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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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大厘城內早已關門閉市,房舍透出的燈火,把夜色映襯得更加黑暗。寒風穿過沉寂的街道,偶爾幾個晚歸的行人縮緊脖子,加快了腳步。

    在倚紅閣高大的院牆外,一條黑暗的巷道裏,於贈慌亂地奔跑著。

    月光使他輪廓分明的五官更顯深邃,原本靈動的雙眼彌漫著一層水霧,就像一隻陷入絕境的小獸,在黑暗中低聲嗚咽呼喊。

    回應他的,隻有呼嘯而過的夜風。

    那個人哪裏去了?他分明中毒了,不會是自己醒來走掉的,難道是被仇家尋到了嗎?

    於贈的腦袋裏嗡嗡亂響,心跳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如果找不到他怎麽辦?他再發生意外怎麽辦?

    奔出巷口,迎頭撞上了曾三和李大彪。

    滿頭大汗的兩人驚喜萬分,“少主你是去哪裏了?大家到處找你,都快急瘋了……”

    於贈根本聽不到他們的話,抓著他們大喊:“怎麽辦?怎麽辦?我把他丟了,他不見了!人怎麽丟了……”

    曾三如釋重負,抹了一把汗,應付道:“沒事沒事,咱們先回驛館,師見不到你大發雷霆了,咱們趕緊回去……丟人不要緊的,過兩天咱們回了越析詔,沒人知道少主在這裏丟過人……”

    “我說的是那個人,就是搶花苞那個,我們在白崖城又遇到的那個,你們快幫我找他呀!”

    於贈急切地說著,拽著他們就往另一邊去。

    李大彪連忙拉住他,敷衍著:“好的好的,我們先回去,回去稟報詔主,然後就去找。”

    曾三也跟著攙住於贈,兩人一起將他往旁邊一條街道引去。

    於贈長時間緊張的身體疲憊不堪,掙紮不脫,情急之下竟然落下淚來,喃喃道:“不行啊,我們不能回去,要快些找到他,他很危險……他不會死吧?萬一……那可怎麽辦……”

    無助又絕望的哭聲伴隨著斷斷續續的低語漸漸遠去。

    同一時間,倚紅閣仍舊賓客盈門。

    後院裏奔過護院的侍衛,肅殺的氣氛與小巧院落傳出的歡笑聲格格不入。

    幾隊侍衛從不同方向匯聚到小湖邊,相互低聲詢問狀況,近旁小樓裏透出昏黃的燈光,穿過樹叢打在他們身上。

    明暗斑駁間,一個幹瘦的中年男子低聲道:“除了堵住所有外出的門,矮一點的院牆也把守住……整個院子再仔仔細細查看清楚……”

    在他身後,一名侍衛遲疑著道:“……可是,梁管事,這幾個人會不會已經逃遠了……”

    沒等他說完,那名叫梁貴的幹瘦管事抬起手,在近旁指了幾個人:“你們幾個去搜吳娘子處,快!你們幾個隨我再去搜月娘的屋子,其他人堵門!清查院子……”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急促的口吻透出不容置疑的力度。一夥人分頭散開,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倚紅閣後園子的小湖邊有棟臨水而建的狹長屋舍,木梁石牆,外觀平淡無奇,卻是倚紅閣引以為傲的場所。

    冬日裏引溫泉水環繞,並且燒熱地暖,即便是雪花紛飛也溫暖如春。

    整座狹長的屋舍又隔成一間間暖閣,相互間以花木竹林隔開,各有回廊進出,從入秋開始到春季,這裏是貴客們最青睞的居所。

    這天晚上,就在其中一間暖閣棲鳳居內,毫無征兆地,一個小樂師月娘,一個教習吳娘子,還有指名點她們的客人,突然就沒有了蹤影。

    這種事在倚紅閣還是頭一回遇到。

    此時正是樂師們最忙的時候,後院偏僻的陰暗處,樂師們居住的小小院落悄無聲息。

    隨著雜亂的腳步聲,一群人衝進院子,奔上樓去。

    燭火被點燃,叮叮咣咣翻箱倒櫃的聲音在寂靜的院中突兀響起。

    小樂師月娘的房間不大,也沒有多少私人物品,燭光雖然昏暗,仍舊一眼可看完所有角落。

    管事梁貴佝僂著背,影子被角落裏的那點光拉得很長,投射在木板牆壁上。

    他的臉沉在暗影裏,看不出表情,聲音明顯有些暗啞:“……衣物首飾都在,不像事先約定好逃跑……”他扭過頭又問,“吳娘子那邊什麽情況?”

