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看透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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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千琅屏息凝神釋放出真氣,感應著脈搏和氣息都已全無的原羅,發現他的體內果真還有氣血流動,隻是緩慢而微弱,這才放下心來。

    看來自己的操作沒有紕漏,陸仙翁和喀多的計劃有望成功了。原羅這樣假死沉睡兩天後就能醒來,現在隻要這具“屍體”被順利運送到焚屍台,那邊接應的人就會調包,然後把他安全送走。

    施千琅定了神,正要收回真氣,目光卻無意間落到了在一旁喃喃自語的誠禹身上。

    昏暗中,仍舊可以清晰看到誠禹緊鎖著眉頭,之前柔和的麵龐此刻緊繃著,本就硬朗的下頜線更加突出,陰鬱得像換了一個人。

    就是一瞬間對誠禹的好奇心,來不及收回的真氣卻迅速向他圍繞過去,施千琅體內更多的真氣也隨即勃然噴發而出,同時外部那股強大的力量如期而至,盤旋衝擊,將誠禹籠罩其中。

    施千琅的眼前,出現了一堆雜草,一個渾身血汙的初生嬰兒在草堆裏哇哇啼哭……

    下一刻,那孩子衣著襤褸,步履蹣跚,他笨拙地提著個大木桶,晃晃悠悠走在雪地上,腳步不穩摔了一跤,還來不及爬起來,就有鞭子抽打在瘦削的小小身軀上……

    畫麵中的孩子又長大了幾歲,縮在粗大的石柱後麵,看其他孩子玩耍,這時候的他一身華麗的衣袍,黑瘦的臉上滿是好奇與膽怯……

    男孩子再大一點,笨拙地寫字、射箭,周圍不少孩子在嘲笑他,甚至推搡、辱罵,他不以為然,滿心歡喜地繼續練習……

    十四歲束發禮,烏黑的頭發攏在頭頂,結成一條發辮,他的眉眼已經舒展開,眼睛很大,熠熠生輝,五官立體而端正,麵部線條硬朗,笑容卻小孩子般童真,純淨無染,陽光燦爛……

    在他身後仍舊有指指點點和竊竊私語,有鄙夷的白眼……

    高高的祭台上,四個華服少年緊隨在詔王儀仗之後,他在其中興奮又驕傲,周圍更多不善的目光,他露出明朗的笑容,輕聲說:“沒關係的誠禹,在世間作為一個人活著,這本身就是最高貴的,你的血統將因為你的存在而更高貴,讓那些人又眼紅又鬱悶去吧……”

    ……

    這句話仿佛是真實傳到了施千琅的耳中,他心念一動,那些畫麵隨即炸裂開,碎片橫衝直撞,真氣不受控地席卷回來,他收不住,擋不了,胸口一悶,嘴裏嚐到了鹹腥味……

    施千琅竭力穩住心神,用力控製住強大的氣浪衝擊,許久之後才緩緩將真氣收住,這才看到了誠禹驚疑的眼神,聽到他大聲問:“你是怎麽回事了?怎麽吐血了?你不會傻得也服毒了吧?”

    施千琅感覺一陣眩暈,想開口解釋,卻又嗆出一口血來。

    誠禹兩步上前,一隻手大力拍打施千琅的後背,另一隻手摳住他的嘴巴,急切地喝道:“吐出來!你趕緊吐出來!你服了什麽毒?你這小子是瘋了吧!”

    他的食指壓住施千琅的舌頭,施千琅差點真的吐了,恨不能咬那根手指一口。他掙紮著推開誠禹,邊咳邊對他搖手。

    誠禹一把抓起原羅服藥的那隻茶盞,扔在角落裏,然後瞪著施千琅道:“我說你可別犯傻哦,就算是忠於主人,你也不需要殉葬。剛才你也聽到了,你還有很多事要替他去做,不是還有個沒出生的孩子嗎?你要是忠心,繼續為他完成這些心願,那才算是對原羅君的效忠!”

