我之所以眼中會有些許憂色,變得有些患得患失,這些都是因為你啊……

    “你從來不喜武,所以我也就沒有強求於你,我倒不是為那兩個苗疆人而懼怕,而是有些懼怕他們身後的苗疆。

    “當然,也不能說是懼怕,隻是有些擔心,我怕照顧不好你。

    “另外,我之所以不帶你離開這裏,隻是因為你……你生在天斷,長在天斷,根在天斷。

    “難道就因為你嫁與了我,然後我就要讓你離開你的根麽?而且僅僅隻是為了躲避對我個人的仇殺?

    “這樣的話,是不是對你有些不公呢?”

    秋實忽然發現自己的眸間有些濕潤了,帶著些許哭腔道“你個糟老頭子,活著多好,難道我會不同意麽?

    “你知道什麽才是夫妻麽?夫妻就是所有的困難都要一起扛的一對男女,他們不分彼此,沒有所謂的獨自麵對一說,成婚了就意味著共同麵對。

    “古人所言‘嫁夫從夫’在我看來也不無道理,畢竟有些事情的確是要聽從丈夫的建議,但事事聽從夫君,則大可不必。

    “按風弟所言,他二人離到這裏還有些時候,我們快揀些細軟衣物,就此別了天斷山,別了無雙鎮,到湘南去……”

    陳子言被秋實一字一句說服了,是啊,哪怕是背井離鄉,也好過身死人手啊,他這個腦子一時間怎麽就轉不過彎來呢?

    不過說到去湘南,他心頭一震,為什麽要去湘南?他可從未和秋實提起過半點湘南之事。

    陳子言腦子頓時轉過千轉萬轉,登時就醒悟過來了,指著秋實的鼻子罵道“好婊子,竟敢假冒拙荊!”

    下一刻,陳子言立時出掌,一記手刀橫麵砍向“秋實”的雪白玉頸。

    陳子言那掌來得十分迅疾,“秋實”知隻覺掌風撲麵,一時之間竟難以睜眼,不過好在一旁的“風宇莫”手撐椅背,整條身子橫在空中,雙腿掃蕩而來。

    陳子言知這腿厲害,當即化掌成爪,勾住了“風宇莫”的腿,但這腿力道太大,陳子言定不住,因而隻得順勢騰飛出去,連翻數個筋鬥才得以站定。

    但“風宇莫”也不怎麽好受,腿骨有種被折斷的感覺。

    其實之所以陳子言會做出如此舉動,完全是因為他不怎麽著力,雖說“風宇莫”那時懸在半空中,但他多借了一份騰空的力,所以在力道上占據了些許優勢,也就導致了先前的景況。

    “陳子言,你看來也不過如此麽,我看那催命判官之名倒是有些名不副實啊!”“風宇莫”如此笑道,隨後他和“秋實”同時將臉上人皮麵具扯下。

    人皮麵具下露出了兩張讓陳子言感覺有些眼熟的臉,但始終卻想不起何時何地見過這二位。

    “不知二位為何要假冒拙荊和風小兄弟?”陳子言雖說很氣憤,但仍是頗為謙恭,隻是已經擺好了搏命的架勢。

    “想必必前輩已經不記得我倆了?那我給您回憶回憶吧——雪無煙。”“風宇莫”笑著道。

    陳子言一聽到雪無煙這個名字就全都想起來了——

    十年前的一天,他在湘南的酒館就餐,曾聽兩人談論起雪無煙和海大石以及言九蹊的一件事

    “您們是十年前那對男女?”陳子言大聲問道。

    “正是!”“風宇莫”朗聲答道,隨後指了指自己,接著又指了指身側的“秋實”,續道“前輩,我名苗成,字厚,這是家妹苗嬌,字媚——我二人來自苗疆,也是聖仙教當代教主和副教主。”

    “看來就是你們要來找我複仇了?”陳子言輕蔑一笑,“你覺著就憑你倆?我看你們是在說笑話吧?”

    是的,他們的確就像是在說笑話,如果是三毒門或者九毒門來了,哪怕是一個剛入門的弟子,陳子言都會繞著走,但聖仙教?他還從未放在眼裏呢!

