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畫地為牢(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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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駱俞操縱輪椅來到衛生間,從裏頭拿了一塊全新的毛巾,將嘴中未咽下去的水吐出來。

    他回頭,目光落在昏睡過去的青年身上。

    真蠢。

    含進嘴裏的東西又不一定會真的咽進去,吞咽也可能是個假動作。

    偏偏這隻主動跟著他回狼窩的紅眼兔子根本沒有意識到這點。

    駱俞心中升騰出一點無用的憐惜,這絲憐惜表現在了他的麵上,同困惑交織在一起,教他蹙緊了眉心。

    怎麽會有這麽好騙的人?

    居然會相信他。

    駱俞想,他大概是忘了,自己當初是被誰害得這麽淒慘了。

    他圍著青年轉了一圈。

    輪椅最後停在了沙發前。

    駱俞人雖然在國外,可於國內卻是一直有人在盯著青年,幾個月前,對方謀劃那個堪稱可笑的計劃時,他同樣知道得一清二楚,卻沒有讓人揭穿青年的計劃,而是在其中放了一枚小小的、屬於他的棋子。

    他的本意是讓對方受苦,當然,如果能失去些什麽便更好了。

    比如說,——性命。

    誰曾想對方福大命大,不僅活著,還全須全尾地回來了,死的反而是另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真是遺憾。

    駱俞麵上的惋惜擴大,近乎憐憫地看向青年。

    他這趟回國,原本是想親手料理對方的,可卻在看見江昭時突兀改變了想法,他出國了七年,在這七年的時間裏,對方身上好似發生了什麽巨大的改變,也可能是最近發生的。

    這些改變讓他突然換了想法。

    駱俞其實是有些困惑的,他記憶中的江昭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紈絝,除了一張好看的臉和一個顯赫的家世外什麽也沒有。

    他今天見到的這個江昭卻不一樣。

    似乎他們之間唯一的共同點便是蠢,蠢到相信他這樣的人。

    除此之外,說他們是不同的兩個人,駱俞也信。

    七年前的江昭愚蠢、驕傲自大、囂張跋扈、目中無人、妒性強。

    七年後的江昭同樣愚蠢,後麵的那些形容詞卻一個也配不上他了。他膽小、嬌弱、美貌、天真,如此巨大的轉變教他從一隻下流的鬣狗變成了隻肥美的白兔子,紅著眼看他的模樣甚至是委屈的、惹人生憐的。

    駱俞其實有些不太記得清青年原本是什麽樣的人,他的記憶有些模糊了,唯一能記得便隻有當時從樓梯上摔下去的痛楚和心中不斷發酵的恨意。

    他垂眸,目光長久而冷漠地凝視著江昭。

    青年的頭發一直沒剪,他像是全然忘了這件事,腦後的碎發幾乎可以紮成一個和兔子尾巴差不多的小啾啾,但他沒有,而是散著頭發。

    黑色的碎發遮掩住他大半張臉,雪淨瓷白的肌膚從發絲的縫隙間漏出,白得驚人。

    那些黑發隻遮了他的上半張臉,瘦削得有些尖的下巴同那張幹渴的唇瓣悉數坦露著。

    駱俞的視線漸漸落在這張嘴上。

    青年的唇瓣無疑是飽滿的,嘴型完美,透著淡淡的、健康的粉色,上唇中間一點淡淡的唇珠點綴於此,看上去像是一座誘人攀登的山峰,美得不可方物,他的下唇微收著,自己含住了這滴嬌小的、近乎要被人遺忘的唇珠。

    他鬼使神差般伸出手,略帶薄繭的指腹在即將碰上青年時突兀一頓。

    ……他在做什麽?

    對著江昭這樣可恨的人,他腦中怎麽會冒出這樣的念頭?

    駱俞蹙緊眉,眉眼陰鷙得像山雨欲來前的天空,蓄著滿滿的怒氣與雷電。

    然而不過一瞬,他的手便碰上了青年。

    不管怎樣都無所謂,反正青年現在睡著,除了自己不會有人知道這一幕。想不通的事便不要想,就如他當時想不明白江昭為什麽會這麽做,卻還是將對方的名字記住了,隻等日後親手除掉他。

    他甚至是在後來才知道這叫做恨。

    他應當恨江昭。

    ——唇瓣的觸感很軟。

    軟得有些不可思議,像是布丁蛋撻一類的甜點,非常……軟,除了軟字外,他再找不出還有什麽形容詞能描繪。——不知親上去會不會是同樣的觸感?

    會是甜的嗎?

    駱俞想著,指腹又往裏陷了陷。

    青年嘴中的熱氣朝外噴吐,悉數灑在了他的指腹處,那處一陣一陣地傳來熱氣,讓他的指腹變得濕潤起來,好像陷進溫暖的泥沼中。而他的手也被對方在睡夢中本能地含住了。

    駱俞維持這個姿勢許久,隨後才抽出手,他在青年唇間待久了,指尖離開時甚至還發出了輕輕的一聲“啵”,聽上去像是青年吻在了空氣中一樣。

    他有些不太高興,青年含住得分明是他的手,為什麽這個輕飄飄的吻會落在空氣中?