    施千琅哭笑不得,費勁地又搖搖手,吃力道:“我沒有要……殉葬……”

    誠禹的臉色略舒緩,又審視地打量了施千琅:“我看你就不是原羅君身邊的人,他在蒙舍詔為質多年,才返回樣備城不久,而且姚州都督府對他監管嚴密,根本沒有機會培養忠仆,他身邊的內侍也是些經常更換的小孩子……你肯定是從外麵進宮另有所圖的!”

    推理到這裏,誠禹冷冷盯住施千琅問:“你到底是什麽人?誰派你來的?吐蕃嗎?黑齒蠻?驃國?想做什麽?”

    施千琅沒有理會這一個個問題,他仔細擺放好原羅的身體,拉過棉被將他蓋好,又取過一方薄絲的絹帕輕輕蓋在他的臉上,這才對誠禹認真道:“王子說笑了,我就是普通內侍而已。”

    “普通內侍?你這樣的長相氣度,樣備宮怎麽可能有這樣的內侍?再說了,原羅君故去,你為何悲痛到吐血?”

    “真的誤會了,我沒有吐血……不是,我要說的是我沒有悲痛。”

    施千琅不等誠禹繼續盤問,搖晃著站起身,對他施了一禮。

    誠禹仍舊盯著他,環抱著手臂,摩挲著下巴,揣測道:“行禮幹嘛?你是想讓我放了你是嗎?說起來,我們沒有敵對的必要,放了你也不是不可以……再說了,看你弱不禁風,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也不會造成什麽威脅……所以,放過你也是可以的……”

    他自顧自說著,施千琅忽然就想起那個同樣說起話來絮絮叨叨沒個完的於贈,不禁垂下頭笑了。

    誠禹嘟囔了一陣,感覺理由充分,完全說服了自己,這個內侍可以放過的。但是,似乎這樣又有些草率了,所以應該如何處置這個內侍呢,他猶豫起來。

    正在這時,院外傳來一陣哭喊聲,誠禹瞳孔微縮,警覺地走到窗前,掀起窗幔向外望了望。

    隨後,誠禹對施千琅擺擺手道:“行了,你趕緊走吧,現在要把所有內侍登記造冊,一部分隨我去蒙舍詔,還有部分會被唐軍帶走,當心他們看中了你,你就得隨唐軍去做官奴了……我本來隻想交幾個內侍總管和尚宮嬤嬤給他們,但是沒辦法,那些軍士必須全部帶走,宮人這邊隻能做些讓步了……”

    誠禹也說不清為什麽,就是忍不住想跟這個內侍聊聊,隻是施千琅顧不上聽這些,他不放心地看看原羅,試探著問:“讓我陪主君去往焚化場,可以嗎?”

    誠禹想了想搖頭道:“那你很可能真的不得不殉葬了,你還是管好自己,能逃出宮就快逃吧。我會安排好這些事情的,畢竟照原王和原羅君也是我蒙氏族人,他們的身後事不能有什麽閃失……哎,怪了,我跟你說這些幹嘛,你趕緊走吧!”

    施千琅想央求他早些將原羅送出宮,又擔心說多了可疑,隻得點點頭,向外走去。

    臨出門時,他拿了案幾上的托盤,端了幾個碗碟,聽到身後誠禹低聲嘀咕:“你這個樣子的內侍,也太紮眼了,千萬避著點別人吧。”

    誠禹負手立在窗邊,朦朧的光隔著窗幔勾勒出他挺拔的剪影,光線不明的屋子裏,隔著兩丈遠,看不清彼此臉上的表情。

    施千琅瞬間想起剛才看到的,關於誠禹的那些片段畫麵,他仿佛是親眼目睹了誠禹成長的十幾年,盡管並不清楚那些畫麵背後的緣由,但這個少年在他眼前立體而清晰了。

    那提著水桶走在雪地上的瘦小身影,那柱子後忽閃著大眼睛膽怯的孩子,能夠成長為眼前這開朗大氣的少年郎,真是慶幸啊。

    這樣想著,施千琅心裏居然生出幾分欣慰,他對誠禹微微躬身,笑了笑,推門走了出去。

    已是午後,雲層越聚越厚,低低壓下來,偶爾響起沉悶的雷鳴,天色昏暗得令人辨不清時辰,雨點時大時小,仿佛永遠不會停,再加上四周不時傳來的奔跑和哭喊聲,壓抑的氛圍令人窒息。

