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魅影沙蠍
字數:12112 加入書籤
驚沙鼓的餘威,如同沉甸甸的鉛塊,壓在月牙泉綠洲每個人的心頭。村口的柵欄被沙棘藤蔓和削尖的木樁層層加固,壕溝挖得更深,裏麵埋下了淬毒的蒺藜和捕獸夾。烽燧台上,日夜有熬紅雙眼的漢子守望,磨利的箭鏃在陽光下泛著冰冷的死光。空氣裏彌漫著新鮮木屑的苦味、幹燥的沙塵味,還有一股若有若無、令人心悸的火油氣息——那是嚴酋長下令備下的最後手段。
恐慌並未消散,隻是被巨大的生存壓力強行壓進了骨髓深處,化作沉默的勞作和警惕的目光。每一次風吹草動,都能讓握著鋤頭或柴刀的手驟然收緊。
就在這高度戒備、人人自危的氣氛中,一個如同毒蛇般冰冷滑膩的消息,悄然鑽入了嚴酋長設在綠洲外圍最隱蔽的暗哨耳中。
負責東側外圍第三警戒線的哨兵嚴小樹,是在午後最燥熱、連沙蜥都躲進陰影的時刻,巡視一處被烈日烤得發燙、布滿蜂窩狀風蝕孔的巨大砂岩時,發現的異常。在砂岩背陰麵一處極其隱蔽的凹陷裏,沙地上赫然出現了一幅用某種暗紅色顏料繪製的圖案!
那圖案比之前在西側發現的更加複雜:主體依舊是一隻尾部帶著三叉鉤的抽象沙蠍,但沙蠍的周圍,卻用細密的線條勾勒出幾道扭曲環繞、如同鎖鏈般的紋路。在圖案的下方,不再是簡單的蜥蜴符號,而是用同種暗紅顏料,潦草地書寫著幾個殘缺不全的古體字,依稀可辨是“…危…速…援…東…七…”。
一股寒氣瞬間從嚴小樹的腳底板竄上頭頂!沙蠍標記!更複雜的求救暗號!還有指向明確的“東七”?沙影衛內部,確實有以方位和數字編號的聯絡點!“東七”正是綠洲外圍一處早已廢棄的、隻有核心才知曉的烽燧代號!
“沙影衛…又來了?這次…是真的求救?”嚴小樹的心髒狂跳不止,巨大的希望和更深的恐懼如同兩條毒蛇,死死纏住了他。他不敢停留,更不敢觸碰那詭異的圖案,隻是用匕首在旁邊的岩石上飛快刻下一個隻有自己人才懂的警示標記,然後如同受驚的沙鼠,弓著腰,在滾燙的沙地和嶙峋的岩石陰影間快速穿行,將消息火速報給了嚴酋長。
石屋密室內,空氣仿佛瞬間被抽幹。
油燈昏黃的光線跳躍著,映在嚴酋長鐵青的臉上、夏欣悅緊蹙的眉間,以及勉強靠坐在石床上、臉色蠟黃如金紙的孟老二眼中。柱子犧牲後染血的白布還堆在角落,無聲地訴說著信任的代價。孟老二胸前的傷口雖然被夏欣悅用桑皮線重新縫合過,裹著厚厚的藥布,但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牽扯著劇痛,高燒雖退,身體卻虛弱得像一張被風幹的皮。
“又來了…”嚴酋長盯著嚴小樹在地上用木炭複刻出的複雜沙蠍圖案和那殘缺的“危速援東七”字樣,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滾過沙丘,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回響,“更複雜,更急迫…點名‘東七’!像是…真的在求援?”他看向孟老二,眼中是難以抉擇的痛苦。
夏欣悅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一個裝著強效麻沸散的皮囊,眼神卻銳利如冰刀:“求救?還是催命?黑鷲衛剛試探過,‘磐石’的陷阱血未幹,這‘沙影’就踩著點來了!還點出隻有核心才知的‘東七’!這餌,下得太精準,太急迫!分明就是要引我們上鉤!”她轉向孟老二,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擔憂,“孟二哥,你的傷,經不起折騰了!”