    “陳前輩,就憑我二人,的確不是您的對手,可是……”說到這裏,苗成頓了頓,自左袖中取出一柄帶鞘的長劍,陳子言認得——那是無煙。

    無煙曾是風叔的佩劍,後來遺失,之後有被風宇莫尋回,最後風叔將此劍贈予了風宇莫,風宇莫可謂是寶貝得不得了——甚至於連晚上睡覺也要抱著它。

    苗成取出無煙後,扭過頭來衝著妹妹苗嬌點了點頭,苗嬌會意,自右袖裏抽出一根束帶。

    那是一根淡黃色的束帶,上麵點綴著些許殷紅,正中央更是用朱筆寫著“白首不相離”。

    這束帶打一眼陳子言便知是秋實的,上麵的殷紅以及紅色字跡其實不是墨,而是秋實的落紅。

    這樣的束帶陳子言也有一條,不過是淡青色的,上麵寫的是“願得一人心”。

    看到這兩樣東西,陳子言可以說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他攥緊了拳,幾個騰躍間已欺身上前,此刻的他,憤怒過了透氣,出招可謂是毫無章法,但也和街頭潑皮無賴的打法大相徑庭,倒有點無招勝有招的味道。

    苗成和苗嬌哪見過這種打法,這簡直顛覆了他們早已根深蒂固的武理,竟然還能以如此近乎無賴的打法對敵?

    不得不說,這種打法還是頗有奇效的,起初苗成兄妹倒也招架得住,但越到後麵,招架起來就愈加困難,經常會被陳子言的雙拳打中。

    但這兩兄妹也很是聰慧,很快就揣摩到了其中的奧妙,也換了打法。

    這樣一來的話,陳子言立時便陷入了險境,畢竟三人都是一樣風格而且陳子言是以一敵二,若不是他實戰經驗足夠豐富,隻怕要不了片刻就會被他二人所擒。

    不過雖說此刻的陳子言險象環生,但若說會敗,卻也不見得如此。

    他就研究此道已有多年,此刻雖是第一次展示出來,卻也不是剛剛接觸此道的苗成兄妹能比的,更遑論他在武學上的造詣了。

    因此雖說一開始陳子言落於下風,但久而久之,他的優勢就緩緩顯現出來了,反觀苗成兄妹則漸漸有些相形見絀。

    數十合後期,陳子言有些想繼續玩下去了,所以他當機立斷,左手一招騰雲駕霧擋住了苗成,然後身體一瞬之間騰空,順勢就是一記鞭腿,朝著苗嬌掃蕩而來。

    苗嬌見那鞭腿勢大又急,一股勁風直撲麵門,當下駭然變色,整張俏臉登時煞白。

    不過她倒也不是特別驚慌,雖然那腿來得甚疾,但她會看起勢,所以在陳子言抬腿的前一瞬就已經做好了應對方法,但卻沒能想到,她動作快,他動作更快!

    那腿不偏不倚,正好掃在了她腹部,登時便被踢飛出去好幾尺,但苗嬌也非常人,當即順著這股勁力連翻好幾個空翻,才得以站定。

    隻是此時的她臉色有些不好看感覺五髒都有些移位了,最後更是喉頭一甜,鮮血像是不要錢似的自口中噴出,染紅了身前的一小片沙土。

    苗成見妹妹搖搖欲墜的模樣,心中登時五味雜陳。

    首先是憤怒——陳子言竟將自己寵溺的妹妹傷成這樣?!

    其次是自責——自己終究還是太順著妹妹了,雖然他知道不該帶她一起來的,但最終仍是帶她來了。若是妹妹沒有跟來,她也就不會受如此重的傷勢。

    最後是滿意——不管如何,如果他二人能活著回到聖仙教,妹妹肯定會脫胎換骨——一改往日不喜武之風格,刻苦修武。

    不過,眼前當務之急,是要能全身而退。

    他看得出來,此時的陳子言已是怒火中燒,所使的盡是些以命相博的功夫,每一招都透著一股狠辣的味道,實在不好應付。

    但此刻,他心中的怒火也是絲毫不亞於陳子言——他曾在父親的屍體前起誓,將以自己的生命來護小妹周全,僅僅是因為她以後會成為斬情衛,而自己卻隻是一個卒子。

    所以他搖晃著自己的頭顱,脖頸因此而發出格格的聲響,擺好架勢,望了一眼苗嬌,苗嬌立時會意,頭也不回地拖著傷體要離開。

    陳子言見苗嬌要走,本想去趕她,但下一刻卻被苗成纏上了,隻好抽身戰他。

    這是一場不知道誰勝誰負的戰鬥,其間的凶險自不必說,畢竟兩人都已經打出了真火,可謂稱的上是“仇人見麵,分外眼紅。”

