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屋，越明宵先去廚房燒了一壺開水，找出了平時韓媽媽用的杯子。

    韓媽媽坐在沙發上，她的情緒還是有些激動，不過正在努力平複下來。韓謹坐在她旁邊，卻並沒有與她挨得很近，隻坐著，默默地看她的神態表情。

    廚房裏燒著的水咕嘟咕嘟地發出響聲。

    越明宵倚在廚房門口，不知道該不該走到客廳去破壞韓謹與韓媽媽之間的母子單獨相處。

    韓媽媽首先反應過來，努力扯出個笑臉來伸手招呼越明宵：“過來呀，明宵，你隻站在那裏幹什麽？來阿姨旁邊坐吧。”

    越明宵乖巧地走過去，緊緊貼著韓媽媽，兩隻手握著她的手指輕輕地摩挲著。

    “你們兩個怎麽想到下樓來的呀？老師肯定不會讓你們摻和這件事的。”

    越明宵小聲囁嚅：“對不起，阿姨，是我在窗邊看到有人在打你。所以我在拉著韓謹下樓來找你們的。”

    “不用說什麽對不起，我知道明宵也是在關心我。”韓媽媽輕柔地摸了摸越明宵的頭，“這件事也是阿姨的不好。阿姨覺得你們還小，怕……怕那個男人傷害到你們。”

    越明宵看著她，心裏有無限的疑惑，最後卻都還是按捺下來，把所有的疑問咽回到肚子裏。

    “媽，我其實知道發生過什麽。”

    越明宵嚴厲地看了一眼韓謹，韓謹低了一下頭，卻還是堅定地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母親。

    韓媽媽驚訝地瞪大了雙眼，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兒子。韓謹卻隻是沉靜地敘述：“媽媽，我知道我自己沒有爸爸，隻是會偶爾好奇為什麽。隻要想知道，知道這些就也沒有那麽難了。”

    盡管周圍人並不會拿自己母親單身媽媽的身份取笑她，但多多少少聊起天來總會帶著些許憐憫的口吻感慨幾句：“多好的人呐，怎麽攤上個那樣的老公。”久而久之，韓謹也能明白自己的父親究竟是個怎樣的貨色。

    這個男人，仗著自己有個把閑錢，在自己尚且是個無知無覺的胎兒之時，他在外麵養的情人同樣挺著肚子上門挑釁。韓媽媽怒急攻心，當斷則斷，才有了如今的韓謹。

    韓謹有時候也會想，自己名字中的這個“謹”字到底帶著母親怎樣的寄托呢？是謹慎識人切勿重蹈母親覆轍，還是謹言謹行別再做一個像父親一樣的混蛋呢？

    韓媽媽不知不覺便垂下眼，眼睫上掛著幾顆淚滴：“小謹，是媽媽對不起你。”

    “媽媽沒有對不起我。”韓謹搖了搖頭，“我隻是想知道我身上的一半基因究竟是從何而來，但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認他作我的父親。”

    他坐近了一點，將自己的手搭在母親的大腿上，放柔了嗓音道：“媽媽，今天我見到他了，他果然像我想象中那樣混蛋。我的猜想沒有錯，這我已經很滿意了。”

    韓媽媽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反應來。她擦了擦眼淚，努力沉靜道：“小謹，我其實也沒有考慮過你的感受。他……他一直想要見你，我一直攔著不讓。但我確實一直沒有問過你的意見。你——”

    她的話沒有說完，韓謹便露出個疑惑的表情：“我為什麽要去見一個混蛋？”

    韓媽媽忽然笑出聲來。她趕快又抽出一張紙來擦了擦鼻涕眼淚，沉默了一會兒又抽著鼻子說：“其實，我和他是高中同學，他也是明宵爺爺的學生。”

    她垂著眼睛，慢慢地回憶起往事：

    “那時候我們兩個是同桌。我學習一直很好，他上課一直睡覺。後來他向我表白，我也並沒有接受。但他一直都很堅持。後來高中畢業了，我去b市讀書，他沒考上大學。然後他就跑來b市打工……後來，他確實堅持不懈，再加上他確實有頭腦能掙錢，小謹外婆也勸我，說他到底是個老實本分的人，於是我就心軟了，答應了他。”

    故事發展到這裏仿佛是一場青春校園文學，就像越明宵看過的那麽多本一樣。但小說會在這裏落幕，人生卻並不會。

    韓媽媽繼續說：“嫁給他之後，我們也有過一段很幸福美滿的時光。他說我不用出去辛苦工作，家裏他掙的錢就足夠多。我當時也沒有堅持……可是待在家裏真的好壓抑，我們就開始頻繁地吵架，好幾次到了要鬧離婚的地步。但最後他都會道歉求我原諒他，說他隻是離不開我……”

    越明宵的心驀地收緊了。在知道了故事的結局之後，她恍惚對這段故事產生一陣一陣莫名的心驚與恐慌。她的眼光無意識地瞥向韓謹，又立刻收了回來。她不知道自己的腦海裏隱隱約約浮現出來的究竟是些什麽東西，隻是感覺一種莫名的怪異來。