“咳咳…咳咳咳…”孟老二猛地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牽動傷口,痛得他額角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瞬間滲出。夏欣悅連忙上前,喂他喝下一點溫水。孟老二喘息稍定,那雙渾濁的眼睛卻爆發出一種近乎偏執的銳利光芒,死死盯著地上那個複雜的鎖鏈沙蠍圖案和“東七”字樣。
“是餌…也得吞!”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一種豁出性命的決絕,“沙七…不能白死!柱子…不能白死!‘沙狐’…那鬼…就在暗處…磨著牙!”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身下的毛氈,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這…這鎖鏈紋…是當年…沙七統領…親手定下的…最高等級…內部求援…暗記!假的…畫不出…這…這神韻!咳咳…”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但他眼中的火焰卻越燒越旺,“‘東七’…隻有…老兄弟…知道!必須…弄清楚!是…是幸存的兄弟…還是…那‘沙狐’…在…釣魚!不去…綠洲…永遠…活在…鬼影裏!”
“可你的傷!外麵是龍潭虎穴!”嚴酋長低吼道,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再來一次伏擊…”
“死不了!”孟老二掙紮著,試圖挺直佝僂的背脊,卻被劇痛壓彎,“我…熟悉…他們的路數…我去!鬼哭峽…今晚…子時!那裏…岔道多…岩石…像刀!易守難攻…老地方…咳咳…你…帶人…在外麵…接應…”他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嚴酋長,“若…是陷阱…你…就斷後…別管我!帶人…撤!保…保住綠洲…火種!”
“不行!絕對不行!”夏欣悅斷然否決,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內鬼未除,‘沙狐’猶在!這信號本身可能就是內鬼與敵人勾結放出的!目的就是把你引出去,清除最後的知情人!或者,這根本就是玉王子派出的另一股力量,假扮沙影衛,攪亂我們,讓我們自相殘殺,他好坐收漁利!”
“那就…更要…揪出來!”孟老二眼中是破釜沉舟的瘋狂,“縮在殼裏…等死嗎?玉王子…要的就是…我們…疑神疑鬼…不敢動彈!綠洲…拖不起!等…等黑鷲衛…大軍…合圍…就…全完了!咳咳咳…”他激動地咳出血沫,身體劇烈顫抖。
密室內,三人如同繃緊的弓弦,爭論激烈。孟老二的執拗源於對沙影衛刻骨銘心的認同、揪出內鬼的迫切,以及一種近乎悲壯的犧牲衝動;夏欣悅的謹慎則根植於醫者的冷靜、對全局安危的考量和對玉王子陰險毒辣的深刻認知;嚴酋長夾在中間,一麵是生死兄弟以命相搏的請求和一線可能的生機,一麵是綠洲存亡的重擔和夏欣悅揭示的巨大風險。柱子的屍體就在角落,無聲地提醒著信任的代價。
最終,嚴酋長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那個鎖鏈沙蠍圖案,又看了看孟老二眼中那燃燒生命般的火焰,猛地一拳砸在石桌上,震得油燈劇烈搖曳,燈油潑灑出來,在桌麵上映出一小片晃動的、不祥的陰影。
“好!老孟,你去!”嚴酋長聲音嘶啞,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但記住!事不可為,立刻撤!保命第一!信號不對,轉身就走!你的命,比什麽狗屁情報都重要!”他轉向夏欣悅,語氣沉重如鐵,“欣悅,綠洲內部,就全靠你了!盯緊所有人!特別是…那幾個最近出去‘采藥’、‘探親’的!物資倉庫的進出記錄,給我翻個底朝天!一隻老鼠也別放過!”
夏欣悅看著兩人決絕的神情,知道已無法更改。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湧的憂慮和一絲不祥的預感,重重點頭,聲音冷靜得可怕:“放心。你們…務必活著回來!” 她走到孟老二床邊,從皮囊中取出幾枚顏色深褐、散發著濃鬱苦香的藥丸,“含在舌下,能暫時壓住痛楚,吊住精神。但藥力一過…反噬更重。慎用!”
