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畫地為牢(23)

字數:22150   加入書籤

A+A-




    “昭昭今天去哪裏了?”

    江昭回家時,&nbp;&nbp;林玉韻已然在家。

    江昭低頭換拖鞋,“我去了趟成蒼寺。”

    林玉韻眸光微黯,追問:“昭昭去哪裏幹什麽?”

    “沒什麽。”他頓了頓,&nbp;&nbp;像是覺得這件事沒有隱瞞的必要,隨後又道:“我去求了長明燈。”

    “我從前不知道,昭昭原來還信這個。”

    江昭低低“嗯”了聲,&nbp;&nbp;隨後低下頭,“我以前怕黑,因為總在擔心黑暗裏有東西。現在我倒是不怕黑了,我怕的是黑暗中的東西。”

    “——這段時間的遭遇讓我沒法不相信亡魂遺留人間的說法,&nbp;&nbp;我聽說成蒼寺的長明燈可保佑平安,我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但求一盞總歸是沒有壞處的。”

    “昭昭為自己求了一盞?”

    江昭點頭,&nbp;&nbp;又搖搖頭,頰側的碎發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搖晃,&nbp;&nbp;看上去柔軟得緊。

    他看向林玉韻,&nbp;&nbp;眸中一片對兄長的眷戀和依偎,&nbp;&nbp;好像真的將他當成了兄長般,敬他、愛他。

    “我還給林哥也一同求了一盞。——林哥是我身邊最重要的人。”

    他的話音軟綿綿的,模樣瞧著認真極了,一幅全心全意為了他考慮的模樣,&nbp;&nbp;連聲線也是輕的、柔的,看上去,他已經完全信任了林玉韻,也將對方放進了他心裏。

    林玉韻眸中浮出溫和,&nbp;&nbp;“昭昭真乖。”

    本該是很正常的話,&nbp;&nbp;江昭卻打了個哆嗦。

    他現在聽不得林玉韻誇他乖,&nbp;&nbp;對方一這樣說,他便想起了昨天夜裏的經曆。

    那經曆可真是……糟糕至極。

    他抿了抿唇,走到餐桌邊坐下。

    林玉韻緊隨其後,這偌大的房子裏有無數的傭人,但每天吃飯的卻隻有兩個人。

    江母是很少回來的,更多時候這位女強人都是在外地出差,或是直接睡在公司。

    江父便更不用說了,他一年四季沒有什麽時候是待在家裏的,經常帶著工作各地飛,恐怕隻有過年才會回來。至少江昭在這個世界這麽久,從未見過對方出現。

    而原身的記憶中更是沒有半點提到他的父親。

    哪怕是原身被綁架了,他也沒有回國來看一眼,出麵處理這件事的一直都是他的秘書。原身被成功解救回來,他隻打了一個越洋電話來慰問,不到半分鍾便掛了。

    有一對這樣不管不顧的父母,難怪原身會變成熊孩子。

    “昭昭,你……隻為我們求了長明燈嗎?”林玉韻為他添了一碗雞湯,而後問道。

    江昭道:“嗯,我隻給林哥和我點了。”

    林玉韻唇角不動聲色地彎了彎,明知故問道:“昭昭怎麽不為伯父和伯母點一盞?”

    江昭垂頭,盡力讓自己表現得沒有這麽冷血。

    “父親和母親……從不信這些,他們若是知道,應該會讓我多努力一些,為他們臉上長光,而不是信奉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父親和母親是商業聯姻,我隻是他們之間權利的產物,他們會疼愛我的前提是我身上有他們的利益。與其那樣活在他們婚姻的陰影下,我還不如做我想做的事、成為我想成為的人、在乎我所在乎的人呢。”

    林玉韻唇角的弧度擴大。

    金絲雀身邊……隻剩下他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

    它已經……

    ——在劫難逃了。

    江昭咬了下筷子,他習慣這樣做,“其實不止林哥和我,我還為他也點了一盞。”

    林玉韻拿湯勺的動作驀地一頓。

    “——誰?”

    還會有誰,江昭惦記?

