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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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晚,於贈就擠在施千琅暫住的小屋裏。

    對於養尊處優慣了的於贈,第一次離開王宮外出遊曆,還是跟著那位凡事都不講究的師父,一直都各種不適應。

    無論在那些城中的客棧,還是山林裏臨時搭的營帳,他都要強忍住才不抱怨。但是,比較起來,施千琅住的小屋更加簡陋。

    然而,於贈完全意識不到了,無論是榻上氈墊的單薄,還是草藥氣味的濃重,他統統沒有覺得不適,聽著施千琅均勻的呼吸聲,甚至還滿意地笑了。

    這個地方真好啊,真是舒坦極了,於贈悄悄伸展了一下四肢,連日來的疲累都消失了,渾身說不出的自在。

    輾轉反側了一陣,他轉向施千琅的方向,輕聲問:“你睡著了嗎?”

    “沒有,怎麽?”

    “我想跟你說,謝謝啊,謝謝你!”

    “謝?什麽?”

    “你知道就好,謝所有,謝謝你好好活著。”

    於贈說完,轉過身去,鼻子居然又有些發酸。

    確實要感謝這個人好好活著,幸好遇見他,幸好還能再次遇到,更好的是,他不再可望不可即,而且轉瞬即逝,他好好的就在身邊,有點笨拙,還有些脆弱……

    於贈發現自己居然在偷偷開心,不由得心驚肉跳,自己原來是如此自私和冷酷的人,他受傷後那麽可憐,怎麽自己還能生出高興的壞心思呢。

    他克製了一下愉悅的心情,暗暗罵了自己一通,隨即還是放棄了,真的很高興啊,那個需要仰視的人,原來也會這樣柔弱無力,那麽就讓我來幫他吧,我可以做得很好的,會好好照顧他,再也不讓他受傷。

    這樣想著,於贈開心地睡著了。

    黑暗中,施千琅卻睡意全無,回想著於贈說的那些事,一點點拚湊關於自己的輪廓。

    自己曾經到過一個叫做昆州城的地方,有健碩的駿馬,有不止一個隨從護衛;自己善騎術,能在馬上跳躍騰挪,而且手上力度大,能將那個什麽花苞投擲很遠;自己似乎在躲避什麽人……

    零星的信息之外又是疑問重重。

    從何處去的昆州城?還是本來就家在昆州?為何來到大厘城?又如何受的傷?另外,那位師提到,說於贈曾經在大厘城辛苦尋找自己多日,這又是什麽情況呢?

    好不容易見到了認識自己的人,說了半天,一切仍舊是模模糊糊。

    於贈應該有不少事情還沒有講,他說以後再告訴自己,看起來是有什麽隱情,那又會是什麽呢?

    施千琅輕輕歎了口氣,翻過身,側頭看向於贈。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夢境,夢中見到過的於贈,原來是因為記憶裏殘存著他的樣子,所以才會夢到他吧。

    可是,那個縱馬揚刀的少年明顯褪去了青澀,分明不是現在的他,應該是他幾年之後才會有的模樣,難道夢境中的是未來嗎?

    那麽,夢裏見到過的兄長,一定也是真實存在的,真的是自己的兄長吧……

    施千琅胡亂地想著,漸漸安然地睡去……

    一座黑沉沉的宮院,一個模糊的身影,看不清麵容,卻清晰聽到那個人說:“我活著又能怎麽樣?”

    然後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聽見自己說:“能怎樣,活著才知道……”

    一陣令人眩暈的搖晃,然後是人聲鼎沸,很多很多的腳步聲和廝殺聲。

    火焰,又是火焰,濃煙滾滾,哭喊聲隨著熱浪席卷。

    他在水中,他又在泥濘中,雨點落下,血水飛濺,有婦人和孩子低低啜泣。

    馬蹄聲、車輪滾動,他對一個人說:“就是老人和孩子而已,請讓他們活。”

    嗆啷啷刀劍出鞘的聲音……

    清亮的鳥鳴穿過夢境,把人從混沌中拽出來。

    施千琅慢慢睜開眼睛,略微迷糊了一刻,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他靜靜躺著沒動,視線緩緩掃視周圍。

    臥榻邊的火塘裏,已經燃起了一團火苗。小小的火焰閃動著微光,在微弱的光影裏,於贈披著一塊毯子,正俯身笨手笨腳地添加幹柴。

    他一定是從來沒有做過這類事情,又怕響動驚醒了自己,每個動作都略停滯,躡手躡腳,小心翼翼。

    施千琅輕輕側過身,閉上了眼睛,打算再回想一遍剛才的夢境。

    於贈聽到了響動,望向床榻,昏暗的火光映照著施千琅線條柔和的臉,他的眉頭輕蹙,寧靜的麵龐如同孩子般無助,於贈不由得心裏一緊。

    他在這裏啊,他就在這裏,這個念頭帶來的喜悅很短暫,緊接著就被心酸衝擊得七零八落,他原本曾經是驕傲迅捷的雪豹,此刻卻像野地裏陷入困境的小貓,他不應該是這樣的。

    似乎是感覺到了於贈的注視,施千琅睜開眼睛看過來,陰影裏的於贈一動不動,目光灼灼,眼底波光湧動,仿佛一泓透徹的清泉,沒有一絲雜質,那波紋層層氳開,有暖意向施千琅籠罩而來。