    ……

    話說風宇莫自打定主意要去相助陳姓人家後,便折返了回來。

    當然,走得和那男女並非同一條道,而且連麵容都做了些許掩飾——雖然他知道那兩人多半不識得此條路徑,但謹慎些終歸沒錯。

    走了約莫半個來時辰,他突然聞到一種十分奇怪的味道,這是一種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味道——有麝香的木香氣,也有阿魏的酸臭味。

    總而言之,這像是諸般氣味各異的草藥放在一起烹煮所散發的味道,實在難以分辨。

    不過可以肯定一點,這味道是有毒的!

    盡管風宇莫在第一時間緊閉五識,但終究還是慢上了幾分。

    不得不說,此毒毒性不可謂不強。

    風宇莫僅僅隻是吸入了微乎其微的少量,立時便覺腦殼昏昏沉沉的,站都有些站不穩了,踉踉蹌蹌得好似風一吹就能倒地不起。

    除此之外,一股沒來由的倦意湧上他的心田。

    這股倦意像是狂風壓倒勁草一般,以雷霆之勢熄滅了他最後一點神誌……

    過了也不知道多久,此地趕來了一名女子,約莫三十來歲的年紀,乘一匹褐色駿馬。

    這女子著一身麻衣,長相雖不算特別出眾,卻也並不普通——瓜子臉上綴著兩彎吊梢眉、一雙丹鳳眼、兩瓣蝴蝶唇以及一隻龍鼻。

    若不是臉上長約一寸的淺淡疤痕以及些許褐色斑點,或許,她的美,足夠驚豔四海。

    女子到了此地,目光所及之處,不出意外地見到一個少年,於是她緊緊抓著馬鬃緩緩下馬。

    這當然不是她刻意如此,畢竟此時的她已經有了七八個月的身子了。

    女子緩慢地向不遠處躺在地上的少年走去,她走得很慢,很慢——方才她策馬奔騰,一騎絕塵,如今身子倒是有些許難受。

    女子到了近前,看著少年慘白如紙的臉上奪目的暗紫色唇瓣,登時像是遭了一道霹靂,兩瓣蝴蝶唇長的大大的,似乎都能放下她自己的拳頭。

    死了?

    她難以置信……

    怎麽可能?

    他可是被選定的人啊!

    女子的手顫顫巍巍地搭上了少年的脈門,雖說看到少年這副模樣

    讓她很是心驚。

    但在沒有把過脈前,是絕對不能妄下斷言的!

    隻見女子左手食指探出,放於其手腕上,隻過了一瞬,那根食指就像是活了一樣,在其手腕上遊走。其間隻落下了五次,每一次都隻是蜻蜓點水似的點在腕間,但點過的地方都會出現一個淡淡的紫紅色印記。

    右手則五指齊張,以神乎其神的手法在一瞬之間連點其五處大穴,最後整隻右手手掌蓋在了他脖頸處。

    她的一雙手同時起,同時落,整個過程就僅僅隻用了一瞬。

    “雙武脈法?你和百藥門是什麽關係?!”

    女子身後傳來一道聲音,緊接著隻聽“錚”的一生,這女子便覺喉間有些冷冽。

    那是一柄長劍,劍鋒處吞吐著寒芒,女子隻覺她的脖子涼颼颼的。

    雖說身處如此險境,女子終是沒有半分停步,也不曾回頭,隻是冷冷道“徐夫人?”

    “陳夫人好眼力,”身後男子笑著讚道,“隻憑此劍所散發的寒氣,竟能斷定我的來路!”

    “古往今來,能透發出寒氣的劍都不過五指之數,其間三柄早已亡佚,餘下兩柄一名寒滅,二為匹炎。

    “但匹炎既是鈍劍,又是短劍,藏於大雪山;隻有寒滅既是長劍,又是利劍,匿在徐夫人,”一絲笑容爬上了女子的嘴角,她淺淺一笑,“很難猜麽?”

