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天朗氣清，十一攜著薛素已經抵達蒼鬼門。

    直到看到穀前石碑上的幾個大字，薛素才確定十一的身份。雖然之前做過良多猜測，卻依舊未曾想過她竟自這蒼鬼門而出。

    她暗道：“怪不得十一行事如此詭秘。”

    關於蒼鬼門，薛素知之不多，卻明白這一名號在江湖上的地位及聲望。

    蒼鬼門至今成立了有多久，江湖中人似乎已無從知曉。隻是在每個人的印象中，它都一直屹立於江湖。

    那是江湖上最大、最具規模的殺手組織以及情報組織。

    門裏匯聚無數武林高手，有的願暴露自己蒼鬼門眾的身份行走江湖，有的也隱瞞身份暗自做著其他經營。

    蒼鬼門神秘之至，江湖中人無人知其門眾多少，更不知其麾下門人皆分散何處。隻有一點毋庸置疑，那便是每一位從蒼鬼門而出之人，實力都令人不容小覷。

    蒼鬼門在江湖上亦正亦邪，平日裏做的都是殺人的勾當，若銀子到位，協議達成，不論是多有聲望的武林高手，亦或武功高強的江湖人士，最後也終歸隻有一條死路。

    因他們門下情報網密集，以至自上了蒼鬼門暗殺名單的那一刻起，任你飛天遁地，有天大本領，也再難隱匿身跡。

    而它之所以也能稱得上一個“正”字，還要歸功於傳說中的一個規矩。

    據傳，蒼鬼門門下，除了門主之外，還有兩名影主。大事發生之時，三位門主必定齊聚一堂共同商討，三人意見一致之時方可采取行動。

    比如在某一時期，蒼鬼門曾接到委托，內容是刺殺當朝皇帝。

    那時在位的帝王，朝堂之上殺伐果斷，樹敵不少，朝堂之下卻勤政愛民，體恤百姓，是位不可多得的聖明君主。

    接到暗殺任務後，當時的門主當機立斷，召來兩位影主，共同商議後，拒絕了此項委托。傳出後，江湖震驚。

    要知道，殺手們大多沒有感情，不分善惡；要知道，蒼鬼門不知殘害了多少道義之士、忠良好漢。

    他們的任務便是殺人，他們的招牌便是死人，卻在當時放棄了那樣一個揚名立萬的機會。

    有人說是他們自知毫無勝算，因而退縮了；有人說是因為他們懼怕與朝廷為敵，所以找借口推脫。

    可江湖上更多的人知道，蒼鬼門有這個本領，更多的人意識到，原來蒼鬼門這樣一個霍亂江湖的存在，也希望百姓安康，也不希望天下大亂……

    這些年來，蒼鬼門鋼刺幾次現世，無一不是天下大事發生、江湖傾頹之時，蒼鬼門高手如雲，行事果決，為人處世皆不在乎世人風評，因此總能以雷霆手段解決人間難斷之事。

    或許就因為如此，每有大事發生之時，都在有人暗中期待蒼鬼門前來幹擾；每逢蒼鬼鋼刺出現之時，都有無數人明裏暗裏打聽江湖風向。

    隻是那蒼鬼門三人，代代都性格各異，有的唯恐天下不亂，有的最愛流血殺戮，有的做事全憑心情……甚少有意見統一之時，他們生長在蒼鬼門，骨子裏總歸還是暴虐而又唯利是圖的。

    因此在更多時候，人們提起蒼鬼門，也隻當它一個神秘又令人恐懼的殺手組織。

    當下，十一站在穀前，心情卻頗為沉重。

    “就是這裏了。走吧。”十一見薛素於石碑前駐足，轉身道。

    十一對這裏一向說話不上喜歡，或者說厭惡更為合適。來到此地，她便也收起了一身在門外才有的閑適自在，一副神情淡淡的模樣。

    繼續向前，卻沒聽這一路跟在她身後的輕盈腳步聲。十一沒有回頭，隻停下腳步等薛素出聲。

    “你要我來的地方就是這裏嗎？”薛素問。

    “正是。”十一答道。

    “是要我日後像你一樣，做一名殺手嗎？”薛素的語氣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麽一般。

    十一笑了：“既來到此地，除了殺手，還有什麽可做？”她抬頭環顧周圍一圈：“在這蒼鬼門，哪怕丫頭夥夫，出了此地，也都是殺手的。”

    薛素沉默，不知過了多久，十一才聽見她的聲音：“可是我不想做殺手。”

    “做殺手沒什麽不好的，不用在乎名，不必擔心利，更無需在意別人對你的評價看法。想殺人就殺人，想報仇就報仇，更何況你來的還是這蒼鬼門，威望地位無一不有。”十一故作輕鬆地安慰道。

    薛素不知道說這話時十一在想什麽，可她到底聽出了十一語氣裏的那一分自嘲。

    “我……”薛素遲疑，似是不知這該不該說。

    “蒼鬼門之名我自是聽過，我也知如今武林上正邪難辨，可我……我不想報仇……”咬咬牙，話也就容易出口了：“更不想做什麽殺手，傷害無辜之人。”

