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回頭就看到那道灰色人影漸漸逼近，腳步更加慌亂，一轉身竄進前方的巷道之中。

    灰衣人緊盯著前方的身影，也不提速，隻遠遠綴在小孩身後，直到將其逼至巷道死角，方才現身。

    “我……我把錢袋還給姐姐，你不要……”

    “你是哪邊的人？”灰衣人打斷了小孩顫抖著的話語。

    小孩似是有了一瞬的茫然：“你在說什麽，我……我聽不懂。”

    聞言，灰衣人麵色又冷一分。舉起手中飛刀便要擲出。

    “住手！”薛素趕上前時，見到的便是灰衣人飛刀直指小孩，堪要出手。

    灰衣人明顯聽到了這聲呼喊，手上動作一頓。薛素看出對方的遲疑，快步上前想要將小孩拉倒自己身後。

    不想小孩卻在她伸出手時猛然後退，似是躲避毒蛇猛獸一般。

    薛素愣住，不明白其中緣由。

    就在這瞬息之間，一枚梅花鏢從不遠處飛來，那枚泛著冷光的暗器正中小孩心口。

    小孩頃刻斃命，雙眼尚未來得及闔上，便直直倒地。

    薛素瞳孔微微一縮，迅速轉身，朝來人的方向望去。灰衣人也一起回頭。

    那一臉陰沉一襲紅衣緩步而來的，不是十一又是誰？

    人還未走近，夾雜不悅的聲音已經傳來：“元三，我是如何叮囑你的？”

    名喚元三的灰衣人似乎這才醒過來，單膝下跪，低下頭不發一言。

    “非危險關頭不許露麵，露麵之時可疑之人盡數除盡。你做到了哪一條？”

    十一走上前，彎下腰去，拽住元三的發便是一扯，逼得對方仰著臉與她對視。

    清楚地看見十一臉上的狠戾之意時，元三臉色又是一白。印象中十一似乎很很久沒露出這一麵了。

    “是。元三現在下去領罰。”知道多言無用，元三垂下眼回話。

    薛素這下才找到開口的時機：“方才是我攔他。”

    事情發生得太快，小孩倒下、十一現身、元三認錯，不過一彈指頃。

    直麵小孩的死亡，薛素既震驚又憤怒。她知道人命低賤，卻不知活在這世間原來連死亡也會如此不值一提。

    於十一而言不過是隨手扔出一枚暗器的功夫，對小孩來說他輕且賤的一生卻這麽荒謬地就結束了。

    薛素迄今為止的人生裏，未曾有過這樣的認知，不知原來還有什麽人能這樣輕易地決定他人的生死。

    她確實是憤怒的，可見到十一似乎比她還憤怒，她又迷茫了。她不知十一因什麽而怒，更不知十一憑什麽怒。她冷靜下來，忍住不發。

    直到十一逼元三如此，她才想起自己應該出聲解釋一二。

    十一像是聽了什麽好笑的話：“素素，現在急著出頭做什麽，有找你算賬的時候。”

    說完又低頭看向了元三，凝視他片刻，才鬆手道：“下去，無需領罰。”

    元三心中詫異，麵上卻不敢顯露。頷首傾身後很快消失在兩人的視線內。

    十一轉身：“這下，到你了。”她一步步向薛素靠近，薛素這才重新憶起初次相見時這人帶給自己的壓迫感。

    她暗自懊惱，原本自己一直處處謹小慎微，唯恐惹得這人生氣。如今不知為何竟試圖招惹她。

    也許人就是寬不得慣不得的，十一不過笑意盈盈地與自己朝夕相處幾日，她便覺得自己有資格和她理論一番，能夠說她的不是了。

    自嘲一笑，薛素低下頭望著自己的素白鞋尖，隻等那人發作。

    十一停住腳步，剛剛小姑娘還一副紅著眼睛想衝上來理論的憤怒模樣，現在不知又想到什麽，已經像鬥敗的公雞一般耷拉下了腦袋，好像誰給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十一心道她還委屈上了。

