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死者兩女一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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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的蒼穹漸漸裂開,晨曦透過裂縫,在大地上層層蔓延。

    大厘城東北部越析詔的驛館裏,一間雅致的房內,於贈密密的睫毛忽閃著,眼睛緊盯著窗欞。

    當隱約的微光出現,他立刻翻身起來。

    這一夜,他片刻都沒有睡著,一直盯著那道窗戶等待天明,心裏七上八下,就像關進了一隻小老鼠,沒有頭緒地亂竄,撕咬,掙紮,片刻都不能平靜。

    丟了的那個人,之前隻是不知道他叫什麽,不知道他是做什麽的,現在連他是生還是死也不知道了。

    於贈的眼前反複出現他的樣子。

    算上昨日,前後隻見過他四次,還沒有機會認識他呢,居然就以這樣的方式再次失之交臂了,甚至他還生死不明……

    而且,他是為了推開自己,是為了救自己,所以才避不開那枚毒鏢啊。

    如果自己不去幫忙,如果自己身手再好一些,如果當時自己躲開了,那他是不是根本不會受傷……

    想到這些,於贈都快瘋了,他一刻都忍不下去,胡亂穿戴完畢,偷偷開門出去。

    昨夜他就趕走了隨身伺候的仆從,屋外果然一個人也沒有。

    於贈縮著脖子,躡手躡腳溜出自己居住的小院。

    旁邊的院子住著於贈的叔父,越析詔的詔主波衝。

    他恰好到大厘城參加詔王們的重要會議。他與喀多交談到很晚,此時還未起床,院門處的侍衛目光呆滯,滿臉倦意。

    趁著沒人注意到自己,於贈匆匆穿過回廊,走過一重重的院落,小跑著來到驛館的大門。

    一名守衛攔住他,賠笑問道:“王子殿下這是要去哪裏?”

    於贈料到了會被這樣盤問,早就做好了應對的準備,他清了清嗓子道:“昨日在前麵的茶樓裏,我遺落了一卷書冊,是很重要的,要去取回。”

    他負著手,眼睛微微眯起,做出鄭重的樣子,說完抬腳就往外走。

    守衛擋在他身前,滿臉堆笑道:“這樣的小事,差人去取了便是。再說,天色尚早,隻怕茶樓還未開張呢。”

    於贈一聽急了,瞪圓了眼睛道:“你廢話什麽,重要的書冊知道嗎,很重要,必須我自己去找,趕緊閃開,別耽誤我的事!”

    那守衛見他眉頭緊鎖,稚氣的臉上不似往常般帶笑,怒氣中滿是焦急,看起來真是很要緊的事,也不敢硬擋,隻得錯開一步,道:“少主稍候,容屬下進去稟告一聲……”

    於贈哪裏能等,一把推開他,閃身出了門,拔腿就跑。

    此時,同樣經曆了一個不眠之夜的施千望,剛剛沐浴更衣,強迫著自己坐定,勉強喝了幾口麵湯。

    溫暖的湯水灌進腹中,他用木勺攪動著陶缽,忽然一陣心悸,弟弟安全嗎?會不會餓了……

    這樣的念頭一起,胃猛地縮緊,他煩躁地將木勺扔在案幾上。

    侍從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失態的主人,全都驚慌失措,屏氣噤聲。

    施千望揮手讓眾人退下,凝神理了理思路,長出一口氣,起身踱步到屋外。

    清晨的陽光完整地傾瀉在園子裏,一叢叢山茶花含苞待放,星星點點的紅色圍繞在暗沉的屋舍四周,帶出鮮活的生機。

    熱烈的春意一絲一毫都進不了施千望的眼裏,他緊蹙眉頭,負手站在廊下,焦灼地麵對院門的方向,等待有消息盡快傳來。

    這個弟弟,盡管不是一母同胞,盡管也曾經無比嫌棄過他,但是,自從父親遇難後,當這孩子抽泣著對他伸出小手,當他從一片幹涸的血汙中抱起這孩子,從那一刻起,他心裏的堅殼就融化了。