* * *
鬼哭峽,夜半子時。
月光被厚重的雲層遮蔽,隻透下慘淡的微光。風,如同無數冤魂在狹窄扭曲的峽穀中尖嘯、碰撞、回旋,發出淒厲悠長的嗚咽,名副其實。嶙峋怪異的黑色岩壁在黑暗中如同擇人而噬的巨獸獠牙,投下幢幢鬼影。
孟老二換上了一身與周圍岩石幾乎融為一體的深灰褐色偽裝服,臉上塗抹了特製的、混合了炭灰和草汁的藥泥,隻露出一雙在黑暗中閃爍著野獸般警惕光芒的眼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前的傷口,劇痛如同跗骨之蛆,但舌下那枚苦澀的藥丸正源源不斷地散發出一種麻痹而熾熱的力量,強行支撐著他。他帶著嚴酋長精心挑選的三名絕對心腹(包括上次伏擊幸存、沉默寡言但眼神銳利的戰士“石頭”),如同四道融入夜色的陰影,悄無聲息地潛入了峽穀深處預設的接應點——一處位於岩壁半腰、僅容一人藏身的狹窄石縫。嚴酋長則帶著十餘名綠洲最悍勇、眼神最堅定的戰士,如同蟄伏在沙丘與亂石後的沙狼,彎刀出鞘,弓弦半張,死死盯著峽穀唯一的入口,每一塊肌肉都繃緊到了極限。
時間在風嚎和劇痛的煎熬中緩慢流淌。孟老二伏在冰冷潮濕的岩石上,耳朵過濾著風中每一絲異響,精神高度集中。他手中緊握著一枚邊緣磨得異常鋒利的特製骨片——這是與“沙影”約定的回應信物。
突然!
峽穀入口方向,幾塊碎石極其輕微地滾落下來,聲音被風嘯掩蓋,卻如同重錘敲在孟老二緊繃的神經上!
來了!
幾道同樣融入夜色、動作迅捷如狸貓的黑影,貼著岩壁的陰影,悄無聲息地滑入峽穀。同樣是五人,為首一人身材中等,步伐異常沉穩,臉上蒙著厚厚的黑巾,隻露出一雙在黑暗中銳利如鷹隼、卻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疲憊的眼睛。他們停在穀底一片相對開闊、背靠巨大岩壁的沙地上,距離孟老二藏身的石縫尚有十餘丈。
孟老二沒有立刻現身。他如同最老練的沙狐,屏息凝神,目光如鉤,死死鎖定了對方。他在觀察:對方的站位看似鬆散,實則互為犄角;呼吸綿長均勻,是高手;身上帶著淡淡的塵土和汗味,還有一種…極淡的、混雜著草藥和…某種特殊鐵鏽(類似博斯國精製兵器保養油)的氣息?
對方首領似乎也在等待,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周圍嶙峋的怪石。他抬手,打出一個極其複雜、雙手交疊變幻、最後掌心向內虛按三下的手勢——那是沙影衛內部,隻有統領級或直屬親信才懂的“夜梟歸巢”聯絡暗號!比上次“磐石”所用的“夜梟”更高級!
孟老二的心髒猛地一縮!手勢完全正確!甚至那股沉穩中帶著一絲悲愴的氣質…難道…真是沙七的舊部?幸存的兄弟?
他強壓下翻騰的情緒,手指微動,那枚鋒利的骨片如同活物般從他指尖無聲滑落,“嗒”一聲輕響,準確地落在下方一塊光滑的黑色岩石上。
這聲音在嗚咽的風聲中異常清晰。穀底五人瞬間警惕,武器出鞘的細微摩擦聲清晰可聞。為首那人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聲音來源的方向,也看到了岩石上那枚在微光下泛著慘白光澤的骨片。
他上前幾步,同樣取出一枚邊緣刻著同樣鋸齒紋路的骨片,屈指一彈。
“嗒!”兩枚骨片在岩石上輕輕碰撞,發出清脆而獨特的共鳴。
信物無誤!