    “先前是添茶水的趙二發現棲鳳居空無一人,月娘、吳娘子,還有那個客人都不見了……吳娘子也沒有帶走什麽東西,可見事發倉促……”一名侍衛回稟道。

    吳娘子是倚紅閣的樂器教習,由於技藝超群,有些名聲,有時候喜愛音律的客人也會專門點她獻藝。

    梁貴眉頭緊鎖,踱步走下樓去,望著小院外的喧囂處,沉聲問:“那個客人……知道是什麽人嗎?”

    回話的侍衛對著門外壓低聲音喊:“找趙二和崔七過來,梁管事要問話。”

    少頃,一個身材矮小的孩子快步跑進院裏,身後緊隨著一個敦實的年輕人。

    梁貴望了望他們,突然抬腳踹過去,嘴裏罵著:“三個大活人就在你們眼皮底下沒了,你們是瞎了嗎……偷懶……肯定是偷懶……”

    被踹倒的兩人也不敢躲避,匍匐在地不住地叩頭。

    那叫崔七的年輕人是個茶博士,失蹤的這位客人就是他負責接待,此時他渾身篩糠一樣顫抖,語無倫次哭喊道:“奴下該死!奴下該死!那客人雖然是第一次見,但是氣度文雅,出手闊綽……”

    梁貴彎下腰,對著崔七怒不可遏地罵道:“出手闊綽?!給了你多少錢?你膽大包天了!”

    又是幾腳幾拳落在崔七身上,崔七急得大聲辯解:“饒命啊管事,奴下是說那小郎君舉止是個豪客……那般模樣根本不可能看上月娘那種小丫頭的……那種奴婢他要幾十個也買得起……所以,肯定不是拐了人跑掉……”

    聽到崔七這樣說,梁貴住了手,轉身狠狠踢了旁邊趴著的孩子一腳,怒喝道:“趙二你說!到底怎麽回事?!”

    名叫趙二的茶水夥計此時又急又怕,哆哆嗦嗦道:“今晚棲鳳居是楊大娘當值,我們伺候了茶水點心退下,楊大娘出恭去了,後來客人喚小奴進去,要換界諸山的薑飲茶,棲鳳居裏沒有生薑了,小奴本打算去庫房領,想著庫房遠,擔心客人等急,就去內院的廚房討要了兩塊,洗淨切好端來……棲鳳居就沒人了,楊大娘這時候也回來了,我們找了一圈,問過賬房,發現賬也沒有結,這才覺得出事了……”

    隻有十歲左右的趙二,口齒伶俐,惶恐中把情況交代得很清晰。

    梁貴冷冷問道:“你和楊婆子離開了多久?”

    “大概也就是半炷香的時間……不會更久了,小奴從廚房是跑著……”

    趙二話還沒說完,兩名侍衛拖拽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進來。

    那婦人跪倒就拜,嘴裏一疊聲道:“管事饒命,管事饒命啊,奴婢實在不是有意疏忽,實在是事發突然,隻是一刻的功夫,茶水還熱,屋裏什麽異常也沒有,三個大活人……會不會他們三人出事了……落水了?”

    話音才落,梁貴謔地往前竄出,邊向外跑邊招呼周圍的人:“快!快!快!去棲鳳居!”

    棲鳳居是一排清雅暖閣最邊上的一間,回廊是進出的唯一通道。

    梁貴帶著手下一口氣奔到暖閣門口,大聲吩咐:“把周圍仔細查看清楚,一根針都不要放過!”