    這脾氣卻終是發不出來了。

    一邊想著是不是該安撫一下薛素——殺人對她來說如同如家常便飯不假，可薛素到底少有這樣近距離麵對他人死亡的情況。

    一邊走上前想要攬上薛素的肩。

    薛素下意識側身，避開了那隻手。十一的手懸在半空，將落未落。

    氣氛一時之間有些尷尬。

    薛素抿了抿唇，挪了兩下步子，又將身子轉回去，恰好讓肩頭落在十一手中。

    十一愣了愣，沒想到薛素做出這般舉動。她低頭一笑，隻覺心中的鬱結似乎又減輕不少。

    望見十一那不知何意的笑，薛素倒有幾分不好意思了，不明自己怎會做出如此孩子氣的動作。

    氣氛略微有所緩和，二人一道走回客棧，薛素便也無心再惦記自己那尚未采購成功的銀針。

    可表麵再風輕雲淡，小孩的死在終歸還是印在了她心底，縱使不提，也沒那麽容易忘記。和十一並肩而行的途中，薛素心不在焉，一路沉默。

    十一有意逗薛素開心，買了兩串紅豔誘人的冰糖葫蘆回來由她舉著。薛素便盯著那糖衣繼續沉默。

    這樣的情緒終究影響到十一。

    薛素一心沉浸在方才之事中，未曾注意到十一臉上的表情已漸漸有了風雨欲來之意。

    又步過一個路口，薛素頭也不抬地直往前走，在將要撞上前方行人之時被十一一把拉住。她力道不輕，薛素微微皺眉，卻什麽也沒說，隻低聲道了句謝謝，便繼續往前走。

    十一卻沒有鬆手。

    薛素回頭望她，這才看到對方臉上已經沒有了表情。薛素心裏清楚是什麽原因。

    十一凝視薛素半晌，笑了：“你師父沒教過你有事不要憋在心裏，對身體不好嗎？”

    薛素不知當作何反應，並未作聲。

    “那現在我來教你，你若有問題，可以直接同我說。想知道什麽，問吧。”十一鬆開拉著薛素的那隻手，斜睨著對方，那氣勢不禁又盛氣淩人起來。

    薛素看著十一，仿佛在探究對方的話有幾分可信。

    “剛才……”

    “剛才那個小孩，我為什麽殺了他？”十一見薛素一副難於開口的樣子，幫她接了下去。

    薛素默默點了點頭。

    “因為我懷疑他有問題。”十一回答得也很果斷。

    “隻是懷疑？”

    “隻是懷疑。”

    薛素突然又覺得荒唐了：“隻是懷疑你便動手殺人？那男孩不會武功，於你能有什麽威脅，縱使他想要傷害於我，那與你又……”

    有何幹係。

    “素素，”十一出聲打斷了她：“說話要三思而後行，容易惹人不快的話，慎言。”

    十一話裏的意思薛素明白，停頓片刻，她收拾心情重新道：“且不說他對我而言有沒有威脅，隻憑‘懷疑’二字取人性命，實在太過荒謬了。”

    “荒謬？這江湖本就荒謬。薛素，今日問題根本不是出在那個男孩身上，問題在你。”此刻十一好似也失去乃耐心一般，懶得再同薛素理論。

    “為何在我？在我今日不該出門嗎？”

    十一搖搖頭，道：“小孩脾氣。”

    薛素手上用力，圓潤的指甲在掌心留下印記。

    “薛素，問題在你，不在於你想哪天出門，不在於你獨特的身世，也不在於你經驗尚淺。問題在於你那顆無處安放好心。”

    薛素皺眉：“何處此言？”

    “那小孩衝來之時，你分明可以躲避，可你沒有。”

    “你想的是什麽？為別人受傷，這就是你那顆好心要求你做出的抉擇嗎？你可曾想過，如果那不是孩子，而是有矮病在身的侏儒或有縮骨功力的殺手，你當如何？如果那不是手無寸鐵的普通人，而是有毒器藏身的武林高手，你又當如何？”

    薛素不言，心中隻道這人世哪會有這麽多如果，就算真的有，也早該被苦難中每日祈禱盼望的人們瓜分而去了吧。

    “今日那小孩確實沒有武功加身，從剛才的反應來看，他甚至不是江湖人士，就更別提哪方勢力了。元三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這就是為什麽你出聲後他會停下手上動作。”

    “那你為何仍然……”

    十一又搖頭：“薛素，你是當真沒看出那小孩是衝你而來的。”

    聽出了對方話裏的指責之意，薛素無言相對。

    “你瞧自己的反應，不正是應了別人的猜想，中了人家的道嗎？沒有武功、不是武林人士，因而降低了你的警惕之心，甚至到現在你也不曾好好考慮過那小孩到底有什麽目的。”

    話到最後，十一的語氣中已經夾雜了幾分不易被察覺的失望。

    “薛素，你剛同我接觸，我縱使不是什麽好人，也不想逼你太甚。今日之事我好好同你講明，以後便不會再有這樣的耐心。”

    “今日那小孩向你衝撞而來之時，你也注意到身後推車而來的小販。隻是你一門心思擔憂自己閃身避開後小孩會與那攤販相撞，加之車轅聲響幹擾了你的判斷，你不曾注意到他走路無聲、輕功不差、內力不低。”

    “他才是真正行動之人。待小孩將你推倒，趁你不備之時出手。”

    之後的話也無需十一再說，元三的突然現身讓假扮成小販之人措手不及，不敢輕舉妄動，自己得以毫發無損。

    十一又道：“小販也已經被抓了回去，你若不信，稍後一問便知。”

    對方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薛素突然感覺又是一陣疲累，她早知江湖複雜、人心難測，可當真要如此抱著警惕與懷疑的方式和每個人相處，她卻覺得自己做不到。

    更別提她依舊不明白，無緣無故被牽扯進此事的小男孩，隻因為在某一刻想要傷害她，就非死不可嗎……

    難道十一看來，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就是斬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