    他身邊還有誰?難不成是那個殘廢嗎?不過他可以理解他的寶貝,畢竟殘廢的腿是因為昭昭摔斷的,他會處於內疚為對方點一盞長明燈也可以理解。

    這樣想著,林玉韻勉強耐下性子,溫聲問道:“是昭昭昨天去見的那位駱俞先生嗎?”

    出乎意料的,江昭搖了搖頭。

    “不是他。”

    江昭不喜歡做無用功的事,駱俞的腿是原身弄的,和他沒有關係,而對方也不會專門去調查有沒有人為自己點長明燈。

    有的事,他不僅要做,還要做得讓另一個人知曉,他是為了對方做的。

    這才是有效的做事方式。

    或許這樣來說有些冷血,但江昭不喜歡在無用的人身上浪費時間。

    他點燈時問了,小沙彌同他說,隻要心誠,哪怕是在心裏許願也能夠成真,因為——舉頭三尺有神明。

    那盞長明燈,便是為了讓主角攻知道而點的。

    他想得出神,沒注意林玉韻的臉色微沉,又問了一遍是為誰點的。

    江昭含糊道:“林哥知道他是誰的……我不喜歡提他的名字。”

    他從前聽說,名字很重要的東西,可用來叫魂。

    生人魂與死人魂同樣。

    他要是大剌剌地將主角攻的名字說出來,便有可能把主角攻引過來。

    這也是江昭從不和別人提及主角攻姓名的原因。

    林玉韻何等聰明的人?

    江昭麵色落寞垂頭的瞬間,他便猜到了這第三個人是誰。

    ……一個死人而已。

    一個沒什麽大不了的死人而已。

    憑什麽將江昭霸占?

    “昭昭心裏,為什麽總還記著那個死人?”

    江昭抬起來一點頭,教林玉韻能看見他微蹙的眉同半闔的眼,努力地扮演難過和憂傷。

    “林哥,我不想提起他……”

    “可是,是昭昭先提起他的。——近來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麽昭昭會對一個已經死了的人朝思暮想、念念不忘呢?在荒島時,昭昭便一直在念著他,為什麽成了死人,昭昭還是忘不了他呢?”

    “我試圖說服我,在荒島時昭昭念著他是因為有他在身邊,可他現在不在昭昭身邊。——我才是和昭昭日夜相處,一直在昭昭身邊的人啊。”

    “昭昭不覺得,這樣太偏心了嗎?”

    聞言,江昭明顯愣住了。

    他怯怯地看了眼林玉韻。

    嬌羞的花蕊從層層疊疊的花瓣中探出一點頭,弱弱地朝他看來。

    林玉韻麵上的溫和淡去,轉而升起的是一絲很淡的嫉妒。

    他終於摘下了麵上偽裝出的麵具,暴露了本性。

    蠢兔子慫慫地凝視著他,遲遲沒有反應過來。

    麵前這隻披著羊皮的狼脫了羊皮,露出狼族的尖牙和利爪朝他踱步而來。

    “什麽時候,昭昭心裏想著的人能成為我呢?——我以為隻要我待昭昭足夠好,你便能忘了他,但昭昭終究還是讓我失望了。”

    他的語氣裏是很明顯的失望。

    “我已經在盡我所能對昭昭好了,我總想,是不是隻要我對昭昭好些、再好一些、好過昭昭的父母和曾經所有對昭昭好的人,昭昭心裏便隻會剩下我。”

    “昭昭,你心裏為什麽不能隻有我呢?”

    江昭望著他的臉,腦中劃過一道白光,忽然想到了什麽,不等他把這條線索理清楚,林玉韻便站起身,深深看了眼他,而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下意識伸手挽留,指尖卻與對方的衣角擦過。