孟老二不再猶豫,如同壁虎般悄無聲息地從石縫中滑落,穩穩落在穀底,與對方首領隔著數丈距離相對而立。三名心腹緊隨其後,呈扇形散開,手按武器,氣氛瞬間緊繃如弦。
“血染狂沙。”對方首領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濃重的、幾乎與風沙同化的西北口音,正是沙影衛慣用的切口。
“魂鑄漠城。”孟老二沉聲回應,目光銳利如刀,穿透黑暗,緊盯著對方蒙麵巾下那雙帶著疲憊與急切的眼睛,“報上名號!沙七統領…何在?”他直接拋出了最核心的問題。
“沙蠍營,第七斥候隊副,代號‘磐石’。”對方首領回答得幹脆利落,聲音帶著刻骨的沉痛,“統領…在黑風口…殉了!”他猛地扯開胸前的衣襟,露出內襯上猙獰的沙蠍刺繡,以及一道從左肩斜劈至右肋、皮肉翻卷、似乎剛剛結痂不久的巨大刀疤!那傷口猙獰可怖,絕非偽裝!“我們…遭了叛徒出賣!就在黑風口!‘沙狐’!是‘沙狐’那狗賊!把我們的行蹤…賣給了玉蠍子!”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滔天的恨意和悲憤,“兄弟們…拚死護著統領突圍…死傷殆盡!隻有我們幾個…靠著裝死…才…才逃出來!”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傷處,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那份痛楚與恨意無比真實。
“沙狐!”孟老二心頭劇震!又是這個名字!對方的話語、傷痕、尤其是那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悲憤,與他親身經曆的一切嚴絲合縫!一股強烈的認同感幾乎要淹沒理智。但他強行壓下,聲音依舊冰冷如鐵:“證據!沙七統領的信物何在?‘磐石’何在?”他故意提及鬼哭峽陷阱中那個假冒者的代號。
“磐石?那個叛徒!”眼前的“磐石”副隊眼中爆發出刻骨的恨意和一絲不屑,“他也配叫磐石?!統領待他如兄弟,他卻…他就是‘沙狐’安插在我們身邊的釘子!統領…就是被他從背後捅了刀子!”他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用油布包裹的物件,小心翼翼地展開——那是一塊巴掌大小、邊緣帶著明顯撕裂和焦痕的皮質地圖殘片!上麵用暗褐色的顏料(極似幹涸的血跡)勾勒著簡易的路線和標記,其中一個醒目的狼頭標記旁,潦草地寫著兩個字:“黑鷲”!地圖的繪製風格、標記習慣、甚至那暗褐色的顏料…都與沙七的習慣高度吻合!
更關鍵的是,地圖殘片的角落,用極其細微的針腳,繡著一個幾乎難以辨認的、扭曲的蠍子圖案——那是沙七獨有的標記!
“這是沙七統領…咽氣前…塞給我的…”“磐石”副隊的聲音帶著哽咽,將地圖遞向孟老二,“黑鷲衛在西北三十裏,沙狼丘背風麵的一個幹涸河床裏,設有一個秘密補給點!囤積了大量箭矢、火油和清水!統領說…毀了它…能拖住玉蠍子的狗腿子至少三天!為我們…為綠洲…贏得時間!”
孟老二接過那染血的皮質地圖殘片,入手粗糙冰冷,帶著一股硝煙、血腥和沙漠塵土混合的濃重氣息。沙七的標記!這幾乎就是鐵證!他心中的疑慮如同被狂風吹散的沙塵,瞬間淡去大半,一股巨大的悲憤和同仇敵愾湧上心頭!
“‘沙狐’…到底是誰?”孟老二急切追問,這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磐石”副隊眼中閃過濃烈的恨意和一絲極其細微的、不易察覺的閃爍:“具體…不清楚!隻知道…代號‘沙狐’!是…是當年齊爺身邊…最親近的幾個人之一!潛伏極深!就是他…把綠洲的位置…也早就賣給了玉王子!我們…我們也是順著‘沙狐’可能泄露的線索…才找到綠洲外圍!統領…就是想趕在玉蠍子前麵…回來報信…沒想到…” 他猛地看向孟老二,語氣急促而誠懇,帶著一種走投無路的絕望,“老哥!綠洲不能再待了!‘沙狐’就在你們中間!隨時可能發難!跟我們走!我知道一處更安全的隱秘據點!我們聯手,先毀了黑鷲衛的補給,再想辦法揪出‘沙狐’,為統領報仇!”
“沙狐”!齊爺身邊最親近的幾個人之一!孟老二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巨大的背叛感和恐懼讓他幾乎窒息。嚴酋長?夏欣悅?還是…其他早已埋骨黃沙的舊人?這個代號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了他剛剛升起的信任之中!
