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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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唯本以為自己這麽明確的提醒,彌若應該不會再被蜃怪的幻象迷惑,沒想到還是高估了自家媳婦的領悟能力。

    當聽到身後一聲沉悶的倒地聲時,相唯就在心裏暗道一聲“糟糕”。

    回頭一看,果然是彌若中了蜃怪的幻術,倒在黃沙中昏迷不醒。

    蜃怪如魘魔一般,都是利用幻術來達到控製人心的目的。魘魔性溫,隻以夢魘為食,輕易不傷人,但蜃怪卻不同,以食人精元為生,一旦有獵物落入羅網,定會吸幹其精血,徒留下具具白骨。

    這也是“白骨坡”的名稱由來。

    而且,一旦成為蜃怪的獵物,隻能靠自己的力量打破幻境逃生,外人根本無法插手。

    相唯看著彌若的眉心越蹙越緊,心裏不禁萬分懊惱,應該看緊她的,應該說得明白些的,應該……

    應該不將她帶來此處的!

    她不過是個二八年華的凡人少女,雖有些不尋常的膽色,但終隻是個女孩罷了。

    像她這般出身高門的貴女,此時應是安然地在家中相夫教子,被父兄夫婿寵著,富貴無憂地度過一生,而不是被他強行牽連入,這完全不屬於她的世界,提心吊膽,隨時都有性命之憂。

    敖滄遇險,他挺身相救是理所應得,她如何需要同他一道涉險?

    隻因為那虛妄可笑的夫妻之名麽?

    他們明明連天地都不曾拜過,那杯合巹酒也是李炯喝下的。他們明明半分聯係都沒有,為何卻總是有意無意間將她拉入自己的世界,讓她陷入這生死一線的危境中?!

    相唯不禁一陣深思細想,卻被自己腦中蹦出的想法驚得愕然。

    隻是因為,舍不得。

    他舍不得看她愁眉緊鎖,才答應下保住李炯的性命;他舍不得讓她淚眼闌珊,才冒著被天族察覺的風險帶著她去看星河流轉;他舍不得她離開自己的視線,才在她麵前故意示弱隻為她能多陪在自己身旁半刻。

    不!不可能!相唯搖頭,想將這個可笑且可怕的念頭甩出腦海。

    不管是三百年的神君九逍,還是三百年後的妖狐相唯,他的身邊從來不乏女人環繞,卻從不曾為哪位美人動心過,以致於一度懷疑自己是斷袖。

    與芷鳶那段從未開始就無疾而終的緣分,他被剔仙骨,芷鳶下落不明。這般慘烈的教訓,令他對“情”字敬而遠之。他寧願做一個逢場作戲的浪子,也不想再傾盡真心隻落得個無緣的下場。

    但眼下……

    他的視線轉到彌若的臉上,右爪不自覺抬起,像替她撫平眉間的苦痛。但左爪亟亟上前,按住不安分的右爪,同時壓下腦中莫名的念頭,

    自己這曆經世事千載的老狐狸,怎麽會瞧上人家十餘歲的小姑娘?這種老牛吃嫩草的事情,怎麽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何況不管是百年,還是千年,他的心裏,有且僅有芷鳶一人而已!

    一定是因為許久沒有變回原身,這狐狸腦袋遲鈍太久不好用了。

    嗯嗯,一定是因為這樣!

    相唯自我解釋著,消除著心中的負罪感。

    待他再定睛看向彌若時,圓圓的狐狸眼中滿滿都是對自家娘子的信任。

    蜃怪算什麽,我家娘子十八般武藝,拳打腳踢十個百個都不成問題!

    剛想著,彌若就猛地從地上坐了起來,一手按在胸口,一手捂著耳朵,像是幾近窒息的溺水者,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醒了?!”相唯喜得也顧不上什麽負罪感了,扒拉著爪子湊上前去,“我就知道我家娘子了得,蜃怪這般不入流的小妖,隻能算是給娘子解悶的玩物。”

    待彌若漸漸緩過氣來,微抬起眼皮,卻是將趴在自己膝頭的相唯推開,語氣淡淡的:“是我一時疏忽了,耽誤了這麽久,還是盡快上路吧。”

    相唯倒是沒有留意彌若這突然生出的疏離,歡快地甩著尾巴,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頭道:“走過這白骨坡,離放鶴穀可就近多了。”

    彌若從沙地上站起,腦中縈繞不去的聲音此時已消泯無蹤,但那句話卻如刻入她的骨髓,時時刻刻回蕩在她的耳畔。

    忘情之人最是無情。

    沒錯,她的確是無情。

    她能毫不猶豫地將利刃插入與相唯無二的白狐咽喉,下一次,自己也許也能同樣毫不猶豫地將利刃插入相唯的心窩。

    那血瞳白狐滿身血汙的瀕死模樣,依舊曆曆在目,若當時真的是相唯……

    彌若不敢多想地搖了搖頭,再睜眼時,麵前那隻白色的狐狸身影依舊鮮活地在她視線中跳躍,她心中既是欣喜又是苦澀。

    欣喜的是,他尚在她的眼前,苦澀的是,他並不屬於她,也不可能屬於她。

    “欸,你還能走嗎?”前方兀然傳來的話語,打斷彌若的胡思亂想,她慢半拍地點頭應道:“能、能,我沒事。”

    相唯隻當她的思緒仍陷在蜃怪的幻境裏:“方才你看見了什麽幻影,一副心有戚戚的樣子。”

    彌若遲疑了半晌,有選擇性地道出:“看見,看見你死了……”

    蜃怪幻化出的,都是心裏頭的所思所想,若非彌若時時想著自己咽氣,怎麽會見著這樣的一幕?

