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唯一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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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千琅走出寢殿的大門,卻並未離開,就垂手站在了門外。

    誠禹也沒有再說什麽,畢竟這是個內侍,待在門外聽候使喚很正常。

    他又看了施千琅幾眼,轉身跟上吳主簿和隨從們出了垂花門。

    空曠的院子重新陷入寂靜,施千琅看了看緊閉的房門,猶豫著下了台階,上了回廊,慢慢向外走。

    小雨又細細密密飄灑下來,風吹過,斜斜帶進廊下,打在施千琅的臉上,星星點點寒涼的刺激,讓他的腦子突然清醒。

    現在應該怎麽辦呢,可以就這樣離開嗎?讓原羅聽天由命,尊重他赴死的決定,這樣可以嗎?

    施千琅輕輕碰了碰胸口,似乎感覺到了那幾粒藥丸,它們緊貼在他的胸前,正隨著心髒的起伏而跳動。

    房內那個絕望無助的男人,施千琅不知道他有什麽價值,不知道救了他意味著什麽,但想到喀多和陸仙翁,如果就這樣回去,陸仙翁肯定會說沒關係,而喀多大師一定會失望吧。

    那麽多人的計劃和部署,能夠就這樣放棄嗎?

    這其中還有自己呢,堅持要來完成這項任務,到了此刻,能接受無功而返嗎?

    他又想起了那兩個奇怪的夢,環顧四周,沒錯,夢裏依稀就是這樣的景象,就是這裏!

    在夢裏,那個沒看清麵容的人問:“我活著又能怎麽樣?”

    自己回答他:“能怎樣,活著才知道。”

    夢裏還有殺戮,有呼喊和奔逃,有瞎眼的老人,還有很多人的竭盡所能和孤注一擲。

    這一切他夢到過的,會一一兌現的吧,那麽,怎麽可以在此刻就放棄呢。

    施千琅深深吸了口氣,轉身朝寢宮走回去,他加快了步伐,在雨中緊跑幾步,來到門口。

    那兩名衛兵瞪著他,施千琅坦然道:“我去取一下碗碟。”

    衛兵剛剛才看到他離開,因此也不多盤查,點了點頭放他過去。

    施千琅推開門閃身進去,返回到那間陰冷的屋子裏。

    幔帳後麵的臥榻上,原羅仍舊躺著一動不動。

    施千琅疾步走過去,一把拽起他,低聲道:“來不及了,快……”

    正要往下說,施千琅忽然感應到屋外的異樣,那空曠的院子裏正有人走來,他能夠感覺到那個人身材高大,盡管沒有殺氣,但強大的壓迫感陣陣襲來。

    施千琅心念一動,扔下原羅,迅速來到堂屋中的案幾前,將扔在地上的小白瓷瓶拾起來。

    這個瓶子是剛才那夥人送來的,裏麵應該是毒藥。那個領頭的說,給原羅一個體麵的終結,應該是讓他服毒自盡。

    施千琅打開軟木塞子,一股腥臭的氣息撲來,看來這毒藥是用蛇毒、蠍子毒等幾種動物毒素配製的,這些液態毒素稀少而珍貴,為了保證足夠的分量,又將毒素摻在藥粉裏,製成了小丸藥。

    施千琅一陣慶幸,他走到屋角一個花盆邊,將那些藥丸悉數抖落進土中,取了發簪撥弄浮土掩蓋,然後回到案幾前,拿過茶壺往瓷瓶裏倒了點,猛烈搖晃清洗。

    洗過幾次後,將絹帕塞入,用發簪攪動,擦幹瓶內的水分,這才從懷裏取出一個油紙包,將一些藥粉抖入。

    做完這一切,他將瓷瓶放置回原處,想了想,還是拿起來揣入懷中,同時,取出另外一個紙包,將裏麵的兩枚丸藥塞入袖口處。

    所有這一切隻在片刻間完成,忙而不亂,並未發出過多聲響。

    原羅坐在不遠處目不轉睛望著,喃喃道:“你還是不肯放棄,你還是要救我,可是,救活了我又能如何呢?”

    施千琅的眼睛盯著房門,輕聲答道:“活著就知道了!”