他強壓下翻騰的心緒和舌下藥丸帶來的眩暈感,沉聲道:“茲事體大,需從長計議。綠洲尚有婦孺,不可輕棄。你等先到外圍廢棄的‘鷹嘴岩’烽燧暫避,待我回稟酋長,再定行止。”他報出了預設的臨時聯絡點。
“磐石”副隊眼中閃過一絲極其隱蔽的失望,但很快被急切取代:“好!鷹嘴岩!我們等你們消息!務必…盡快!玉蠍子的鷹犬,隨時可能撲過來!統領的仇…綠洲的安危…就靠你們了!”他收起地圖殘片(孟老二並未歸還,緊握在手中),抱拳一禮,帶著手下迅速退入峽穀更深的陰影中,消失不見。
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孟老二握著那染血的地圖,心中的疑雲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更加濃重。沙七的遺物、悲憤的控訴、指向明確的“沙狐”…一切都似乎嚴絲合縫。但“磐石”副隊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失望,以及他提到“隱秘據點”和急於帶人離開時那絲細微的閃爍,又像一根細小的毒刺,紮在孟老二的心頭。還有…那若有若無的特殊鐵鏽味?
“孟二爺,撤嗎?”石頭低聲問道,警惕的目光掃視著四周。
“撤!回綠洲!”孟老二壓下雜念,果斷下令。他需要立刻與嚴酋長和夏欣悅商議。無論真假,“沙狐”的代號和黑鷲衛補給點的情報,都足以掀起驚濤駭浪。
四人迅速退出鬼哭峽,踏上返回綠洲外圍的沙路。夜風嗚咽,四周死寂。孟老二舌下的藥丸效力正在減退,胸口的劇痛如同潮水般陣陣襲來,讓他腳步有些虛浮。
就在他們剛剛繞過一片巨大的、如同臥獅般的風蝕岩群時,異變陡生!
“咻咻咻——!”
數道淩厲的破空聲毫無征兆地從側後方的岩群陰影中響起!不是弓箭,而是威力更強的臂張弩!速度快得驚人,角度刁鑽狠辣,直取孟老二和石頭!
“敵襲!散開!”孟老二厲吼一聲,身體如同條件反射般向前撲倒!石頭反應極快,猛地將孟老二撞向旁邊一塊岩石的凹陷處!
“噗嗤!” “呃啊!”
弩箭撕裂空氣的尖嘯和肉體被穿透的悶響幾乎同時響起!一名跟在後麵的心腹戰士被一支弩箭貫穿了胸膛,慘叫著倒地!另一名戰士則被擦著大腿飛過,帶起一溜血花!
“殺!”陰影中,七八個如同鬼魅般的黑影躍出,清一色的黑色緊身皮甲,臉上蒙著黑巾,動作迅猛如電,配合默契,如同撲食的沙狼,瞬間就纏了上來!刀光在微弱的月光下交織成一片死亡之網!他們的裝備和身手,與黑風口洞穴、鬼哭峽第一次伏擊的殺手如出一轍!
“黑鷲衛!”石頭目眥欲裂,拔出彎刀護在孟老二身前,與兩名撲上來的敵人戰在一起!
孟老二強忍劇痛,拔出淬毒短匕,如同受傷的猛虎般迎向一名敵人!匕首劃出一道陰狠的弧線,逼退對方。戰鬥瞬間爆發!綠洲戰士雖悍勇,但對方有備而來,人數占優,裝備精良。金鐵交鳴聲、怒吼聲、慘叫聲在寂靜的沙漠夜裏格外刺耳。
孟老二以一敵一,短匕如同毒蛇的信子,招招搏命。但他的傷口在劇烈動作下再次崩裂,鮮血迅速染紅了胸前的繃帶,舌下藥丸的效力徹底消失,劇痛和眩暈如同潮水般衝擊著他的神經,動作開始變得遲滯。
“呃…”一聲壓抑的痛哼傳來,那名大腿受傷的戰士被彎刀劃開了喉嚨,鮮血狂噴,但他死死抱住敵人的腿,用盡最後力氣嘶吼:“二爺…石頭…快走!”
