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楚辭並沒有立刻離開。

    他剛抬手要找人去宮外買香，卻又被盛卿塵攥住了袖子。

    低頭就看見一雙猩紅哭腫的眼睛，盛卿塵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怒意，非常罕見地流露出一點害怕的情緒，道：“算了。”

    “算了？怎麽又算了？”

    “.……”盛卿塵心說我再演下去就成影帝了，她麵上卻撇了撇嘴，沒有露出半點異樣，還是那副害怕的樣子說：“我惹你不高興了。”

    說著，眼眶裏的眼淚又掉了一滴下來。

    洇濕在臉頰上，顯得美人格外羸弱。

    這樣的一副，就是再鐵石心腸的人也不可能再生得起氣來。

    方楚辭感覺自己心腸一下就軟了，他抬手替盛卿塵拭幹眼淚，道：“朕沒有。”

    要什麽都隨著她吧，殺了翠婉確實是我不對，方楚辭心想。

    “我……不要了。”盛卿塵沒忍住打了個哭嗝：“你就是不高興了。”

    方楚辭很想力證自己沒有生氣，但是方才有一瞬間他確實是生氣的，可是這種話怎麽可能說出來？

    於是他抬手揮退下人。

    等人都走光了，他替盛卿塵拿了個枕頭墊在腰後，扶她坐好，這才開口：“我生氣是因為我母親。”

    謝雲瀾。

    盛卿塵心說，果然方楚辭身上被他那個暗衛母親影響的可謂是很深遠。

    她其實早就猜到了，但是戲演到這，隻能接下去了：“因為你既覺得先皇殘忍，又覺得你母親愚蠢，所以你不願意緬懷先人？”

    這句話其實很大不敬，放出去甚至可以扣一頂褻瀆先皇的罪名，而且當著謝雲瀾兒子的麵說她愚蠢，這幾乎.……也算的上蠢了。

    可是盛卿塵篤定方楚辭就是這麽想的，他這個人有時候很自負，人情冷漠，大多是受了父母的影響。

    從先皇薨逝他都沒有趕回來祭拜，到他自己也沒有在繼位後給謝雲瀾追封就可以看出來。

    他既恨著先皇，也恨著謝雲瀾。

    隻不過對謝雲瀾的感情還要複雜上一些吧，恨裏摻雜了複雜的愛意。

    從方楚辭微微一愣的表情中就能看出來，盛卿塵說對了。

    他動了動唇：“你怎麽知道？”

    “我聽你師父說過一些往事。”盛卿塵道：“但是我覺得你母親沒有什麽錯。”

    雖然方楚辭很抗拒提到謝雲瀾，但他又忍不住順著盛卿塵的話吻下去：“為什麽？”

    “當一個母親沒有錯。”盛卿塵摸了摸自己已經漸漸有些弧形的肚子：“當一個恪盡職守的下屬也沒有錯。”

    “她當年費力生下你，養大你，雖然大概給你的情感更類似於一個下屬對主人的職責，但是，她讓你活下來了，陛下，你想一想，若不是有那層血緣關係在，那麽多次暗殺之下，有幾個‘下屬’能夠在長達十多年的蟄伏下，沒有援手，甚至知道自己成功了就必須死的情況下，保證完成這樣的任務呢？”

    盛卿塵眼角的淚還沒有幹，她輕撫著自己的小腹，那一刻的她同樣是個母親，將謝雲瀾一些從不曾對方楚辭表露過的情感，很輕易地說了出來。

    方楚辭從來沒有這麽想過。

    或許他隻是沒敢往深了想，謝雲瀾死的那天他感覺那個十三歲的自己也死了，最後活下來的人姓了國姓，叫方楚辭。

    “她……不應該覺得我是累贅麽？”

    “她本來就活的不肆意，身為暗衛，規矩繁多，她若也覺得你累贅該死，那早就讓你死在當年無數的暗殺之中了。”

    看見方楚辭望過來的眼神，盛卿塵又埋了埋頭：“我隻是隨便說說，猜測一下而已，陛下可以不當真的。”

    方楚辭從來沒有跟人聊過謝雲瀾，就是在覃越麵前都少的可憐，偶爾提及一句，也是覃越感慨她早逝。

    方楚辭在意謝雲瀾，可他那份驕傲又不允許自己懷念她。

    於是漸漸的，他給自己越來越多的心裏暗示是，他像恨著先帝那樣恨著謝雲瀾。

    這個女人留給他的回憶不算多，而且都是沉默的。

    謝雲瀾說的最多的話就是：“還疼麽？”

    “把桌上的藥喝了。”

    “別去招惹後堂的夥計。”

    這樣冷心冷情的女人，方楚辭不允許自己懷念她。

    於是她死後的十多年裏，方楚辭一次紙錢都沒有給她燒。

    他在晃神的間隙裏，盛卿塵動了動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殿內許久都沒有人再出聲，他們一個半躺一個靜坐，各自出神。

    “你覺得……她看到我如今登上帝位，會高興麽？”

    方楚辭輕輕問了一句。

    他眼神沒有聚焦，盛卿塵分不清這是不是他不經意地一說而已。

    想了想她答道：“其實你當不當皇帝於她而言不重要吧，她拚命讓你活下來也不是為了讓你身居高位，隻不過你隻有身居高位，才能活的更好而已，做母親的，都希望孩子平平安安就好。”

    這話脫口而出的一瞬間，盛卿塵自己都微微詫異。

    肚子裏這個孩子尚未成形，為何她卻能脫口而出這句話，就好像.……她當過很久的母親似的。

    方楚辭並沒有感覺到她的不對，隻順著她的話嘀咕了一句：“.……隻有身居高位才能活的更好。”

    或者說，才能活下去。

    謝雲瀾.……是這麽想的嗎？

    他好像一瞬間顛覆了自己對謝雲瀾的所有認知。

    “我說的話，陛下不要往心裏去。”盛卿塵斟酌著開口，但其實，雖然表情是演的，她說的話卻不假。

    大概站在女人的角度才更能理解女人，她雖然沒有見過謝雲瀾，但是她篤定謝雲瀾就是這麽想的。

    沒有緣由。

    “其實人死了就徹底與人間告別了，我夢見翠婉，也不過是我心底有遺憾而已。”

    “什麽遺憾？”

    盛卿塵這次很認真地看著方楚辭，她試圖讓方楚辭懂一條人命不是螻蟻，而是意義重大。

    她說：“遺憾沒有道過別，死人的遺憾無處找尋，但活人，也隻能靠著一點緬懷證實她曾經存在在這個世上過了。”

    否則生生死死，到底有什麽意義呢？

    方楚辭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有聽懂，他抬指輕撥了一下塌邊垂下的珠簾。

    “我想去給她上柱香。”

    盛卿塵聽見他說，她心神莫名一鬆，目的達成。

    隨即她問：“她葬在哪？”

    “南真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