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畫地為牢(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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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昭拿玻璃杯的指尖微微發顫。

    ……是誰?

    會是主角攻嗎?

    他的手心迅速出了一層細細的汗,這層汗教玻璃杯壁驟然濕滑起來,發抖的手幾乎要握不住一個小小的玻璃杯。

    不……不能摔。

    一定要拿穩了!

    無論江昭在心內如何祈求,玻璃杯還是緩緩順著往下滑,直至徹底脫離他的手心,摔在了輕薄的羽絨被上,隔著一層被子,他甚至能夠感受到被子砸上了他的大腿。

    遲鈍的痛感。

    還有那砸在了羽絨被上的、輕輕的一聲“砰”。

    江昭大腦一片空白,渾身的血液悉數在這個瞬間被凝固了,他的頭腦中不斷回響:被發現了被發現了被發現了……

    ——他被一隻嗜血的鬼發現了。

    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他會被吃掉嗎?和原文最後炮灰的結局一樣,被主角攻親手殺害,靈魂又被周圍伺機而動的萬鬼給吞噬了個幹幹淨淨。

    他記得寫在最後的形容。

    ——【鑽心蝕骨地疼痛包裹住他。

    他的受盡折磨的肉身粉碎成了一堆隨風飄散的齏粉,而千瘡百孔的靈魂也終將於同一天消散,自此……

    永世不得超生。】

    他會……永世不得超生?

    江昭的手僵著,渾身都是僵的,羽絨被不吸水,他甚至能隱約感受到不小心被他打撒的水正順著他身體的起伏,僅僅隻隔著一層輕薄的被子向下蜿蜒。

    像是某種自他身體裏流淌而出的血液般。

    “——昭昭?”

    光亮突如其來,將濃鬱靜謐的黑暗驅散,江昭眼前出現了短暫的空白,過了大約兩三秒,視野中的一切才由虛幻的白邊漸漸落回本位。

    他轉過頭。

    僵硬得像是一座年久失修、鏽跡斑斑的機器。

    林玉韻站在他床邊,伸手拉開床頭的小台燈,暖黃的光線宛若一條光帶,將他從陰森可怖的地獄拉回了尚存幾分溫度的人間。

    “……林哥?”

    他的聲音是從喉中擠出來的。

    林玉韻溫和道:“是我。”他的目光落到被子上,微微蹙眉,“水撒在床上了怎麽不把被子撿起來?”

    江昭抬頭,視線直勾勾地盯著他。

    好半晌,他確認了麵前的人,才舒出了一直憋在胸腔中,幾乎要讓他活活窒息而死的氣。

    單薄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宛如一條離了水、躺在沙灘上、就快要因幹涸而死的魚。隨著急促的呼吸聲在房內響起,他身上穿著的圓領睡衣也跟著起伏、煽動,緩緩下滑,露出了截漂亮且精致的鎖骨,這袒露出來的一小塊肌膚比雪還要白,在他大口喘息的動作間晃了不知誰的眼。

    林玉韻的眼珠子停頓了好幾秒,旋即才關懷道:“昭昭這是……怎麽了?——先起來,這床被子濕了,你房間的被褥放在那裏?我去拿一床新的給你換。”

    他的手輕輕拍了下江昭的後背。

    這是一個代表著安撫和慰藉的動作,按理來說應該是持續不斷地輕撫後背,可他的手搭上去了便沒有收回,一反常態地將江昭摟入懷中,聲線透著心疼。

    “昭昭這是,又做噩夢了嗎?”

    江昭在他懷裏大口深呼吸,直至喘過氣來,才略掙開他的懷抱,清透的兩顆眼珠子向上翻轉,盯著林玉韻。

    而後,兩行清淚順著他的麵頰猝不及防往下滑落。

    林玉韻身形一僵,動作罕見地有些生澀起來,不太確定地輕聲喚道:“昭昭?”

    江昭哭得更用力了。

    他哭泣是沒有聲音的,隻是兩行珍珠般的淚水不斷順著眼角滑落,打濕那張精致得像櫥窗中陶瓷娃娃的臉。小聲的抽噎中滿是委屈難過,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般,任誰看了,都不會忍得住將青年摟入懷中安慰的念頭。

    林玉韻順應心聲,鬼使神差伸出手,將差點哭抽過去的人抱住了。

    “昭昭不哭,不哭了——夢裏的事是假的,你看,我現在在你身邊,夢裏的那些東西,不管是什麽的,悉數是假的。”

    他越哄,江昭哭得越用力,幾乎到了上氣不接下氣的地步。

    林玉韻拿他沒辦法,僵著身子,近乎於是手忙腳亂地給他擦眼淚,手已經伸出去了,卻不忍在這張臉上落下。——仿佛害怕自己的手在這張完美的麵上留下什麽痕跡似的。

    江昭委屈壞了。

    他在沒進這個世界之前一直是被寵著的,雖然係統暫時將他現實世界的記憶封閉了,這是為了讓他在做任務的途中不會被真實影響到。

    可身體和大腦到底習慣了被人寵在心尖尖上。

    他隱約記得,他以前是從未受過傷的,他的家人將他保護得很好,是以讓他成了這副膽小、嬌氣、愛哭的性格。

    他能忍住,一直到現在才哭出來,已經花了很大的功夫了。

    明明不是他做的事,可結果卻是他來承擔。

    他最害怕的便是鬼,係統明明知道這一點,卻還將他丟到了靈異世界裏。有無數次,他都險些以為自己會命喪當場,隻是運氣好才能活下來。

    白麵團子活生生哭成了粉麵團子,眼眶是紅紅的、鼻尖紅紅的、兩頰也是紅紅的,讓人光是看著便不忍心。

    想解決掉惹得對方哭泣的任何東西,為他掃清障礙,讓他永遠不會在除了床笫外的地方露出泣容。

    林玉韻的衣領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洇出了一大片淚痕,悉數是被江昭哭出來的。

    情緒宣泄夠了,理智便又回到了腦子裏,他有些訥訥地看著被自己弄髒的那一塊布料,半是掙紮、半是羞赧地從對方懷裏退出來。

    “抱歉,我剛剛情緒有點激動,我、我又想起他了,再加上今天晚上又做了噩夢……實在很抱歉弄髒了你的衣服,我明天讓傭人洗了給你送回去可以嗎?”