    水壺忽然發出警報聲。越明宵如夢方醒，趕快跑到廚房關閉電水壺的開關，倒滿了滿滿一杯水小心翼翼地走出來放在韓媽媽的麵前。

    “謝謝明宵。”

    韓媽媽微笑著點了點頭，捧著熱水小口小口地喝。

    門口傳來鑰匙轉鎖的聲音。沉默坐著的三個人都是抬起頭來，越爺爺推開門，仿佛得勝而歸般，臉上仍然揚著一貫的自信的笑容：“我回來了，你們幾個想吃什麽？家裏菜都全著呢！”

    韓媽媽站起來，麵色有幾分緊張：“老師，他……”

    “哦，放心吧，公安局來人了，把他帶走了。之後什麽處分咱們不知道，不過這幾天咱們肯定消消停停的。”越爺爺神色自如，“剩下的事情……你放心好了，老師肯定都能給你找人處理好了。”

    韓媽媽忍不住又落下淚來：“這次真的真的太麻煩老師了。”

    “早說了不用客氣了。”越爺爺笑嗬嗬的，“小謹和明宵也嚇到了吧！沒事，吃了飯睡一覺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他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家素來都說話極有分量的，這時候語氣篤定又樂觀，自然也很大地活躍了屋子裏的氣氛。韓媽媽站起身說了句“我幫您”，就和越爺爺一起進了廚房。韓謹和越明宵對看了一眼，都很自覺地走進書房，繼續在書山題海中暢遊。

    吃過了晚飯，韓媽媽帶著韓謹告辭，屋子裏忽然便又隻剩下了越明宵和爺爺兩個人。

    越爺爺打開電視，越明宵扭扭捏捏地走過來，挨著爺爺在沙發上坐下。

    越爺爺看著她有些可樂：“怎麽了，明宵？今天是嚇壞你了嗎？”

    越明宵沉默地搖了搖頭，還是沒有說話。越爺爺也不著急，隻耐心地等著自家孫女先開口。

    不知道過了多久，越明宵終於小聲開口：“爺爺，我可以跟你商量一件事嗎？”

    “說吧，什麽事啊？”

    越明宵咬了咬唇，猶猶豫豫地說：“爺爺，我可以不去參加競賽班的考試了嗎？”

    越爺爺聽得一愣，想了想便問道：“你能告訴爺爺，為什麽突然不想去考試了嗎？”

    “我……”越明宵幾次張口又合上，似乎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最終才幹澀道，“爺爺，我覺得韓謹能考上競賽班的。我又不喜歡打競賽，我覺得就讀一個普通的班級，紮紮實實地隻學習高中的知識就很不錯了。”

    她這話說得彎彎繞繞，越爺爺卻忽然明白過來，關切問道：“怎麽了？你又跟小謹吵架了嗎？”

    “不是。”

    “那是你今天看到他爸爸感到害怕了嗎？”

    越明宵又搖了搖頭：“我沒有害怕他爸爸。爺爺，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麽。”

    她依戀地勾住爺爺的胳膊，靠在爺爺的肩膀上小聲傾訴：“爺爺，我感覺韓謹有點太聽話了。”

    越爺爺笑道：“怎麽？你不夠聽話，還不許別人聽話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覺得他好像有點太聽我的話了。”越明宵小聲嘟囔，“小時候大家都不懂事，他不許我有新的朋友。雖然現在已經不會這樣了，但是……總之我總覺得我們兩個是不是聯係得太緊了呢？”

    越爺爺柔聲問：“你覺得這樣不好嗎？你覺得是影響到你了嗎？”

    “我和韓謹是兩個不同的人呀。”越明宵說，“如果提起韓謹就想起我，提起我就想起韓謹……爺爺，這樣不是很怪麽？”

    越爺爺想了想，又問：“那你和韓謹說了嗎？”

    越明宵輕輕搖了搖頭：“我覺得他不會同意的。”

    “你不是說他會聽你的話麽？”越爺爺溫柔地說，“相信他一點，明宵。做好朋友，或許會有不得已的隱瞞，但最好還是不要有欺騙。”

    看著孫女掙紮的表情，越爺爺趕緊又補充了一句：“當然，不管你做怎樣的決定，隻要不是違法亂紀的，爺爺都會一直支持你的。”

    越明宵感激地看了一眼爺爺，麵上又躊躇了片刻，終於還是點了點頭：“爺爺，你把手機借我用一下吧，我給韓阿姨打一個電話。我會把這個和韓謹說清楚的。”

    “好！這肯定沒問題！”越爺爺樂嗬嗬地掏出了手機，鄭重其事地放到孫女的手心裏。

    越明宵熟練地按下熟悉的號碼，對麵隻“嘟嘟”兩聲便被接通，傳來韓媽媽溫柔的：“喂，是老師嗎？”

    “阿姨，是我，明宵。我找韓謹。”

    “啊好的，我這就讓他接電話。”

    電話那邊又靜了幾秒，隨即傳來熟悉的聲音：“喂，明宵。”

    越明宵忽然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她下意識地用求助的目光看向爺爺，得到了一個鼓勵的眼神。

    她深吸了一口氣，還是鼓起勇氣：“韓謹，我有話要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