    那孩子伏在他的肩頭低聲抽泣,身上臭烘烘、濕乎乎的,粘粘糊糊的鼻涕、口水和眼淚蹭了他滿脖子都是,他卻一點厭棄的感覺都沒有。

    他緊緊抱著弟弟,從得知父親遇難起就緊繃的心,居然瞬間鬆開了。

    他也把自己的頭伏在弟弟的後背上,在他的心跳和喘息中感受安穩和慶幸。壓抑了很久的淚水決堤而出,那時候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是能哭出來的。

    有這個小孩子,有這個弟弟,他不會是孤身一人,他被弟弟需要著,他也需要著弟弟,他們是彼此血脈相通的依靠,他們是個整體,可以相依為命……

    施千望搖了搖頭,他不能沉溺在這樣的思緒中,弟弟絕對不會有事的。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施千望最信任的親隨艾迪從照壁後奔出,他遠遠就對施千望行禮,大聲稟告道:“主人,天網查到線索了……”

    施浪詔與周邊各詔和部落之間,向來以互通有無為主,從不與人交惡。

    盡管如此,施千望也從未放鬆防範,特別是因為父親死於非命,始終沒有查出真凶,施千望為此建立了一個消息網,經過近十年的培植,暗中將觸角延伸到這片廣袤土地的每個角落。

    借用詩詞中的“雲羅天網”一句,施千望將這個組織命名為雲羅天網。

    天網成員就稱作雲羅,他們從商行、店鋪、馬隊、甚至是廟宇中選出,選擇那些忠誠於施浪詔,敏銳又果敢的人,經過考驗合格後,再專門安排訓練,讓他們掌握情報搜集技術。

    成為一名雲羅後,他們表麵上還是過去的身份,以自己的職業為掩護,為天網組織搜集和傳遞消息。

    這些消息往往是雜亂無章的,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會被記錄上報。

    但是,正因為不放過任何異樣狀況,從海量信息裏,施千望就能在大事件發生前看出端倪,並作出最合適的判斷。

    憑借這一強有力的支撐,這些年來,施浪詔得以在各詔之間的多次紛爭中提前應對,全身而退。

    昨夜,施千望向天網發出指令,通知大厘城內的每一名雲羅都行動起來,秘密查找倚紅閣失蹤的三人。

    為了保護施千琅的安全,他刻意要求不說明其中一名失蹤者是王子施千琅。

    事實證明天網的運轉是迅速有效的,短短幾個時辰後,果真有消息傳來。

    施千望精神一振,盯著艾迪,等待他繼續匯報。

    艾迪來到近前,再次對施千琅俯身行禮,這才猶豫著抬起頭。

    “查到了,但是……但是消息說都被殺了,死者兩女一男……”

    不等他說完,施千琅就奔下台階,靴子也顧不上套,嘶吼著吩咐道:“快備車!快走!帶我去看!”

    艾迪連忙追上去,猶豫了一下想阻攔,看到施千望疲憊的麵容和通紅的雙眼,又忍住了想說的話。

    從小跟隨在施千望身邊,他深知自己的主人做事謹慎,甚至常常過於保守,現在之所以不顧詔主的身份,要親自前去現場,那一定是太過著急了。

    不多時,一輛最普通的馬車駛出了施浪詔的驛館,身著便服的施千望端坐其中,正在耐著性子聽艾迪詳細匯報。

    當天網接收到調查指令後,對所有可疑狀況都進行了排查,發現有一家鐵匠鋪當夜到訪了身份不明的人,其中似乎就有倚紅閣失蹤的樂師和教習。

    “……鐵匠三十來歲,娶妻,未生子,夫妻二人居住在鋪子隔壁……兩個女人和一個年輕男子子時進入鐵匠家……我們的人守在周圍……天亮後不見那家人生火做飯,也沒有人出來,覺得不對勁,我們的人就過去查看,發現屋裏有三名死者,是那個年輕人和兩名女子……”

    艾迪垂著頭,語速很快,冷不丁聽到施千望問:“那個年輕人……是不是我們要找的……”

    艾迪抬起頭遲疑了片刻道:“……查看的人說……年齡和身高體態很接近,無法判斷……”

    施千望點了點頭,沒有再追問下去。

    這死去的年輕人肯定不是自己的弟弟,這隻是一個巧合而已,不會是他的,絕對不是他!