    那暖意滲入施千琅的心底,他不由得牽動嘴角,輕輕笑了。

    突然而至的這個少年,沒有勾起過往的任何回憶,卻讓他感覺無比踏實,似乎在空蕩蕩的陌生世界裏,有了一個支點,一個依靠。

    這種感覺,與他對陸仙翁的依賴和感激不同,而是一種沒有緣由,沒有道理,沒有定義的釋然,就莫名安心了,喜悅了。

    他找了自己好久,自己也仿佛在等待他尋來,終於,他來了。

    忽明忽暗的光影裏,他們就這樣安靜地望著彼此,都沒有說話,都覺得沒有什麽話需要說。

    良久,於贈輕聲問:“你睡得好不好?我剛才看到你皺著眉,很難受的樣子,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施千琅笑了笑,“隻是,噩夢。”

    “哎,那就好。噩夢不要緊的,隻是夢而已。”

    於贈撥弄著火炭,想了想突然道:“也許你夢到的是過去的記憶,是你經曆過的,印象深刻的事情呢,真的,慢慢的就什麽都想起來了。”

    “有可能吧。”

    “那你夢到家人了嗎?他們叫你名字了嗎?”

    施千琅想了想,模模糊糊中確實似乎聽到過,在夢裏,阿娘喚自己做“阿琅”,難道這就是自己的名字嗎?

    他猶豫著說:“好像叫我,阿琅。”

    “阿琅?阿琅……阿琅……”於贈重複著,生怕忘記了一般,隨即滿臉欣喜道:“就是呀,阿琅你能回憶起來的,我們肯定能找到你的家人,暫時找不到也沒關係,還有我呀,我就是你的家人了阿琅。”

    被於贈這樣的喚著,聽起來的確很自然,或許這真是自己的名字吧。

    施千琅起身穿了衣袍,將於贈的袍子也扔給他:“快穿衣服,別著涼。”

    於贈笑著接過,縮手縮腳回到臥榻上,邊胡亂套著袍子,邊問:“你受傷以後,是怎麽來到這裏的?”

    “有人,送來……”

    “哦?是什麽人?老神仙醫館的人嗎?他們怎麽找到你的?”

    “不是……我也不知道。”

    “阿琅對不起啊,我其實……這件事怪我,真的,我本來……”於贈越說聲音越低,絮絮叨叨不甚清楚,施千琅見他又像做錯事的孩子般局促,不由笑了。

    盡管對於贈不肯說的事很是好奇,但他既然不願意現在講,那就不問了。對自己而言,整個世界都是全新的,想要知道的實在太多了,慢慢來吧。

    此時,對麵陸仙翁的房內傳出咳嗽和說話聲,秉燭夜談到很晚的兩位長者也起床了。院落裏早有仆役們在忙碌,飯食的香味也陣陣傳來。

    施千琅收回思緒,幫著於贈整理好袍帶,開了門一起出去。

    吃過早餐後,施千琅來到院中與眾人一起晾曬草藥。

    於贈站在廊下伸了個懶腰,一陣寒意鑽進衣領裏,他縮了縮脖子。

    高原之地的清晨,灰蒙蒙的霧氣在山間彌漫,濕漉漉地籠罩著山野,於贈在朦朧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新和愜意。

    他三步並作兩步下了台階,跑到施千琅身旁,卻也幫不上什麽忙,就隻得好奇地看熱鬧。

    瞧了一陣,他忍不住問:“阿琅,這個是什麽?”

    “天麻。”

    “那,這個呢?這個是什麽?”

    “蒼術。”

    “這個你也認識嗎?”

    “漏蘆”

    於贈一連問了好幾種,施千琅都毫不遲疑就回答他,簡單,明確。

    施千琅一絲不苟的認真樣子,讓於贈起了玩心,他又指指點點:“這個呢?”

    “遠誌。”

    “這個呢?”