混亂中,一名被石頭彎刀逼退的黑鷲衛頭目(身形略顯瘦高),為了躲避石頭凶狠的反劈,極其敏捷地向側後方一個翻滾,動作流暢地翻越了旁邊一道不過半人高的、布滿風蝕凹坑的沙岩矮崖,那動作之熟練,仿佛演練過千百遍,對腳下每一塊凸起和凹陷都了如指掌!
被護在岩石凹陷處的孟老二瞳孔驟然收縮!這地形…這矮崖…雖然不在綠洲內,但其結構和沙岩質地,與綠洲西側訓練場旁的一處矮崖極其相似!尤其是那種利用風蝕凹坑借力蹬踏的技巧,是綠洲戰士練習翻越障礙時的慣用動作!
“石…石頭!那…那個瘦高個…翻崖…的動作…太…太熟!”孟老二嘶聲喊道,聲音因為劇痛和激動而斷斷續續。
正在苦戰的石頭渾身浴血,聽到孟老二的話,眼中猛地爆發出駭人的精光!他拚著硬挨一刀,猛地扭頭看向那個剛剛翻過矮崖、正欲再次撲來的瘦高敵人!看著對方那流暢得如同本能般的動作,石頭瞬間明白了孟老二的意思!
“…是…是…熟悉…地形…”石頭用盡全身力氣,發出如同野獸般的嘶吼,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和刻骨的寒意,“像…像在…綠洲…練過!”
熟悉地形?!像在綠洲練過?!
孟老二隻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凍結了全身的血液!內鬼!真的有內鬼!而且就在綠洲!甚至可能參與了這次伏擊的策劃!那流暢的翻越動作,絕非一日之功!
“撤!”孟老二再無戀戰之心,巨大的悲憤、恐懼和那根名為“沙狐”的毒刺,深深紮入心髒!他猛地將手中最後一枚特製的、混合了硫磺和辣椒粉的***砸在地上!
“砰!”一股濃烈刺鼻、帶著辛辣氣味的黃煙瞬間彌漫開來,遮蔽了視線。
趁著煙霧的掩護,孟老二在石頭的拚死攙扶下,如同喪家之犬,帶著滿身傷痕和柱子的犧牲、以及那致命的發現,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包圍圈,朝著綠洲的方向亡命奔逃。身後,隱約傳來黑鷲衛氣急敗壞的呼喝聲,但並未深追。冰冷的夜風中,似乎還殘留著石頭那句如同詛咒般的嘶吼:“熟悉地形…像在綠洲練過!”
* * *
祠堂側後方的石屋,再次被濃重的血腥味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疑雲籠罩。
孟老二胸前剛縫合的傷口徹底崩裂,鮮血浸透了厚厚的麻布,臉色灰敗地靠在石床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和劇烈的疼痛。夏欣悅臉色凝重如冰,飛快地為他重新清理傷口、上藥、包紮,動作又快又穩,但緊抿的嘴唇和微蹙的眉頭顯示出她內心的驚濤駭浪。
嚴酋長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在狹小的空間裏焦躁地踱步,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踏碎地麵。他手中緊緊攥著孟老二帶回來的那張染血的皮質地圖殘片,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
“‘沙狐’!代號‘沙狐’!就在我們中間!是…是當年齊爺身邊…最親近的幾個人之一!”孟老二的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和徹骨的寒意,將“磐石”副隊的話複述了一遍,最後死死抓住嚴酋長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肉裏,“石頭…石頭臨死前…看到了…那個…伏擊我們的…黑鷲衛頭目…翻越矮崖…的動作…熟悉得像…像在自家後院練過!他…他說…‘熟悉地形,像在綠洲練過’!咳咳…咳…”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鮮血再次湧出。
“熟悉地形…像在綠洲練過…”嚴酋長喃喃重複,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綠洲的地形細節,尤其是外圍那些可供利用的掩體和路徑,隻有負責巡邏布防的核心人員才完全掌握!而且那種翻越障礙的流暢技巧,更是綠洲戰士日常訓練的內容!內鬼的身份,幾乎呼之欲出!級別之高,遠超他的想象!