    女子所言徐夫人並非是指她身後男子名徐夫人,而是說他是徐夫人的後人,亦或其門徒的後人。

    史上的確有徐夫人此人,不過並非女子,而是地地道道的男子,他是聖古末期極富盛名有名的鑄劍大師。

    就在談話間,女子已經替少年把完了脈。

    雖然搏動很是微弱,但總歸還是有的,隻是若非女子通曉雙武脈法,肯定也會認為少年已經殞命了。

    雙武脈法,是百藥門獨有的切脈之法,與彈指脈法並稱為百藥門脈法雙絕。

    女子經過切脈得知男子還活著,鬆了口氣,但脖子上架著寒滅不得不又讓她神色一凝。

    顯然是下好了了套來等她往這裏鑽,但為何又要給自己下套呢,她這一生從未離開過天斷山,並無仇家,莫非是衝她夫君而來?

    她夫君並不是天斷山人,而是湘南人,或許身後的男子便是衝他夫君陳子言而來!

    這女子自然便是秋實,十年過去,歲月並未在她的俏臉上留下多少痕跡,隻是頭上有了些許銀絲,臉上多了幾抹皺紋。

    那躺在地上的少年也並非別人,正是風宇莫!

    雖然脖子上架著寒滅,但秋實臉上卻是毫無懼色,嘴角泛起一絲難以令人覺察的弧度,隨後她……動了!

    隻見她一鼓作氣,鵝頸直接貼著劍鋒做個空翻,男子有心將寒滅遞進半分,但他發現,秋實總能以最小幅度的擺頭化解,就連自己都被動地跟著秋實做起了空翻。

    當秋實重新落於地麵時,她已經在男子的三尺外了,而男子也被一根綢帶縛住身軀,寒滅也到了她手上。

    “早就聽說寒滅之名,卻未曾想竟有幸能自徐夫人手中奪過,”秋實掂了掂手中的寒滅,笑著對眼前被綁縛的男子道,“未曾請教……”

    “六十四代,徐明。”男子啐了一口,他沒想到還有那樣的一招,否則,就憑他的武藝,絕不可能如此輕易被擒。

    原來秋實起身空翻之後,徐明也不得不跟著空翻,而就在此時,秋實兩隻袖口間各飛出一條綢帶,徐明劍綢帶比劍都要鋒利,甚至於都吞吐寒芒,當即駭然失色。

    隻是在高空之處,並無力可借,於是徐明隻得舍了秋實,而專於這兩根綢帶。

    雖說這隻是兩根綢帶,但徐明怎麽也無法斬斷,反倒讓他陷入險境,最後其中一根綢帶甚至卷走了寒滅,另一根綢帶則將其緊緊縛住。

    秋實見徐明已被牢牢縛住,但仍是不太放心,右臂輕抬,又是一根綢帶飛出,三尺之外的徐明被這根綢帶一綁啊,渾身上下都使不出半分勁道。

    看著徐明那副焦灼不看的模樣,秋實冷冷道“無需驚慌,過的半個時辰,自會恢複。”

    話畢,秋實便拖著身子走到風宇莫麵前,強忍著不適將風宇莫拉上了馬背,載著她離開。

    ……

    以上,便是陳子言從苗成那裏了解到的一切了,秋實當然沒有回來,她在路上就被苗成兄妹堵截了。而這件事,已經過去了約莫三個月的光陰。

    這三個月的時光,與他舉案齊眉的竟然都是苗嬌,而他這個做丈夫的卻絲毫未曾察覺?

    不過幸好他和秋實一直都是分房睡得,隻有每年的七夕才會共享魚水之歡。否則,豈不是要出大亂子?

    此時的陳子言乘黃膘馬,一遍疾馳,一邊思索著破局之道——三個月過去了,苗疆定然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網,但他卻不得不去鑽——為了秋實,也為了風宇莫。

    苗疆,聖仙教。

    一間昏暗陰冷潮濕的房間內,住著一對男女。

    男子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蓬頭垢麵,衣衫襤褸,到處都是血漬。

    女子三十來歲的模樣,和男子相比,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更重要的是,她失去了一件對所有女子都視若珍寶的東西——白淨的臉蛋。

    女子臉上被刻上了一個橫平豎直、堪稱完美的棋盤,創口處皮肉翻卷,實在駭人。

    男子每次看到女子的臉,都恨自己為什麽這般孱弱,庇護不了任何一個人。

    雖說如今的處境讓他覺得十分屈辱,但他始終堅信,終有一天,他會成為一方強者,庇護住他愛的人和愛他的人,而不是像如今這般……

    當然,前提是……他能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