    他滿心茫然。

    背對他走開的林玉韻陰沉著臉笑了,眸中露出野狼妄圖將獵物拆吃入腹的渴望同野心。

    魚上鉤了。

    不論是死人還是活人,悉數無數將江昭從他身邊搶走。

    他心情愉悅地想:江昭很快便會想清楚了。

    江昭被一個人留在了餐廳。

    他盯著麵前的餐盤,頭一次發現,放在他麵前的永遠是他喜歡的菜色。

    和林玉韻在一起時,他好像從來不用思考這些事,青年的關懷是無微不至、處處不在的,卻又從未教他知曉。

    他在心裏敲敲係統:【我為什麽覺得現在的發展不是很對,林玉韻的發現超出了我的預料,他對主角攻的態度……怎麽是這樣啊?】

    係統道:【抱歉,我沒有權限回答您的問題。】

    江昭心裏一團亂麻,並不指望它作出回答,他隻是想找個人傾訴他的想法。

    【我覺得好奇怪,林玉韻對我的態度和他談起主角攻的態度相差太多了。可是原文裏寫了,他和主角攻在流落荒島時日久生情,為什麽主角攻死了他反而……】

    江昭咬住了下嘴唇,遲遲沒有把後麵的形容詞說出來。

    他不願意相信真相如他的猜測一般,那太荒謬了,也超出了他的接受範圍。

    【您想說什麽?】

    江昭幾次張嘴,又幾次閉嘴,而後用極輕極輕的聲音,將後麵的話在現實中說了出來。

    “……移情別戀了。”

    這幾個字太輕了。

    如同陽光下七彩斑斕的泡沫,乍一看是美好的,但這些泡泡往往不能在陽光和空氣中存活太久,每每隨風飄到空中,甚至不需要外力便會自發從脆弱的一角破開。

    啪。

    泡沫碎掉後的微小水漬仿佛濺到了江昭的眼中,教他不自覺閉上眼,眼球和刺激性的液體激得一陣陣疼痛。

    然而這一切隻是錯覺,真正疼的不該是眼球,是大腦。

    【係統,你說,我的猜測是對的嗎?這不符合原文劇情啊。】

    係統道:【我的建議是……您現在是在書中世界。】

    它咬重了“世界”二字。

    這已經是係統能夠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幫助了。

    再多的,它連開口也無法做到。

    它看好江昭,江昭的外表往往會讓人忽視他的內裏。

    他大多數時候看上去像極了花瓶,卻極少有人知道花瓶裏頭並不是空蕩蕩的涼水。

    江昭的直覺很準。

    準到什麽地步呢?

    係統總覺得,他隱約猜到了什麽,至於具體是什麽,與它無關。

    江昭將係統的話翻來覆去思索了幾遍,臉色忽的一點點變白了。

    係統的話要拆開來理解,他現在是在書中、是在……

    另一個世界裏頭。

    書籍隻有短短的字句同描寫,是固定的、可預測的,但世界不是。

    世界是變幻莫測、不可預測的。

    不若係統為什麽要綁定他?讓他到每個小世界扮演那些必不可少的炮灰角色。

    這些角色大多都是不起眼的炮灰,沒有人會在意他們的死活,在原文中出現得也不多,但推動劇情時他們卻可以起到十分重大的作用。

    而有的炮灰麵臨的是必死結局,但大部分看書的人不會在意他們最後的結局是什麽,隻要對方死了便好。

    這也就是宿主可以抓住並作出改變的地方。

    他們的生機便藏在這裏頭。

    江昭深吸一口氣,深覺這個穿書係統有很大的問題。

    簡單點來形容——又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

    又想讓宿主完成劇情完成度,又製定了這麽多規則,明麵上製約的是係統,實際上製約的卻是得不到具體規則、無法知道一些關鍵劇情的宿主。

    太坑了啊……

    江昭認真想了下,這件事同他想要的東西比起來,倒也是可以理解的。

    亙古不變的道理,想要的東西越貴重,付出的代價便越重,怪隻怪他想要的東西分量太重了。

    重到……隻有穿書係統能給他他想要的。

    次日。

    江昭起床時,林玉韻已經不在床上了。對方好像真的因為他給一個死人點長明燈而生氣了,一個早上表情都是淡淡的,送他去心理診所時也沒有叮囑讓他早點回來。

    江昭莫名有些愧疚。

    他搖搖頭,揮散了腦中的想法,徑直踏入辦公室。

    謝明熙整個早上的時間悉數被他預定了,江昭想通過他的口,讓林玉韻知道一些東西。

    “謝醫生,我最近有了新的苦惱。——我身邊的一個關係很好的朋友喜歡上了我,我也是喜歡他的……”

    謝明熙動作一滯。

    “……不是男女之間的喜歡,是純粹的、朋友之間的喜歡。我不願意直接拒絕,因為這很可能會讓我們之間連朋友也沒得做,我很珍惜這個朋友,但遲遲不給對方一個答複,又有些不妥,好像我是在故意吊著他一般。”

    “你的意思是,你想委婉地拒絕他,卻不破壞你們之間的關係?”