    施千琅靜靜感應四周的氣息,發現除了這個院子裏是空寂的,院外幾乎全是雜亂的人群。

    這個在於贈口中很大的宮城,四處都充滿危險,對於第一次進入的人來說,想要順利全身而退並不容易。

    施千琅猶豫著,思忖了片刻,還是決定順著進來的路退出去。

    打定了主意,他趁兩名衛兵沒注意到,拐到了寢宮殿的後麵,向後花園走去。

    還未踏入那個荒僻的院子,他就感覺一陣異樣。院子裏聽不到什麽人聲和響動,卻分明有不少人在其中,不過,卻也感覺不到殺意,不像是有軍士埋伏。

    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了,施千琅隻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這才發現,原來花園裏躲進了好些人。

    在樹叢和假山後麵,甚至是小橋的下麵,都躲著惶恐的內侍和宮女。他們安靜地將自己的身體盡量隱藏住,一動不敢動。

    施千琅也連忙閃身到院牆邊的一叢鳳尾竹後。他心裏暗自叫苦,看這個樣子,花園外肯定亂套了,這些人一定是避無可避,才逃到這裏來。

    陸陸續續還有內侍閃躲進來,他們逃進來的那道門正是施千琅打算離開的通道,與此同時,他感覺到一隊殺氣騰騰的軍士朝這個方向過來了。

    施千琅環顧四周,院牆高大,沒有別的門或者出口,一時間竟然找不到避開危險的辦法,難道要再次折回原羅的寢宮嗎?那之後呢,又能躲到哪裏去?

    正在猶豫間,施千琅注意到花園裏蜿蜒而過的那條小河,水流從院牆下穿過,與院外相通,院牆處有個出水口。

    由於河道曲折,水位很高,院牆那個出水洞口上方與水麵之間僅一拳的縫隙,所以乍看過去會忽視這個洞口的存在。

    施千琅急忙走近觀察,發現這條清澈的小河並不算淺,那個洞口完全夠一個人穿過,隻是不知道院牆那邊是什麽所在。

    他稍微感應了一下,那邊整個區域空空蕩蕩,即便有人也應該非常少。

    施千琅連忙去拿了被他扔在一邊的托盤,靠近那個水口,將托盤拋入水中。木質托盤浮在水麵上,旋轉了幾圈,就慢慢朝洞口漂去,在石頭院牆處被卡了片刻,最終緩緩進了洞中,漂走了。

    水流果然是向外而去,並且暢通的。施千琅不確定自己是否熟識水性,不過借著水流的力量,憋一口氣,他相信也能鑽過去。

    考慮清楚之後,施千琅沒有片刻的猶豫,他脫下外袍和靴子,卷在一起,將腰帶取下捆好,用力拋過圍牆,沒有聽到東西落水的聲音,他略感安心,隨即涉入水中。

    花園內的這條小河,是從山澗引水而來,通過一重重的宮院和花園,隻是為了增添雅趣的景致,因此並不很寬,不過,為了能夠順暢流動,製造出了落差,深度是充分的。

    早春的山澗水,匯入了消融的冰雪,寒涼刺骨,施千琅站在及胸的水中,還未走到洞口處,就已經感覺自己快要凍僵了。

    花園通向外麵的角門處,已經傳來急匆匆奔跑的聲音,後麵緊跟了更多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喝聲。

    施千琅朝園內躲藏的人們又看了一眼,他們中有幾個人也看出了施千琅的意圖,並沒有表現出向往,反而一臉的擔憂,顯然,他要去的院牆那邊在他們看來並沒有更安全。

    施千琅顧不得多想,他深吸一口氣,猛地蹲下,奮力向那個洞口鑽進去。

    冰涼的水漫過了他的全身,在水中他眯著眼睛,摳住洞壁的石牆縫隙,用力往前探身。好在牆壁並不是很厚,幾次探身後,他終於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