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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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確如敖滄所料,因他的壯舉,偌大的王宮亂成了一鍋爛粥。

    蕭衍雖從不信鬼神之說,但百餘名言之鑿鑿的宮人,以及全宮不剩半粒粟米的事實,令他不得不懷疑此事不尋常。

    但眼下宮中流言四起,甚至有蔓延到宮外的趨勢,這般情形容不得他再猶疑,即刻下旨,以偷盜的罪名,將膳房的掌事並一幹宮人十餘名,當庭杖殺。並嚴命,若再有人散播妖鬼作祟的言論,格殺勿論。

    此番嚴懲,倒是封住了宮人的口,卻止不住他們惶惶不安的內心,以及,宮中食材的空缺。

    王宮中足足有上萬張口,即便隻是勉強果腹,也至少需要萬斤的糧食。

    宮中沒有,便隻能從宮外的糧倉撥運。但蕭衍為了不將宮中莫名失糧的事件擴大,不讓那班老臣拿到喋喋不休的話柄,這運糧的事,也需找個適當的由頭,不引起群臣的議論與猜忌。

    這廂蕭衍為了籌糧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那廂的始作俑者卻是懶懶地棲在枝頭曬太陽,愜意萬分。

    暮色四合,晚風簌簌,樹影婆娑,子時將臨。

    吃飽睡足的敖滄被涼風驚醒,才發現時辰差不多了。他一個跟頭從枝頭躍下,腳步輕快地躍進屋,卻看見彌若垂目坐在桌案旁,早已支頤睡著。

    也不甚在意,走近床榻,踹了踹床上人的手臂:“欸,死了沒?死了就應個聲,爺好早些給你備份棺材。”

    “那我可要金絲楠木萬萬年不朽的那種。”笑聲從床上傳出,“這才方便能活萬萬年的你,隨時瞻仰我的遺容。”

    敖滄也笑罵了一聲:“臭小子,還不快把內丹還我,你睡了一覺倒是舒服了,留了個爛攤子給我收拾。”

    相唯從榻上坐起,吐出那顆寶藍色的珠子,扔給敖滄:“一股魚腥味,也隻有你當寶。”

    敖滄用身上的髒衣服將珠子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擦了數十遍,才重新含回口中,一臉鄙夷道:“我還嫌你有狐騷味呢。這回我也算救了你一命,即便你不用報答你恩公的那套待我,可也不能小氣了。”

    “這樣吧,我這一百年的飯就由你全包了,也不需頓頓海味山珍的,簡單點就行,每天早上燕窩,中午……”

    “整個王宮都被你吃幹淨了,還不夠?”相唯瞟了瞟敖滄的肚子,“過去還真是委屈你了。”

    敖滄一驚:“你怎麽知道我將宮裏頭吃了個遍?”

    相唯涼涼地掃了敖滄一眼:“以你的腦子,也就隻能想到這樣的法子。”

    敖滄聽了登時不樂意了:“這法子可也不盡是我一人想的,你媳婦也覺得不錯啊。”

    “哦?”相唯轉臉看向一旁桌案上,狀似睡熟的彌若,嘴角微彎,“看來是我高估她了,她與你也差不離。”

    看著彌若緊閉的眉眼難以察覺地抽動了分毫,相唯臉上的笑意愈甚。

    “不過,話說回來,”敖滄仍對一事耿耿於懷,“那晚,就是你成婚當夜,帶我找出來找吃食那次,你見著那夥人怎麽跟見著舊情人似的,二話不說就將我撂下自個溜了?害我差些就被剝皮削骨熬成大補湯了!”

    相唯聞言,臉上的笑意頓時收住,半晌才幽幽吐氣道:“隻因,那其中的一人,是我的哥哥。”

    敖滄聽了一愣,反應了許久才出口:“就是那個拿天雷劈你,差點讓你成灰的那隻青眼狐狸?”

    相唯默然,敖滄反倒緊張了,難得口吃:“他、他瞧見、瞧見你了?”

    相唯抬手按向右胸口,自嘲道:“這一刀就是他砍的,你說他瞧見沒?”

    敖滄立即蹦起來:“那你等什麽,還不趕緊收拾收拾,回妖界或是冥界躲一陣。難不成你還想被他再劈一次?這回沒有傻子替你挨劈了,你還不魂飛魄散……實在不行,你跟我回北海算了,我家老頭在天帝麵前還是有幾分麵子的,料他一介小仙也不敢跟我北海龍宮搶人……”

    “放心,他如今若真要與我為敵,也未必奈何得了我。”相唯哭笑不得地止住敖滄神經質般的嘮叨,“那九道天雷的處罰我已受下,沒有灰飛煙滅也是天意。如今我既不在他的管轄內,也不曾禍害人間,他沒有理由再來拿我。”

    “反倒是他,私下與魔族勾結,企圖謀害北海龍子。”相唯朝敖滄微微一笑,眼眸中的金色光芒卻愈來愈冷,“這個罪名,若是告到天帝麵前,足夠削了他的仙籍!”

    敖滄頓時眼前一亮:“那我這就回去告訴我家老頭,讓他在天帝麵前參那隻青眼狐狸一本,剔了他的仙骨熬湯……”

    相唯搖搖頭:“此事不急,權當籌碼留著便可。眼下讓我留心的,是在幽都得知的另一事。”

    “什麽事?”