    “玉竹。”

    於贈突然指著自己的鼻子:“這個呢”

    施千琅愣了一下,隨即平靜答道:“笨蛋。”

    周圍的人都轉頭忍住笑,於贈卻一拍大腿站起來:“對呀,我真是笨蛋嘛,這些草藥我又不認識,阿琅你說啥都行了……”

    “除了沒有笨蛋這味藥,其他的都沒說錯,藥材識別得都對。”身後蒼老的聲音傳來,是陸仙翁和喀多拾級而下,來到了近旁。

    陸仙翁笑著繼續道:“不僅這些草藥的名字他知道,藥理藥性也很清楚呢。”

    喀多打量著施千琅道:“難道這孩子家裏是開藥房的?看這個模樣氣質,真有可能是大醫館少當家呢。”

    施千琅起身對兩位長者見了禮,解釋道:“近日,才學的。”

    陸仙翁讚許地道:“這孩子雖然不記得過去的事了,但現在卻真是耳聞則育,過目不忘啊,很好,很好。”

    喀多眼裏亮光一閃,笑著道:“若有這樣強記的能力,隻做個藥師豈不是可惜了,這孩子的能力遠不止這些,陸兄,他應該屬於我啊。”

    陸仙翁笑了:“你胡說什麽呢,他可不是我的弟子,你可別瞎搶。”

    “既然如此,那他歸我了。這次就帶他同去,辦完事之後讓他跟我回越析詔。”

    於贈聽喀多這樣說,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頓時來了精神:“好呀好呀。”他轉頭拉住施千琅,“你隨我們回越析詔,我有好多有意思的東西給你看……”

    這突如其來的熱情邀約,顯然使施千琅無法招架,他求助般看向陸仙翁。

    陸仙翁踱步到喀多身旁,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道:“做師的怎麽能如此貪心,又想求我辦事,又要見什麽搶什麽,真是幾十年老毛病不改。”

    說著他拖住喀多就走,斷斷續續還能聽到喀多嘟囔著分辨:“跟著我學本事,還能虧了他嗎……成為一代師,這是多大的榮耀……難道他還能繼承個詔國的王位不成……再說了,我求你的事你也沒答應……”

    “你呀,身為雪域最強的上師,怎麽跟個小孩子一樣,別讓晚輩們笑話了。”

    目送兩位長者離開,施千琅準備繼續做事,他不打算多想這些,一切都有陸仙翁安排呢。

    剛轉過身,就見於贈笑嘻嘻地、眼巴巴地盯著自己,他嚇了一跳:“怎麽?”

    於贈湊上前說:“你會和我們一起走吧,我師父人很好的,雖然嘮叨一點,脾氣急了一點,但是真的很有學問。我們越析詔也很好,賓居城雖然沒有昆州城和大厘城繁華,但是好玩的地方也很多,還有好吃的……去吧去吧,好不好?”

    於贈追著施千琅央求個不停。

    陽光將霧靄一層層撥開,山野露出蔥翠的色彩,林間回旋著鳥兒起伏婉轉的鳴叫,仿佛一幅畫卷徐徐展開。

    施千琅深深地吸了口氣,一股清涼灌入,竟然帶著清甜的氣息……

    這天晚上,於贈和積善又湊在小屋裏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施千琅插不上什麽話,就靜靜聽他們說。

    無意中,他忽然聽到陸仙翁的房間裏,喀多壓低的聲音:“陸兄我就實話跟你說了,這次我來,確實是有重要的事情求你,我想求你幫忙去救出蒙巂詔的世子原羅君……”

    這句話的意思,施千琅並不明白,但他敏銳的感知力,能夠感覺到那間屋子裏異樣的氛圍。

    安靜了片刻,陸仙翁的聲音響起:“原來如此,你是打算讓他假死後逃離?”

    “果然是老神仙,一下就猜到了,所以沒有你怎麽行呢,這件事容不得半點閃失,必須我們二人配合,才能萬無一失。”

    “你怎麽要冒險插手這種事?你和蒙巂詔沒什麽往來啊。”

    “我越析詔波衝王是仁義君子啊,雖說本詔和蒙巂詔往來甚少,波衝王卻不忍原羅父子遭難,其他的無力幫忙,至少保住原羅君的性命。”

    “遭難?這難從何而來?當年蒙巂詔叛亂的罪責大唐不是已經豁免,不再追究了嗎?怎麽,又節外生枝了?”

    隻聽喀多長歎一聲:“唉!蒙舍詔就要動手了,那父子二人劫數難逃了。”

    “蒙舍詔與蒙巂詔同根同脈,怎會如此……”

    “所以啊,同宗手足都不放過,更何況其他詔國呢,蒙舍詔這樣下去,真的要獨霸一方了。”

    又是一陣沉默,隻聽陸仙翁道:“波衝王如此重情誼確實難能可貴,隻怕這樣做了,給越析詔惹來禍端啊。”

    喀多沉默良久,又是一聲長歎:“我也是這樣擔心啊,但是詔主有命不能違抗,隻能寄希望於本詔險峻的地勢,加上兵強馬壯,背後又有吐蕃支援,他蒙舍詔有所顧忌,不敢硬來吧。”

    陸仙翁笑了,輕歎一聲,然後就隻聽到風爐上咕嚕咕嚕翻滾的茶湯聲。

    這番談話,於贈和積善聽不到,他們隻注意到安靜的施千琅,怔怔地蹙了眉,空茫的眼底滿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