    他的聲音很低,隻有自己能聽到,也似乎就隻是講給自己聽的。

    正在這時,那道門忽地打開,誠禹沉著臉出現在那裏。

    誠禹在門外頓了頓才走進來,隨手把門關上。

    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暗沉的屋內分外閃亮,之前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不見了,此時的他一臉嚴肅,眉頭微蹙,透出冷峻和焦急。

    他環視四周,打量了碗碟淩亂的案幾,又看向施千琅,輕輕呼了口氣,然後朝原羅走去,不緊不慢地在原羅近旁坐下,再一次抬眼望著施千琅。

    “你想救原羅君是嗎?你認為把毒藥藏起來就可以辦到了嗎?”

    施千琅的心一沉,差點就扭頭去看那個花盆。

    原羅歎了口氣道:“誠禹郎放心,我並沒有打算活著,我知道自己這條命不可能留下來。”

    誠禹轉向原羅,滿是誠懇:“原羅君一定在怨恨我父親,我來也是希望跟你解釋清楚,其實這事,並不是我父親非要做到這一步的。”

    原羅沒有打斷他,誠禹接著說道:“原羅君肯定很清楚,北邊爨氏早已意圖向南擴張,蒙巂詔首當其衝,如果蒙舍不接管,蒙巂詔將落入爨氏手中;其次,蒙巂詔前些年與唐交兵,斬殺唐軍人數眾多,雖然朝廷大赦,但是姚州都督府很多軍士將領都在等待機會,如果蒙舍詔不設法庇護,蒙巂詔的軍士將無法逃過唐軍的複仇;再有,原羅君發往吐蕃的求救信,被攔截了,那可是誅九族的證據,如果不是我父親關鍵時刻承擔下這個責任,蒙巂詔將麵臨滅族的危險。”

    原羅專注地聽到這裏,輕蔑地哼了一聲道:“這樣說,蒙舍詔歸義大王是我蒙巂詔的恩人咯,要感恩戴德咯。”

    誠禹輕輕呼出一口氣,用手撐住額頭:“我還記得小時候,原羅君在瓏玗圖城的時候,曾經教我用劍,教我騎射,告訴我不用理會那些閑言碎語……如果可能,我怎會不想救你呢?”

    見原羅垂下頭去,誠禹又道:“此次我到樣備城接管,要麵對我們兩詔手足相殘的局麵,這對於蒙舍詔也不是什麽好事,否則,父親膝下四個兒子呢,又怎麽會輪到我這樣出身低賤的人前來……原羅君信我……”

    一縷光從窗欞投入,打在誠禹的臉上,那張原本明朗的麵龐反而黯然下去,閃亮的雙眸微微泛紅。

    他沉聲道:“來的一路上,我也想過有沒有辦法救得了原羅君,如何才能讓你逃離險境。嚴禦史同意將蒙氏族人遷往蒙舍詔境內安頓,我也盤算過怎樣將原羅君混入其中……想了很多,但卻沒有一種行得通,而且,稍有不慎還將給其他族人,甚至給蒙舍詔惹來大禍……非是我不想,是我做不到啊!”

    說到這裏,聲音忽然哽咽,他急忙別過臉去,再轉回時,麵色平靜了許多,他控製著情緒道:“事已至此,實在也沒有別的路可以走,隻能盡我所能,護住其他族人,將他們安頓好。還有,我也會親手把原羅君和照原王的安魂寶瓶安置到祖廟中,接受祭拜。”

    所謂安魂瓶,是在焚屍之後盛放骨灰的瓶子。普通百姓用陶土罐子,蒙氏曆代王族用金瓶,化銀封印後,安放在位於白崖的宗廟中。

    原羅聽他這樣說,點了點頭,起身整理衣冠,朗聲道:“有誠禹郎這番話,我可以安心離去了。那麽,就來吧。”

    誠禹也站起身來,對原羅深深一禮,眼淚忍不住啪嗒啪嗒落到了榻上。

    原羅扶起他,長歎一聲道:“想我蒙氏自哀牢避禍至此,數代人經營,才有了繁盛的蒙巂詔和蒙舍詔,此後再無蒙巂……”他緊咬牙關頓了頓,又壓低聲音,“我的妃子英娘已身懷有孕,還請誠禹郎顧念舊情,護她和孩子周全……”

    最後時刻就在眼前,很多放不下的事情浮出心底,原羅拉著誠禹,細細碎碎叮囑了一番,這才長出一口氣道:“一切都托付誠禹郎了!”