    風吹過二人肩頭的長發，十一沒有回話。

    “走吧。”仿佛什麽也沒聽見一般，十一又一次重複之前的話。說完後便率先邁出步子，向內走去。

    薛素仍舊未動。

    十一又一次停住了，她站在原地，仿佛深深地吸一口氣。

    直到很多年後薛素都依然清晰地記得，那一刻猛然轉過身大步向她走來的十一，眼中好像被人放了一把熊熊巨火。

    確實如同一瞬被點燃，十一掠至薛素身前。在對方尚未來得及做出反應之時，一把扼住對方的喉嚨。

    她下手狠戾，沒留有幾分餘力，頃刻間薛素便覺得呼吸不暢，努力伸手去夠十一扼住她的那隻手臂。

    十一從薛素身側一繞，人已步至薛素身後。她伸出腳一踹，對方便單膝跪於地上。

    “唔……”膝蓋處傳來的劇痛讓薛素忍不住悶哼出聲，卻又立刻於聲音泄出的那一刻迅速咬唇，使其止於唇齒之間。

    羅十一俯身，一手於薛素喉嚨處施力，一手將薛素的右手反剪在她身後。即使刻意壓低嗓音，也難掩喉嚨間溢出的血氣。

    “我且問你，血脈相承之親，是不是可以不顧？恩師父養育之情，是不是可以不念？我羅十一救命之恩，是不是可以不報？”

    “十五年前若是沒有你爹你娘和你家那忠心的仆人，十五年來若是沒有邱塗子那老頭，幾月來若不是我相伴左右，你早已不知見那地下的閻王多少回！如今卻不願髒了你那雙纖纖玉手，姑娘倒是問問我羅十一答不答應。”

    最後一句，是她貼在的耳畔吐出的，輕聲輕語，卻叫薛素毛骨悚然。

    她說：“素素，我不逼你。你自己選，是繼續走，還是死。”

    死其實也並不可怕，甚至還不及此刻輕輕舔舐她耳廓的羅十一萬分之一。可薛素知道自己不能死在這裏，不能在十一手中斃命，然後被拖下去喂給後山的野狗。

    她想也沒想便做出了抉擇，艱難開口：“我……繼續走……”

    “咳咳……咳”在她話音落下之時，十一便立刻放開了她。回身一轉，又隻留給了她一個背影。

    這次十一不再放緩步子，不再放聲同薛素交流。她隻心中覺得好笑蒼涼。薛素剛才那一番話，就好像有什麽人是自願成了殺手，自願從這蒼鬼門中曆劫而出，自願在世間作惡，殺遍無辜之人一般……

    如果還有的選擇，誰願意這樣呢？

    十一抬頭望了望天，天還是一如洗過的藍。

    薛素跟在十一身後走著，膝蓋隱隱作痛，縱使大步去邁，也總跟不上對方的步伐。她隻得一麵加快步子，一麵暗自調整氣息。

    十一這才猛然回過神一般，餘光向後一瞥，沉默著放慢了腳步。

    薛素自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又沉默了一會兒，薛素斟酌半晌，緩緩開口道：“剛才的那番話……對不起……”

    聽聞這話，十一側了側頭，並未轉身，也不曾回應。

    “我大抵太過自私了些，隻考慮自己想要怎樣的生活。”自嘲一笑：“總覺得自己的人生最是不易，可誰的人生又是容易的呢？”

    “十一，”薛素輕聲道：“我不知道你經曆過些什麽，不知道你的生活有過哪些不易，關於那些我收不回的話，我很抱歉。”

    兩人過了最後一道關卡，便正式進了蒼鬼門的勢力範圍。

    十一緩緩開口：“剛剛我們走過的那些地界，都布有多重機關陷阱，若是生人闖來，很難毫發無傷而退。”

    聽到十一開口，薛素便鬆了一口氣，雖知她不是小肚雞腸、會在意他人論說之人，可到底自己有錯，愧疚於心，甚難放下。

    “至於這裏，因已漸漸靠近蒼鬼門核心領域，所以有專人把手。”

    薛素四周望了望，到處不見人影，也感受不到他人氣息。她暗自驚訝，心道不愧是蒼鬼門，哪怕是門口把手之人也深不可測。

    “原來蒼鬼門是這樣一處山穀，我倒是一直不曾聽說過。”

    “非也非也。”十一道：\”你自小在山上長大，哪裏聽得幾件江湖軼事。江湖人士都知道，若要同蒼鬼門進行交易，需去丘寧城尋得小樓。”

    “小樓？”薛素不解。

    “不過是歸屬蒼鬼門的一座小樓，因得沒有一個正規的稱呼，大家便小樓小樓的隨意叫去了。蒼鬼門之人有的據守小樓過過舒服日子，接發一下任務；有的常年在外，或者接收任務，或者自個兒消遣；有的在這山穀內提升自身功力……各看各選擇，門內並無什麽強製。”

    “這麽說來……”薛素一愣，望向前方。

    “沒錯，這裏與其說是我門下據點，不如說是一個訓練場地。”似是又想到了什麽，十一冷冷一笑：“不知成就了多少人，又成了多少人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