    謝明熙雙手交握在腹部,表情淡淡。

    江昭輕“嗯”一聲,“是。——我很珍惜這段情誼,但我從未想過要和他發展出別的關係,我希望我們是朋友,也永遠是朋友,就像謝醫生同我之間這樣。”

    謝明熙眸色微晃,“哦?”

    “抱歉,我私自將謝醫生當成了我的朋友。”

    “你不需要因為這件事對我說抱歉,江昭,如果你願意,我們便是……朋友。”

    江昭生怕他說他們並不是朋友關係,在聽到確定回答後鬆了口氣,“謝醫生……”

    謝明熙打斷他,“既然是朋友,那便不該叫得這麽生疏。”

    類似的話,在江昭第一天來心理診所時,他便說過,隻是江昭那時同他不熟。

    “我已經習慣了叫謝醫生,突然讓我換,我還有些不習慣,——我直接叫你的名字好了。謝明熙?”

    “……嗯。”

    “你說,我該怎麽告訴他我的想法?——我不知是不是我在無意間對他做了什麽、又或是說了什麽讓他誤會的話,如果有,我可以向他道歉,但恕我冒犯,我不能、也不會接受他的示愛。”

    “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從前、現在包括以後也應該是。”

    謝明熙麵上浮出饒有興致,“你這麽著急拒絕他,我是不是可以猜測,江昭已經有女朋友了?”

    江昭搖頭。

    他是個天生的同性戀,對女孩子沒有興趣。

    “那是有男朋友了?”

    江昭仍然搖頭,麵色微紅了些,他穿過來前處在的是一個比較保守含蓄的年代,像性取向這種事,在網絡上他可以坦白直言。

    現實中,如果不是極好的朋友,他隻會覺得不好意思。

    “——那是有喜歡的人了嗎?如果有的話,你可得抓緊了,現在追人可不輕鬆,尤其是追求同性。”

    “坦白來講,我在至少五年內是不打算談戀愛的。”江昭抿了下唇,唇邊出現了一個若有似無的小酒窩,看著便讓人想上手去戳戳看手感。

    謝明熙指尖發癢。

    江昭把本意拆碎了,雜糅在字裏行間同說的每一個字句中。

    他在來之前便想好了要說些什麽,每一句話悉數是精挑細選出來的。

    故作傾訴、拉近距離、委婉拒絕、解決問題、隔山打牛、留有餘地……

    “看不出來,我以為像江昭先生這樣俊朗的人一定會有很多男男女女追求。——說實話麽?哪怕是我,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也時也著實你被驚豔到了。”

    “追求的人有,但不是我所喜歡的。”江昭偏頭,看向了窗外燦爛的日光。

    大概是巧合使然,他每次來心理診所時,外頭的日光悉數格外強烈燦爛,好像是玻璃罐中濃稠的蜂蜜,順著天上雪白的雲流淌到這世間。

    七八月的陽光最為強烈,他直視著那道陽光,瞳孔受到刺激,條件反射想要眨眼,被他硬生生逼停。

    他微微眯了眯眼,眼眶中有一點晶瑩的水花,像是錯覺般,將他的眸子映襯得剔透純淨。

    “我長到現在從未和什麽人在一起過,除了不合適,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

    這麽些日子的相處,讓江昭隱約摸透了謝明熙的脾性。

    對方同林玉韻更像是合作夥伴,而不是手下和上司的關係,謝明熙其人,看似溫柔,但很有原則性,不會不經病人允許隨意透露他人。

    江昭猜測,他透露給林玉韻的,悉數是些簡化過後的。

    想給林玉韻聽的話說完了,接下來的話……

    該換個對象了——

    “——我其實,有過喜歡的人。”