    “烽聿來凡間了。”相唯吐字極輕,但每一個字眼落在靜謐的夜色中,都像石子墜入一潭無波的死水,驚起漣漪無數。

    “鬼君?他不是穩坐幽都萬年不動的嗎?怎的……不會是想來找你算老賬的吧?”敖滄一臉痛心疾首地拍了拍相唯的肩膀,“死劫我尚可以幫你化解幾分,這情債我可替你還不了。你呀,自求多福吧!”

    相唯一把推開敖滄的爪子,顯然對敖滄的智商萬分無語:“烽聿掌著生死簿,若真有心算計我,李炯這具肉/體凡胎早死百八十回了。”

    “那他……”

    相唯金眸微眯,緩緩道:“烽聿離開幽都時日已不短,至少有二三十年……”

    敖滄驚呼一聲:“難不成,他竟轉世為人了?”

    相唯朝敖滄點點頭,示意他的遲鈍還沒有到不可救藥的程度。

    “可是,”敖滄仍是疑慮,“他好好的幽冥鬼君不當,跑到人間湊什麽熱鬧?”

    “他手握生死簿,這三百年,難保他未從裏頭瞧出什麽名堂。”

    “你是說……”敖滄有些遲疑,打量著相唯的神色,踟躕再三,仍是不敢直言那個忌諱:“……那誰的轉世,被他尋到了?”

    相比敖滄的斟酌再三慎之又慎,相唯的反應倒是雲淡風輕,微微頷首:“保不齊,他如今就在她身邊。”

    “所以?”,敖滄驚得下巴都差些掉了,“你也要去尋她?!”

    敖滄這一突兀的嚷聲,險些讓一旁假寐偷聽的彌若驚得露了餡。

    見相唯沒出聲,敖滄愈發激動起來,如一隻被人踩著尾巴的貓。

    “她當年那般對你,你還……小唯,我說,都過了三百年了,還有什麽放不下的。你為她受了九道天雷,差些就灰飛煙滅,還、還不夠麽?既然烽聿已然去尋她,就讓他們在一塊好了,反正當初,他們本來就已……”

    “敖滄,”相唯打斷他滔滔不絕的話,無力地搖搖頭,“你不明白。”

    “我的確不明白,”敖滄叉著腰,抽了抽嘴角,“也不想明白!”

    相唯幽幽歎出口氣,看向窗外夜色的目光有些遊離:“我曾答應過她,無論她在六界何處,永遠不去尋她的下落。”

    敖滄的臉色剛剛準備陰轉晴,卻有聽得他又不急不緩地補充道:“我不尋她,去找烽聿也是一樣的。”

    “既然烽聿極有可能與她在一處,那麽隻要尋到了烽聿,她自然也難躲我了。”

    敖滄頗是恨鐵不成鋼地敲了敲相唯的腦袋:“你這叫‘倒貼’,懂麽?”

    相唯不在意地聳聳肩,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勢:“反正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習慣了。”

    “你!”敖滄被相唯氣得一時噎住,好半晌才緩過氣來,“以後別說你是我兄弟,真是夠丟人的!”

    相唯見狀,依舊腆著厚臉皮,朝敖滄笑道:“割席斷交前,能否再幫兄弟個忙?”

    “不幫!”敖滄扭過頭,斬釘截鐵。

    “這樣啊,”相唯狀似可惜地歎了聲,“本來我還想說,你若真替我辦成了這事,你以後萬萬年的三餐我都包了。”

    “真的?”敖滄麵上頓時放出光來,但覺得這般似乎太隨便沒有原則,又在瞬時重新板成冰塊臉,“咳咳,那你且說說,這三餐裏頭都有些什麽?”

    “半斤稀飯八兩鹹菜。”

    “滾!”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後,敖滄還是被相唯半哄半騙地誘上了鉤,不情不願地為他跑腿去了。

    待敖滄離去的風聲漸漸平息,相唯才慢慢下榻,踱步至彌若身旁,似笑非笑道:“屋外月色甚好,娘子可願意與為夫一道月下淺酌?”

    彌若知道自己假寐偷聽一事,定是瞞不過他的,倒也不感意外,大大方方地起身:“恭敬不如從命。”

    二人一前一後院中,東南角樹影下,倒是有一處雅致的石桌石凳,可桌麵上除卻幾片落葉外,空蕩蕩的甚是寂寥。

    隻見相唯展開寬大的衣袖在桌麵上一拂而過,一銀壺,兩白盞,穩穩置於桌上。

    相唯也不多做言語,自顧自地坐下,自斟自飲起來。

    彌若自從受這兩三日來的各種詭異事件連續衝擊,早已對此見怪不怪,淡然從容地上前,一手挽起袖擺,一手執起尚帶溫熱的銀壺,朝相唯手邊的白玉杯盞中斟酒。

    “請。”

    相唯若有所思地掃了一眼麵前女子淡如水的神情,倒也不客套拘禮,依舊笑得和煦如春風:“美人勸酒,豈有推辭之理?”

    他修長的手指撫過白玉盞的杯壁,看向彌若的目光甚是玩味:“隻不過,娘子的這杯酒,為夫倒是想喝得明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