    施千望心裏升騰起一簇火苗,那搖曳的微光讓他暫時放下了不安和恐懼,他需要這點希望的光亮,盡管很難淡定,但他不願意此刻就撲滅這火光,反正,謎底馬上就會揭曉。

    大厘城是一座相對方正的小小城池,城南馬幫聚集,城東是各種貨棧、商號,而作坊則集中在城北。施浪詔的驛館位於城西,距離要去的地方不遠。

    馬車行駛不久,在北城門附近一條巷口停了下來,那間鐵匠鋪就在巷子盡頭。

    施千望下了車,定了定神。

    巷口有個賣烤餅的小攤,旁邊還站了三五個貌似顧客的男子,見到施千望的車駕走來,幾人便將目光移到一旁。

    艾迪朝他們走過去,低聲對了切口,然後問道:“現在什麽情況?”

    幾人交換了眼神,其中一人答道:“裏麵正在詳細查看……其他人散開去追查了……”

    艾迪回頭看向施千望,等待他的指令。施千望垂下眼點了點頭,深深吸了口氣,徑直往巷子裏走去。

    這條巷子很短,一邊是高大的青石院牆,牆內是個皮貨作坊;另一邊是一排簡陋的棚子,堆放著很多木柴,想必是打鐵爐子需要的燃料。

    鐵匠鋪門口的兩個大爐子沉寂著,裏麵的木炭維持著木柴時候的形狀,卻已經燃盡成了灰白色,隻透著一點點暗紅的星火。

    緊挨鋪子的宅院是一個一丈見方的小院落,正房一側半敞開的廂房是廚房,另一側緊靠鋪子是個茅草棚,木柵欄裏伸出兩隻黑色的山羊腦袋,咩咩叫著,提醒人們來喂草料。

    在這聒噪的羊叫聲裏,施千望走到了正房門口,他停住了腳步,竭力控製著狂跳的心髒,往裏麵看去。

    不大的廳堂,一眼就全部看完了。一個年輕女子橫躺在堂屋中央,另一名女子斜倒在東側火塘邊,那個年輕男子則匍匐在火塘另一旁。

    屍體保持著最初的樣子,兩名平民衣著的雲羅立在門旁,對施千望施禮。

    施千望盯著地上的年輕人,腦海裏一片空白。

    五年沒有見弟弟了,他很有可能就是這樣的身高和體型……

    就在思緒紛亂的時候,突然有人從身後猛地撞了他,緊接著,一道身影從他身邊擠過去,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衝進屋子裏。

    兩名護衛也緊跟著衝過來,阻攔這個突如其來的闖入者。

    那少年的驚呼聲響起:“怎麽回事?這小娘子……她死了嗎……這邊這個女人又是誰?這個……這個人……你們讓開……讓我進去!”

    少年一邊朝屋裏衝,一邊奮力踢打,竟然打倒了那兩名護衛。

    艾迪沒有防備會出現這樣的意外,深感失職,他飛身上前攔腰攬著那個少年,將他往屋外拖。

    少年一邊掙紮一邊沙啞地喊叫,卻無法掙脫出艾迪的手臂。

    來人正是於贈,他不顧一切朝匍匐在地的男子撲去,急迫地大聲叫道:“放開放開!讓我看一眼,我就看一眼……這不是他!肯定不是他……但是就讓我看一眼,我要看看是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