    謝明熙眸色驟冷,仍然安靜地聽著他說,沒有出言阻止他。

    “我喜歡他喜歡了很多年,一開始是夥伴,後來將他當成了弟弟。他和我同等年齡,但你應該知道,在這個年齡層麵的人總是喜歡保護心上人的,所以我私心把他當成了我要保護的弟弟。”

    “但後來,我發現他越長大,也就越成熟。”

    “他在我心裏,從弟弟變成了哥哥……又從哥哥變成了……”

    他話戛然而止。

    留白最能給人以想象的空間。

    “總之,在我的大腦還沒有意識到離不開這個人時,我的潛意識已經先我一步確定了這個事實。這大抵便是為什麽我總是拒絕其他人追求的原因。”

    “我在感情方麵一直是個很遲鈍的人,在很久以後才發覺原來我是喜歡他的。在那之前,我做過最大膽的事,約莫是一時頭腦發熱,撕毀了別人遞給他的表白信件。”

    “年輕氣盛時,我也做過很多很混賬的事,直到長大後才覺出愧疚,想要彌補曾經我給人帶來的傷害。”

    “可傷害又哪裏是能輕易彌補的?”

    “有的傷害一輩子也彌補不了,如果可以,我願意用我下半輩子的生命來補償。”

    謝明熙望著他,眼前的青年沐浴在日光下,眼睫也被映成了淺淺的金色,發絲在金光中被模糊成了目眩神迷的光暈。

    他說起心上人時的表情是溫柔的,如溫涼的水般,也如靜謐的夜色般。

    他說到年輕時的事時,麵上的神情轉變為了愧疚,向來高傲的頭顱也低了下去。

    “謝明熙,你沒有喜歡過一個人,你不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滋味是什麽樣的,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

    “……”

    謝明熙腦中劃過什麽,回神時骨節已然被捏得發白。

    “既然這麽喜歡,為什麽會變成喜歡過?”他問得不鹹不淡。

    江昭的神色愈發落寞。

    “我對他……做過一些傷害了他很深的事,所以他不要我了。”他神態茫然又委屈地望著白地板上灑落的金光,憂鬱的美人同明媚的日光交織,在謝明熙眼中激起了極大的波瀾。

    “——他在一片海上‘離開’了我,並且永遠不會回來。”

    “我永遠不會再等到他。做錯了事就要接受懲罰,在他走後,我才意識到,原來我是喜歡他的。”

    江昭睫毛顫抖著,一滴滾圓的淚水從他眼角滑落,啪嗒一聲落在了地麵上,染上了地麵的塵埃。

    他像是終於無法忍受這過分耀眼的日光,顫抖著閉上了眼。

    ——他走了一步險棋。

    他得讓主角攻知道,他悔過了,且下半輩子都將活在愧疚中。

    麵對陌生人敞開心扉、懺悔他的罪孽、訴說他的悔意、講述他的濃烈卻幼稚到不知該怎麽去表達的愛意、惹人心疼、讓人同情……

    劍走偏鋒固然危險,但若是這一步走好了……

    那他便不用再這樣提心吊膽下去。

    江昭不會說謊,但他有一腔動聽的歌喉,和撰寫劇本的雙手。

    這一出話劇,從始至終隻有一個看不見的觀眾。

    這也正是江昭想要的。

    “但我不配喜歡他。”

    他閉著眼,聲線也一並顫抖起來,“我這樣的人,怎麽配喜歡他?我做了這樣的事,他心裏一定恨死我了,若是我還有一點羞恥之心,便該時時刻刻銘記這一條:我不配喜歡他。”

    謝明熙不知何時將腿翹了起來,唇角的弧度若有似無,不再是以往溫柔的笑。

    這種時候再笑,那便是不聰明的舉動。

    這種時候,隻要做一個合格的傾聽者便好了。

    江昭的聲音低了再低,“我這樣的罪人,是不配喜歡他的……”

    到了這種地步,他已經不想去管謝明熙有沒有猜到這個人便是他第一次來時說的朋友了。

    他的目的一直隻有很少露麵的主角攻。

    他說完後,辦公室內沉默了許久,謝明熙才開口,用一種感歎摻雜同情的語氣道:“我從不知道,你對待一個人可以這麽深情。”