    林玉韻瞧著絲毫不在意身上穿著的衣服,他的注意力悉數放在了青年的前半句話上。

    “你說,——你想那個人了?”

    他的眼裏爆發出了某種奇異的、詭譎的、教人隻看上一眼便不寒而栗的光,好像是黯淡的,可是又從中散發出了莫名的光亮,像是沉綿於山底下的火山岩漿,誰也不知道這些火熱的、液態的岩漿什麽時候會從地底噴湧而出。

    至少,目前為止,岩漿仍然待在地底。

    江昭輕輕點頭。

    除了過分思念主角攻,他實在想不到其他的借口了。

    他不討厭這個從未在他麵前出現過,也可能出現過,但是他看不見的主角攻。對方教他有了一個很好的借口,甚至不需要再去費勁編造,倘若對方不是一心想要殺了他,他可能會更喜歡對方一點。

    他垂著頭,是以沒能看見林玉韻的目光在瞬間變得幽暗,像條冰冷的毒蛇般,在他裸露在外的肌膚上遊走、盤踞。

    江昭忽然感覺到了一股冷氣。

    他下意識抬頭看向空調,室溫維持在人體最能感受到舒適的範疇內,還是說他穿得少了?冷靜過後才覺出幾分涼意?

    林玉韻將弄濕的被子拿出房間,放到了樓下的洗衣房中,正好讓傭人把被褥洗了。

    他又為江昭接了滿滿一杯牛奶,親自送到對方的手中。

    “現在害怕嗎?”

    江昭的餘光在四周看看,林玉韻敏感地察覺出了他有些怕黑,將他房中,包括外麵走廊的燈盞悉數打開了,現在他的臥室亮如白晝,一絲可供黑暗鑽空子的可能也沒有。

    他靠在枕頭上,捧著牛奶杯的模樣乖巧極了,唇邊還沾染了點純白的奶胡子,那點奶胡子其實還沒有他的麵部肌膚白。

    他點頭,想起什麽,又輕輕搖頭。

    “有一點害怕。”

    林玉韻溫和道:“還困嗎?困的話把牛奶喝了便睡吧,不困的話。”他短暫地停頓了下,思忖兩秒後,又用試探的語氣道:“我給你講一個睡前故事。”

    江昭答應下來。

    他同主角受在一起時是畏懼的,僅有的那點恐懼悉數是在得知對方會對他痛下殺手後才生出的。

    原文裏寫得很清楚,主角受是人,不是鬼。

    仗著知道原文,他可以肆無忌憚地依賴對方,而不用擔心被嚇到。

    窗戶紙沒捅破之前,對方會一直以一個好哥哥的身份待在江家的宅子裏。

    “從前有一隻渾身雪白的小兔子,它是森林中最好看的小動物,誰見了它都得真心實意地誇讚上一句:你真好看……”林玉韻的聲音像未經打磨的玉石,天生便適合娓娓道來些什麽,正如此刻,他像對待小朋友一樣,緩慢而字正腔圓的為江昭複述他獨創的、又或是從什麽地方看過的童話故事。

    童話故事中,小白兔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對方是隻小獅子。

    它們是很要好的小夥伴,決定一起出去探險,可是有一天出了意外,小獅子在外麵的森林裏看見了更好看的小動物,它於是拋下小白兔,去和對方做好友了。

    原來它一直以來喜歡的都是小白兔長得好看這一點,遇見更好看的小動物,它也會喜歡對方。

    小白兔哭紅了眼圈,卻也隻能收拾行囊繼續自己未完的旅行。

    它在路上遇見了一隻紅毛狐狸,對方想和他做朋友,可是傷透了心的小白兔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

    後來,經過小狐狸的不懈努力,小白兔終於敞開心扉,同它做了最要好的朋友。可惜好景不長,小獅子在外麵的森林玩膩了,又回到原來的那片森林找自己的小夥伴。

    它還不知道,它的小夥伴已經成了別的小夥伴。

    小獅子為此發了火。

    江昭打了個哈欠,林玉韻聲音一頓,示意他躺好,為他蓋好被褥,溫和製止道:“你困了,昭昭,睡吧。——我會頂替它,一直在你身旁守護著你,不會再有危險能夠靠近你。”

    最後那句話是故事中,小狐狸對小白兔所說的。

    林玉韻關掉了所有的燈,隻留下一盞床頭的小夜燈。

    他走到房門邊,打開門,走廊的燈光灑下來,將地麵襯得潔淨光滑,白天傭人才剛剛打掃過,是以上頭格外光潔。

    “晚安,昭昭。”

    江昭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動作忽的一頓,毛骨悚然的恐懼飛速攀爬上他的脊梁骨,讓他每一個毛孔都附著上冰冷的寒意,那點應運恐懼而生的的怪物蠶食著他為數不多的理智。

    ……什麽樣的人,在光下會沒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