    像是被他盯太久了,青年在睡夢中也覺得不安穩,手腳徒勞地掙紮起來,額上也浸出細細的冷汗,方才還是淡粉的唇瓣頃刻變得煞白,興許是夢到了極為恐怖的東西。

    駱俞卻無動於衷。

    直至青年眼角滑下一滴淚。

    這是開端,隨後,更多的淚水源源不斷滾落,每一顆都是金豆子,幾乎將他的沙發浸濕。

    駱俞望著洇開的布料,不知想到什麽,撿起下了藥的杯子,轉身去接了滿滿一杯溫水。

    隨後他高高揚起手中的玻璃杯,傾斜杯口。

    裏頭的水緩慢地傾瀉,從青年肩頭開始往下蜿蜒,這杯水對於他而言是微微有些燙的,他的身軀條件反射掙紮了下,像條瀕死的魚。而罪魁禍首動作不緊不慢,隨手將玻璃杯擱在茶幾上,坐在自己的輪椅上冷眼旁觀,仿佛麵前的一切與他無關。

    駱俞出國是為治病。

    卻不是治身體上的病,而是精神上的病。

    他是個對情感極度淡薄,靈魂卻格外強大、也極其聰明的瘋子,他的心理醫生大多數在了解了他的情況後便委婉地提出了辭職。

    七年時間他逼跑了無數醫生,最後駱父實在找不到人了,便隻好讓他回國,也不再提給他看病的事。——畢竟他不犯病時的模樣瞧著格外穩重高冷,再加上天賦使然,於治理公司這件事上,沒有人比他更合適。

    駱俞不恨誰,卻睚眥必報。

    這個念頭像是生來般被刻在他骨子裏的,哪怕他什麽也不懂,卻也記得應該報複回去。

    當初圍在江昭身邊的跟班悉數被他整治了,隻有他麵前這唯一一條漏網之魚。

    他親自過來抓魚了。

    駱俞操縱著輪椅往後退,視野內滿滿框進了一整個江昭。

    他忽而伸手在眼前比了比,縮在沙發上的青年被他的手圈了進去,這一看好像真的隻有小小的一個。

    他喜歡小巧而精致的東西。

    但把青年切成這樣便不好看了。

    隻有這麽小的話,便看不出是青年的血肉了。

    駱俞兀自想了半晌,隨後才想起什麽似的,拿出手機照了一張相片,他用相機代替手和腦子裏的想法,將青年變成了巴掌大的一張照片。

    隨後他心滿意足地盯著青年,再沒了其他動作。

    江昭是在晚上十一點醒來的。

    他頭疼欲裂,昏倒前的記憶過了幾十秒才落回腦中,臉色驀地一白,迅速低頭檢查自己身上有沒有什麽地方受了傷。

    沒有……哪裏都沒有。

    他完好無損,隻除了昏倒前手腳無力打翻了杯中的水,弄濕了上身的衣服。

    怎麽會?

    原文中反派不是個心理變態的瘋子嗎?落到這樣的人手裏,他為什麽還活著?也怪他大意了,萬一藥下在了杯子口上,對方喝的地方恰好是正常的一邊呢?

    江昭做了幾個深呼吸,從沙發上坐起身,先是左右看了下,周遭是一片黑暗,現在不知是幾點了,這裏還是不是他昏睡前的地方。

    他記得,沙發旁邊有一盞落地燈。

    他伸手試探了記下,果然碰見了落地燈冰冷的金屬燈杆,沒有遲疑,他打開了這盞燈。

    光亮來得很突然。

    江昭確認了他仍然身處駱俞家,憋著的氣頓時舒出,餘光卻瞥到了一雙筆直的腿,那雙腿沒有踩在地上,而是懸在黑暗中。

    他一下噎住了。

    這雙腿有點像之前站在他床前的腿,難道對方跟著他來了駱俞家?

    這隻鬼到底想做什麽?為什麽一直跟著他?

    江昭攥緊了衣服,大著膽子朝那邊看去,——他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駱俞站在燈光找不到的黑暗中,他的眸中像某種貓科動物一般,反射出了一縷幽暗的光,駭人得緊。

    江昭懸空的心放下去大半,剛才應當是他看錯了,駱俞的腿浮在空中是因為他坐在輪椅上,腳也是搭在腳踏上的。

    可新的問題隨之而來。

    駱俞為什麽不開燈,而是在黑暗中盯著他看?

    想不通這個問題,江昭頭皮發麻,身子向後縮,把自己縮到最小,靠在了沙發上。

    “駱俞?”他停頓,而後控製不住問道:“我剛剛為什麽睡著了?”是不是、是不是在水裏給他下藥了?

    “不知道。——我倒是想問問你,來別人家做客,結果自己在沙發上睡著了,有像你這樣的客人麽?”

    江昭條件反射內疚起來,迎著那道目光訥訥道:“對不起,我……”他往裏抿了下唇,“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很抱歉,我下次再來做客。”

    他幾乎是奪路而逃,駱俞望著他慌張離開時未關上的門,低下頭不知在想什麽。

    時間很晚了,江昭沒讓司機來接自己,打車回了江家,剛進家門,他便被人攔住了。

    ——林玉韻坐在沙發上,瞧著倒像是在等他,見他終於回來,溫聲道:“昭昭,今天去哪兒了?怎麽這麽晚才回……”

    他走到江昭身邊,話語卻驀地一頓。

    “昭昭今天去誰家做客了?身上都是……別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