    江昭睜眼,大夢初醒般的,用一雙朦朧的淚眼朝他看過去。

    “我自己都有些分不清這是深情難忘,還是被折磨的心錯把內疚當成了感情。——他若是還在我身邊,不論他想做什麽,我悉數是願意的,他可以對我發泄他的憤恨,我不會有半點怨言。”

    他咬住了一點因情緒激動而變得鮮紅的唇,“謝醫生,這些話,我隻和你說過,你別告訴別人,若是別人知道我喜歡他,該要說他真是倒黴了。”

    “這屬於你的,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透露給任何人。”

    有的事,隻要他知道便好了。

    謝明熙定定地看著他,起身道:“說這麽久,應當口渴了,我去給你倒杯水。”

    江昭沒有回應,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遲遲沒有出來。

    係統:【……】

    江昭這樣的小白兔,居然也有演技爆表、台詞滿分的時候。

    言外之意多得它差點沒翻譯過來。

    正在它遲疑時,江昭站起身,悄無聲息地走到了屏風前。

    屏風後除了是謝明熙的辦公室,還有一個小型的茶水吧台,專門用來待客用的。

    江昭此時的大腦處在高速運轉中,直覺也發揮到了極致。

    謝明熙在這種時候提出倒水無可厚非,但他始終覺得有些古怪。

    透過屏風的花紋,江昭隱約看見了謝明熙背對他站在吧台前,袖子挽起到了手肘,姿態優美地往杯中倒飲品。

    他倒了兩杯一模一樣的飲品,正在江昭以為他要端著飲品出來時,便見他拉開了吧台下的抽屜,從裏麵拿出了什麽,撕開、倒在了其中一杯中。

    江昭心裏一緊,心知不能再待下去,輕手輕腳回到了沙發上。

    謝明熙很快出來,“給。”

    他遞到眼前的飲品……分明是剛才加了料的飲品。

    江昭心裏已經有了懷疑,再看麵前的人和事物,那股懷疑成了猜忌,又混上了一絲恐懼。

    他忽然想起他那次在對方辦公室睡著時,好像也喝了對方遞過來的飲品。

    江昭接過飲品,送到嘴邊卻沒喝,隻是很淺地用嘴唇碰了碰杯壁,而後便將杯子握在手中不去碰。

    “謝醫生,我忽然覺得……不太舒服,我想回去了。——關於怎麽委婉拒絕我朋友的事,等下次再說吧。”

    江昭頗為疲憊地垂眸。

    謝明熙沒有阻攔他,而是起身,親自將他送了出去。

    他回到辦公室準備工作時,餘光不經意一瞥,發現了遺留在沙發上的一件薄外套。

    他撿起外套,一股江昭身上獨有的香氣傳來。

    看來那件事對他的打擊不可謂不大,失魂落魄得連衣服也忘記拿了。

    他將這件外套搭在了臂彎上,而後目光又落到桌麵上的兩杯飲品上。

    半晌,他端起並非他的那杯飲品,薄唇微微抿了抿杯壁。

    而後唇角微揚。

    日光從窗外透進來,灑在了他身上,謝明熙不是個喜歡太陽的人,他的沙發位置安排得很巧妙,照不了多少太陽光。

    他現在卻暴露在了陽光下。

    這些金光碰見他時,如魚入水般悄無聲息,如同落在了一麵玻璃上。

    地麵上的投影的日光也確實和玻璃一樣。

    沒有留下半點影子與痕跡,隻有一件外套懸在空中。

    江昭當然沒有回家。

    他失魂落魄地出了心理診所,以往他結束心理谘詢會給林玉韻打電話,讓對方來接他的,今天卻一反常態地打了一輛車。

    他朝出租車司機報的地名也並非是江家的地名。

    ——而是墓山。

    江昭深諳做戲做全套的道理,他不確定主角攻在不在身邊,不論對方存在與否,他悉數是要把這場獨角戲演完的。

    他不是專業的演員,但也知曉,演戲這東西,隻有全身心的、完完全全地投入進去,才能有所收獲。

    墓山同他上次來時沒多少差別,天空仍舊是霧蒙蒙的,這一塊的天氣有所連累,似乎永遠是陰沉的。

    他來得匆忙,什麽也沒帶。

    所幸江昭有應對之策,先是順著台往上走,到了半山腰,他目之所及的範圍內便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墳包同堅硬冰冷的石碑。