    相唯委屈地癟癟嘴,耳朵也耷拉下來:“你就這麽不待見我?”

    彌若見他裝出的一副可憐模樣,心裏不由得一軟,但仍是忍著俯身拍拍狐狸腦袋的衝動,偏轉過頭:“而且,還是被我親手殺死的。”

    這下,相唯霎時僵愣住了,看來是自己往日的言行無狀過了頭,導致自家娘子竟都有謀殺親夫的想法!

    二人各懷著心思,不知不覺間,眼前的漫漫黃沙被飄來的一陣大霧籠罩,濃密的霧珠令人幾乎無法目視五指。

    相唯的狐狸尾巴伸到彌若的手邊:“抓緊我,不要亂走,這是霧瘴!”

    彌若愣了一愣,瞬即相唯急急的聲音又傳來:“還不快抓住!”

    “嗯,好。”彌若拽過柔軟蓬鬆的狐狸尾巴,雖已不是第一次,但握著尾巴的手心卻是頭次這般又麻又癢。

    “跟著我走。”濃濃的大霧裏,傳來相唯縹緲的聲音,若非手中就是他的尾巴,還真會以為他與自己相隔百丈之遠。

    彌若無聲地點點頭,受著手中尾巴的引帶,朝根本不知何處的前方走去。

    在目不能視的大霧中約莫走了一個時辰,寂靜無聲的霧氣裏,隱隱傳來淅淅的異樣聲響。

    彌若還未來得及反應出這是什麽時,相唯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你可會鳧水?”

    “會,會一些。”彌若應聲後,才忽的發覺自己的腳下一陣涼意,邁步時能感覺到明顯的阻力,像是……像是在水裏?!

    “前麵是個湖,看來我們隻能鳧水過去了。”相唯說完,不禁低聲喃喃自語,“我明明記得以前這裏是片荒原來著,什麽時候竟蓄了這麽一大片的水?莫非師父他老人家對釣魚感興趣了?”

    由於要在水中遊動,相唯幹脆將尾巴直接纏繞在彌若的腰上,牽著她一點一點朝越來越深的湖中心遊去。

    冰涼的水意漫上腳踝,浸過腰際,漸漸開始淹過彌若的鼻口,一陣陣的懼意也開始在彌若心底生出。

    她會鳧水不錯,但她懼怕水也是事實。

    十歲那年,她偷偷躲開伺候的宮人,一個人在禦花園的玉液池旁玩耍,卻一時不慎跌入了水池中。玉液池是各宮主子常來的地方,尋常宮人甚少敢從旁經過,以致於彌若在水中呼救許久,都無人聽聞。

    那時正是初春幹燥的時日,玉液池裏的水麵離池壁頂部有一人高的距離,但身量不足的她根本觸不到池壁。

    她雖會鳧水,卻也經不住一直在水中折騰,加之春寒水中寒意刺骨,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就再無力保持口鼻在水麵之上。就在透著死亡氣息的刺骨涼水幾欲將她沒頂時,是出來尋她的蕭衍,及時將她救了上來。

    從那時起,她對蕭衍產生了難以割舍的依賴,也是從那時起,她對水有了莫名無狀的恐懼。

    遊在前頭的相唯覺得跟著身後的彌若靜得有些反常,水麵上濃霧彌漫看不清任何事物,他幹脆一頭紮進水底,澄澈的湖水下,他與咫尺外的彌若大眼瞪小眼。

    相唯連忙抽著尾巴將彌若扯出水麵:“我是讓你鳧水,可不是讓你在水裏憋氣!在水底下憋了那麽久,是想變成水鬼嗎?!”

    彌若睜著濕漉漉的眼睛,頗為歉意道:“我、我有些怕水……”

    這下輪到相唯吃驚了,不怕疼不怕鬼不怕死的人,竟然怕水!

    彌若也覺得分外不好意思,訥訥道:“我小的時候,差些在水池中溺死,所以對水有些怕……”

    相唯合上驚訝的狐狸嘴,掠了一眼彌若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小臉,刻意咳了咳:“咳咳,既然如此,我馱著你遊便是,我憋氣的功夫還……還可以。”

    彌若忍不住笑出聲,卻被身下突然加速的水流給驚得笑容一僵。

    相唯也是臉色大變,側耳凝神一聽,眼眸圓睜:“前麵是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