    這個晚上尋人的,還有另外一夥。

    慘白的月色下,一行人急急地在街巷上奔行,沉重的腳步踏過青石板,驚起幾聲犬吠,但很快,濃重的殺氣壓得機敏的看家犬噤了聲。

    大厘城西,施浪詔的驛館裏,詔主施千望負手站立在院中,他高大挺拔的身影被樹影掩映,緊蹙的眉頭也在暗影裏深藏,隻有隱約一聲歎息暴露了他的焦慮。

    派出的軍士接二連三返回複命,回複的都隻是簡短一句:沒找到……

    這天夜裏,施千望的弟弟施千琅失蹤了,施浪詔的王子居然丟了。

    能武匍匐在地,由於寒冷和驚恐,他一直在哆嗦,顫抖中竭力壓製著嗚嗚咽咽的嚎哭聲。

    施千望看了他一眼,踱步走到近前,平複了一下情緒說:“從離開長安起,你再重新把經過說一遍,不要有任何遺漏!”

    能武微微立起身,垂著頭答道:“回稟詔主,我們離開長安後一路都未耽擱,到了成都府後休整了十天,然後啟程來到昆州城,少主吩咐行李先走,之後又讓能文帶著黑風回梅城報信,我們去了白崖城,少主說要去無量山……”

    “你說他去了無量山?”施千望語帶驚訝。

    “是,奴下和少主在無量山逗留了三天,不對,好像是四天……”

    施千望皺緊了眉頭,打斷他問道:“去那裏做了什麽?”

    能武俯下身去,急切地回答:“也並未做什麽,就隻是四處看,不知道少主要做什麽……後來我們在白崖城遇到了山匪,然後我們來了大厘城……”

    能武咽了咽口水,覺得太多事情要講,一時又沒辦法說清楚,隻得接著道:“我們並不知道詔主也在大厘城,進城不久少主去了倚紅閣……奴下在門房處候著,等了好久,不見少主出來,奴下央人進去打聽,也沒有消息,奴下就偷偷溜了進去,到處找遍了都沒見到少主……奴下這才慌了,這才跑回驛館來稟報……”

    他語無倫次地說完,趴在地上又嗚嗚哭起來。

    施千望沉吟片刻問道:“倚紅閣裏的人怎麽說?他跟什麽人接觸過?一個大活人怎麽會不見了?”

    “奴下找人問過了,少主進去後到了一處雅間,指名點了個小樂手,還有一名教習,但是我到那個雅間時,並沒有看到少主,但是我發現倚紅閣也在滿院子找人,好像找的就是少主,我就溜了……”

    聽完他東拉西扯的補充,施千望沒有吭聲,良久才又問道:“倚紅閣裏的人,是否知道他是施浪詔的王子?”

    “不知道,他們不知道少主的身份,少主之前就專門囑咐過奴下不準暴露,我們一路上也是隱蔽了身份的。剛才沒有找到少主,奴下也立即就回來稟告,並沒有讓園子裏的人注意到。”

    施千望抬起頭看了看鴉雀無聲待命的軍士們,沉聲吩咐:“繼續暗中查找,不要讓外界察覺。”

    堂堂施浪詔的第二順序繼承人,居然在青樓裏失蹤了,這事如果傳出去,不管找到他沒有,今後都將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

    施浪詔位於洱海的西北部,施千望的父親施白千曾被大唐冊封為世襲舍利州刺史,建都梅城。

    施浪詔的北部與吐蕃接壤,在與大唐交好的同時,與吐蕃也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在夾縫中尋求平穩發展。

    十三年前,開元五年,白千王與王妃蘇瑾夫人在無量山遇襲身亡,十二歲的施千望繼承了王位。

    他沿襲了父親的對外策略,與周邊各詔也修好結盟,休養生息,使得施浪詔成為舉足輕重的一大詔國。

    五年前,為保障蒼洱地區的安寧,大唐邀請了幾大詔國王子赴大唐學習,施千琅那時剛滿十二歲。

    施千望與施千琅雖然並非同一母親所生,施千望卻十分疼愛這個弟弟,在施千琅身處長安的幾年裏,為了確保他的安全,可算是費盡心思,處處留意,生怕他在異鄉有一丁點閃失。

    沒想到終於盼到弟弟歸來,卻近在咫尺時出事了。

    施千望知道,自己的這個弟弟並不是做事沒有分寸的人,此次一聲不吭去了無量山,一定有特殊的緣由,或許與當年父親的死有關。

    他到底發現了什麽?今晚又遇到了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