    大多數石碑放著祭拜用的鮮花和貢品。

    今天不知是什麽日子,墓山上竟有三三兩兩的人在,手中悉數提著東西,他兩手空空處在其中顯得突兀極了。

    江昭眼裏劃過晦澀,卻還是一鼓作氣爬上了山頂。

    越往上走,見到的人和墳墓便越少。

    他在寥寥幾數的墓碑中一眼看見了主角攻的。

    他在墳墓前站直了,莫大的愧疚幾乎將他的脖頸壓垮,使得他不得不低著頭。

    良久,江昭開口,聲音裏染上了哭腔,“我……來得匆忙,忘記給你帶束鮮花了,但我想,上次的花,你應當也是不喜歡的,我送給你的東西,你一向不喜歡。”

    江昭心裏既慫又怕,不抬頭完全是因為害怕看到什麽不該看的東西。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狠心咬住了舌尖,用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

    【宿主,請您加快速度,“勇氣”卡的使用時效隻有半小時,還剩二十三分鍾。】係統提醒道。

    墓山上到一半,江昭差點沒控製住拔腿就跑,這裏到處都是陰森森的,如果是恐怖片,那他接下來估計活不過三分鍾。

    他隻能忍著肉疼在商城了兌了點勇氣。

    現在他沒怕到隨時會暈過去,但也不敢直視墓碑。

    墳墓前的沉默持續了大約兩分鍾,他算著時間開口,“我好像一直忘了跟你說對不起……我的道歉,你約莫也聽不見了……”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出口的話語是淩亂不成序的,同積壓情緒到了極致,卻一直沒有地方宣泄出來的重症心理患者是一般無倆的。

    “我為你點了長明燈,但我怕你不樂意那燈是我點的,我便沒有寫你的名字……我最近記性越來越不好了,竟都忘了你走了有多久了,你怪我吧,——你一直怪著我吧。”

    他咬住了唇瓣,在勇氣褪去的倒計時五分鍾前抬頭,含著滿腔疼出來的淚看向麵前的石碑。

    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教他隻能隱約看見一個輪廓。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淚水愈來愈多,幾乎要將他的瞳孔徹底淹沒進,一顆顆淚珠豆莢般順著他的麵頰滾落下來,打濕了他腳下的土壤。

    “我不該在你麵前哭的……我知道會髒了你的眼,可是我忍不住……我忍不住了呀……”

    “你要是還在…該有多好……”

    “……我得走了。”

    “我知道你看見我心煩,以後如果不是……我不會再來髒你的眼。”

    江昭沉默地、長久地凝視著麵前的石碑,而後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與其說是頭也不回,倒像是不敢回頭看,生怕因舍不得而留下來。

    倒計時還有最後一分鍾。

    江昭低著頭往下走了兩階,他沒有走大路,而是順著小路往下走。

    小路這頭也有一座墓碑,江昭擦幹淨眼角的淚,認真看著腳下的路,生怕主角攻再推他一把。

    這次可沒有人將他抱下山了。

    天色微黯,他的餘光瞥見了什麽,悄悄往旁邊看了眼。

    這一下教他的動作驟然僵住了。

    身軀中流淌著的血液驟然凝固,手腳也在瞬間變得冰冷起來,江昭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好像有條毒蛇咬了他一口,隨後又有人打斷了他渾身的骨頭,挑斷了他的手筋腳筋,把他扔到了滿是毒蠍的冰窟中。

    他的身體被這冰冷凍得幾近麻木了,在布滿毒蠍的深淵中流盡了身體最後一滴血,可他仍然活著。

    不僅活著,他還能感覺到毒蟲與毒蠍在他身軀上遊走著,挑選合適的地方留下毒液,成千上萬的毒蟲在他身上留下了成千上萬的傷口。

    他足足在原地站了十幾分鍾,才活動早已僵硬不已的身軀,狠狠掐了下裸\露的手臂。

    這還不夠,他又咬住了舌尖。

    溫熱的血液湧出,以一種病態般的方式將他拉回了人間。

    江昭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下山、又是怎麽攔下路邊的出租車,如行屍走肉般回到江家的。

    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以為他快要死了。

    他回家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林玉韻麵色冷淡地坐在沙發上,語氣裏頭一次帶上了責問,“昭昭是因為昨天我說的話和我生氣嗎?”