“還有…‘磐石’副隊…他的話…幾分真…幾分假?”夏欣悅冷靜地追問,手中清理傷口的動作絲毫不停。
“地圖…沙七…的標記…假不了…”孟老二喘息著,艱難地舉起那張染血的地圖殘片,“但…他想帶我們走…太急…還有…他提到‘沙狐’時…眼神…閃了一下…我…我總覺得…哪裏不對…還有…他身上…有股…很淡的…鐵鏽味…像…博斯國…上等兵器油…”
“無論真假,‘沙狐’的代號和補給點的情報,都必須利用!”嚴酋長猛地站定,眼中是孤注一擲的決絕和一種被逼到牆角的凶狠,“老孟,你安心養傷!欣悅,盯死內部!特別是…負責過外圍布防圖紙的,還有那幾個最近外出過的!倉庫進出記錄,給我查!鷹嘴岩那邊…暫時不理!我先去布置這個補給點!是餌,老子也要咬下一塊肉來!”
嚴酋長帶著地圖,像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帶著濃烈的殺意和破釜沉舟的決心,大步離開了石屋。
夏欣悅看著孟老二痛苦而焦灼的臉,又看了看他換下的、沾滿血汙和塵土的破舊外衣。她默默拿起衣服,準備清理掉。就在她抖開衣服的瞬間,“叮”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一枚小小的、邊緣異常鋒利的金屬物件從衣襟的破口處掉了出來,落在石地上,滾了幾圈,停在油燈光暈的邊緣。
那是一枚造型奇特、帶著明顯斷裂痕跡的金屬箭頭,上麵沾染著黑紅的血汙(正是孟老二從沙七屍體旁撿到的那枚)。在昏暗的燈光下,斷裂的茬口閃爍著冷硬的光澤。
夏欣悅彎腰撿起這枚箭頭碎片。她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石屋角落裏,那堆之前清理綠洲廢棄烽燧瞭望台時搬下來的垃圾——鏽蝕的鐵釘、斷裂的木板、一塊邊緣扭曲的厚重鐵片…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個近乎荒謬卻又無比清晰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她快步走過去,在雜物堆裏翻撿,撿起那塊邊緣有著不規則斷痕、布滿暗紅鏽跡的厚重鐵片。又拿起手中那枚染血的箭頭碎片,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將箭頭斷裂的茬口,對準鐵片邊緣一處凹陷的斷痕…
“哢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無比清晰的契合聲,在死寂的石屋中響起!
那枚染血的箭頭碎片,竟然嚴絲合縫地嵌入了那塊厚重鐵片的斷裂處!拚合之後,一個完整的、猙獰的圖案清晰地呈現在冰冷的金屬表麵——那是一隻栩栩如生、昂首翹尾的玉蠍!蠍身用一種極其昂貴的青綠色玉石鑲嵌(雖已蒙塵暗淡,但材質可辨),蠍尾的毒鉤則是寒光閃閃的玄鐵打造!這正是博斯國那位以“玉”為號的王子——歐陽玉廷,麾下最神秘、最精銳的私人衛隊——“玉蠍衛”的獨有徽記!
鐵證如山!
夏欣悅握著這塊拚合完整的“玉蠍”徽記,隻覺得一股寒氣從指尖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連心髒都仿佛被凍僵!玉王子!真的是他!他的觸角,不僅伸向了沙影衛,製造了叛徒和殺戮,甚至…他麾下最隱秘力量的殘骸信物,竟然出現在了綠洲的廢棄烽燧裏!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玉王子的滲透,遠比他們想象的更深、更早!綠洲,早已不再是什麽世外桃源,而是一直處於毒蠍的窺視之下!那個代號“沙狐”的內鬼,恐怕也早已將綠洲的底細,透給了遠在博斯王庭的毒蠍之主!
“孟二哥…”夏欣悅緩緩轉過身,將手中那塊拚合後、散發著不祥寒光的完整“玉蠍”徽記,遞到了孟老二眼前。她的臉色在油燈下慘白如紙,聲音卻冷靜得可怕,帶著一種洞悉了最深沉黑暗的寒意,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砸落:
“你看。玉王子的蠍子…早就…爬進我們的窩裏了。這窩裏的鬼影…恐怕…還不止一個‘沙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