    誠禹鄭重點頭。轉回身對施千琅道:“藏了的藥,拿出來吧。”

    一直在旁邊靜靜看著這一幕的施千琅,心裏翻騰著很多念頭,聽到誠禹的吩咐,他緩緩從懷裏取出那個瓷瓶,一步步走過去,將瓷瓶遞上。

    誠禹接過打開,盯著瓶內的藥粉望了望,竭力平靜道:“取水來。”

    施千琅折身倒了一盞茶湯送過來,誠禹將瓷瓶中的粉末倒入,輕輕晃動,黑褐色的藥粉漸漸融化,冰涼的茶湯變成了冰涼的毒藥。

    誠禹端著那個茶盞,雙手凝固在半空中,這一碗喝下去,眼前的活人馬上就被奪去魂魄,成為冰涼的屍體,成為金色瓶子裏的一捧白灰。

    他突然遲疑了,腦子裏亂哄哄的,之前侃侃而談勸說的一切,那些理由瞬間都無法成立了,都成為自己也不能接受的借口。

    這是取一個人的性命啊,沒有任何道理能夠讓他理所當然去完成,剛剛年滿十七歲的他,還沒有辦法坦然麵對這一切。

    誠禹向後退去,施千琅見狀急忙接過那茶盞。

    這個之前還藏了毒藥瓶子的內侍,為什麽主動接過毒藥,親手端著遞給原羅,這中間的矛盾和詭異,誠禹沒有去深想。

    當然,他也沒有看到,施千琅背對著他遞出那碗藥的時候,對原羅眨動眼睛示意。

    誠禹隻看到原羅忽然笑了,帶著笑意無奈地再次長歎一聲,然後將那碗毒藥一飲而盡……

    死亡這件事,不可逆轉地出現在眼前。

    原羅服下毒藥,掏出絹帕擦了擦嘴,整理了衣襟,剛坐回到榻上就直挺挺仰倒了。

    施千琅連忙上前抱住他,用身體擋住誠禹的視線,快速將藏在袖口處的兩枚藥丸塞入原羅口中,又佯裝不能接受原羅的毒發暴斃,一邊呼喊一邊狠狠掐了原羅的兩處穴位。

    做完最後這個動作,施千琅長出一口氣,盡量小心地將原羅放平,用手指試了試他的脈搏和鼻息,一切都停滯了,原羅真的死了一般沒有了脈動和氣息。

    施千琅有些慌了,他擔心那兩粒救命的藥丸沒有發揮作用,或者有其他紕漏,比如那個小瓷瓶沒有清洗幹淨,原來的毒藥還有致命毒素殘留,再或者自己穴位找得不準,力度不夠……

    任何一個步驟沒有按照計劃穩妥執行,那原羅就真的死了。

    原本一心救人的施千琅,霍然發現自己有可能親手參與殺了人,他的心狂跳起來,連忙催動體內的真氣,想去感應一下。

    使用真氣,以及利用自己超強的感官,對施千琅來說都還並不自如,但是此刻他也沒有別的辦法,隻能屏息凝神,將真氣釋放出來。

    在一旁的誠禹並沒有注意到施千琅的慌張,他在臥榻邊坐下,雙手撐在膝蓋上,低垂著頭,像是對施千琅,又像是自言自語道:“我真的很冷血吧,處心積慮勸一個人去死,我怎麽說得那麽容易?所謂不得不死,必須死,都是狗屁!為什麽一個人的生死要由別人決定?不止是生死,就連應該怎樣活著,也要由別人操縱?為什麽我會這樣冷酷,這樣可悲……”

    誠禹猛地搖頭,仿佛要擺脫掉桎梏,他哀歎一聲站起身,側頭又看向原羅的屍體,卻一眼看到那個自稱名叫允清的內侍,正一動不動凝視著自己,嘴角流出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