    江昭無暇思考他有沒有得知自己同謝明熙說的話,他訥訥說了聲對不起,而後晚飯也沒吃便回了房。

    這個晚上他注定睡不著。

    他閉著眼硬生生熬過了這漫長的夜晚,不論聽見了什麽悉數當做幻覺。

    江昭第二天又去了謝明熙的診所。

    他是去拿自己的外套的。

    他去時,謝明熙正好結束了一位客人的心理谘詢,看見他來並不意外,而是溫溫柔柔地笑了笑,將一件外套遞過來。

    “我就猜到你會來,昨天你走之後我才發現你的外套落在了我這裏,本來想給你送去的,但臨時有事。”

    江昭接過外套,鬼使神差問了句,“謝明熙,我昨天同你說的事,你知道我應當怎麽去解決嗎?”

    謝明熙沉思片刻,將建議說出。

    話罷,他看向青年。

    江昭的反應稱不上滿意,也稱不上不滿意,是一種很琢磨不透的情緒。

    “我……如果我說,我同你說這個朋友是我哥,你會……會怎麽做?”

    謝明熙沉默。

    “我猜到了,江昭,你的指向性太明顯,而在以前的無數次谘詢裏,我從未聽你提起過你其他的朋友。”

    “你已經知道了啊……”

    謝明熙道:“我不僅知道這個,我還知道,你一直是把林先生當成朋友的,你看他的眼神裏有依賴,但卻絕沒有喜歡。”

    他琢磨著,“江昭,我不得不告訴你,你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人,沒有人可以在麵對你時不動心。——或許林先生正是因此才會對你心動的,他也不一定是真的喜歡上你了,可能隻是因為身邊從未出現過像你這樣會……激起保護欲的漂亮青年。”

    “所以他錯把你對他的依賴當成了喜歡,他對於你外貌上的欣賞也轉換成了模糊的喜歡。”

    “你好好同他說說,應當是能說得通的。”

    江昭:“哦……”

    他接過外套。

    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謝明熙在將外套遞過來時,指腹淺淺擦過他的手背。

    江昭被這點微不足道的觸碰弄的渾身不自在。

    他忽然察覺出了一點不對來。

    謝明熙說,沒有人會在麵對他時不心動。

    ……那麽謝明熙呢?

    他這話是否也將自己包含進去了?

    江昭忽然覺得他快要呼吸不過來了。

    窒息感如影隨形,像條巨蟒纏繞上他。他胸腔的骨頭被龐大的蟒身纏得蜷曲在一起,脖頸也被對方勒住了。

    江昭對於旁人的喜歡一直無所謂的,但那是在沒有鬼怪的現實世界中。

    他好像,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意識到他現在身處的是一個無法用科學來解釋的、格外危險的、隨時可能會喪命的另一世界中。

    身處這樣的世界,喜歡他的人越多,那他的危險也越多,因為他分辨不清對方是真心還是假意,是人是鬼……

    他在進入這個世界足足幾個月後,方才得知了一個莫大的真相。

    一直有些混沌的頭腦也在得知真相後,遲鈍地開始了對身邊事物的懷疑。

    這絲懷疑讓他將目光轉移到了謝明熙身後。

    ——有影子。

    江昭死死咬了舌尖一下,試圖利用痛覺讓自己清醒。

    視野有片刻模糊,而後目之所及的所有東西都如電影特效般落回原位,虛影與現實重。

    他努力睜圓了眼。

    江昭看得從未這麽清楚過,頭腦也是第一次這麽清醒。

    他訥訥地想:

    ……他的懷疑成真了。

    謝明熙……原來也沒有影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