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雪是被一盆冷水潑醒的。

    秋末，渾身的涼意不禁使素雪打了一個寒戰。

    她雙手雙腳上捆著沉重的鐵鏈，整個人被吊在半空中。雙眼也被蒙上了一塊黑布，此刻正同身上的白衣一起滴滴答答地落著水滴。

    素雪不知自己所在何處，身上的寒冷讓她恨不得運起內功來抵禦一二，可到底目前處境如何尚且未知，她不敢貿然行動，唯恐引得敵人多心。

    她已經察覺自己經脈暢通無阻，並無阻塞之感。對方捉住她卻不對她做其他限製，要麽是自信即使不對她動手腳自己也無法逃出生天，要麽是之後還有其他打算，眼前一切才剛剛開始。

    正想著，便聽到一道破空聲迎麵而來，素雪尚未來得及反應，下一秒，狠厲的一鞭便落到了她身上。

    鞭痕橫貫身前，素雪猝不及防，一聲悶哼從口中溢出。被鞭子挨著的地方仿佛被烈火燒灼過一般，火辣辣地疼。

    尚未來得及多想，鞭子便又如同雨點灑下一般，密集地落到身上。由於全身被捆綁得十分牢靠，素雪無以躲藏，隻咬著牙一下下承受著。

    施刑之人力道極大，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小姑娘十幾年來不曾真正吃到過什麽苦頭，此刻即使極力忍耐，也覺得毫無停下跡象的鞭子是那麽讓人難以承受。

    鞭痕掠過全身，蒙著眼的素雪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衣裳已經被鞭子破開，不少地方已經裸露出來，被周圍陰暗不透風的空氣所舔舐著。

    衣服破開之後便是血肉，那嫩白的肌膚被毫不留情的鞭子一下下破開之時，疼痛也一點點從皮肉浸入到骨頭裏。

    素雪死死地咬著下唇，貝齒在早已泛白的唇上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冷汗一滴滴從她額角鬢邊滑落，鼻翼兩側更是凝著汗珠，麵色愈發蒼白了。

    她整個人被吊在空中，全身上下沒有著力點，纖細瘦弱的身軀隨著不斷落在身上的鞭子前後左右搖晃。

    行刑之人絲毫不在意落鞭之處，素雪前胸後背，胳膊大腿，沒有什麽完好之處。或許也正因如此，素雪身上重疊的傷口並不多。

    可這並不能給素雪帶來多少安慰。

    被吊在空中甚久，身子左右搖擺，承受著難耐的疼痛，素雪隻覺自己的呼吸越來越重，氣越喘越粗。

    揮鞭之人不予理會，依舊已不變的力道落著鞭，沒有哪一鞭稍重，也沒有哪一鞭力道有所減輕。

    最初素雪還試圖猜測一二對方是為何人，第一鞭落下之時她也依舊有心思猜測對方此舉為何。

    可隨著鞭子不間斷地落下，素雪腦子裏漸漸隻餘如何抵抗這疼痛，再也顧不上對方的身份目的。

    她曾念自己命途多舛，一路上生事不斷，可與如今的這鞭刑相比，之前的一切似乎都不算什麽了——畢竟之前所遇都不容她多想，隻依據當時情形做出抉擇便是。

    此刻這逼人的疼痛卻由不得她抉擇，叫她無法不胡思亂想，無法不氣悶委屈。

    氣泄了一瞬，身體便也不爭氣地跟著做出反應。不知是在哪一鞭落下之時，素雪好似突然無法承受了一般，唇角泄出一聲痛吟。

    即便她心中暗自懊惱，立刻重新咬住了嘴唇——哪怕折磨得自己唇上血跡斑斑，她也不願在這未知的施刑之人麵前示弱痛哭——對方依然聽到了這聲呻-吟。

    素雪在沉默中等待著對方的下一鞭。

    說來可笑，由於對方落鞭規律，素雪有足夠的心理準備，痛苦漸漸倒沒有開始那般難以忍受。

    可如今在她叫了一聲痛之後，鞭子卻久久沒有落下。

    素雪不至於天真地以為對方會就此停手，隻繃緊了身子等待不知道會在什麽時候落下的下一鞭。片刻過後，隻聽得一聲鞭子摔落在地上的脆響。

    似乎有些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語氣恭謹：“三十二鞭。”

    素雪大概猜到這是她所挨鞭子的數目，尚未來得及多想，便又聽見大門開合的聲音。

    又是一陣逼人的沉默，素雪不知接下來自己還會遭遇什麽，一時之間也想不到什麽辦法可以自救，於是默不作聲。

    思慮間，感覺自己的身子正被緩緩放下，雙腿漸漸著地，素雪無法站穩，眼看將要摔倒在地，卻不知哪裏伸出的一雙手及時扶住了她，又有什麽人前來替她解了雙手雙腳的繩索，摘掉了眼前的黑布。

    長時間被蒙住雙眼，乍然重見光明，素雪不禁偏了偏頭躲避正前方的光。直至雙眼漸漸適應了屋內的光線，這才緩緩將視線移至正麵。

    隻見前方不遠處站立著一位身材削瘦、身子筆挺的灰衣男子。

    他見素雪望了過來，眼神複雜，輕聲道：“素雪姑娘，好久不見。”

    -

    十一站在此處已有多時，她雙手背立，眺望遠方，叫人看不出麵上是一副怎樣的表情。

    她站了多久，元四便也在她身旁站了多久，不曾開口說過什麽話。

    直至十一出聲，語調中聽不出什麽情緒：“那二人是怎麽處理的？”

    “還未曾處理，隻關在堂內另一間密室。”元四清楚十一此時心情定是好不到哪兒去，也不再同往日一般與之嬉笑，隻作簡明回答：“沒你的話，元三不敢貿然動作。”

    十一“嗯”了一聲便不再回話，依舊是一副遙望遠方的模樣。不知又是想到了什麽，十一輕輕開口：“你二人從小一起長大，一樣的環境，一樣的經曆，也不知性情怎的相差如此之大。”

    元四知道這話不是說給自己聽的，便不接話，不想片刻過後十一又繼續道：“若是你，當如何處理此事？”

    “……”元四還是沒有接話，十一也好似剛才提出問題的不是她一般，沒有繼續追問了。

    過了好一會兒，元四才緩緩道：“這人嘛……來到凡世間，本就個人帶著個人的性情，各自帶著各自的本領。我和元三相差如此之大，既不稀奇，也不妨礙我和他做半輩子異……哈哈如今算是同姓兄弟了。”

    倒是在回答上一個問題。

    十一甚至能聽得出元四語氣中的故作輕鬆，可她依舊未作出什麽反應。

    就在元四暗自懊惱不該一時衝動，口無遮攔，恐惹得十一心中不快之時，十一輕輕道了聲：“是嗎……”

    伴著這聲輕語，元四感覺自己的心緒似乎又平靜下來。或許元三說得對，素雪對十一來說，確實是特別的存在，也許能從此改變之前那個無情的女羅刹也說不準。

    可即使特別，若是犯了什麽十一不喜歡的錯，不也是這樣挨一頓鞭子嗎……想到這裏，元四又忍不住苦笑。

    正如他和元三性格中的先天差異，或許十一骨子裏的些許暴虐，也是無從改變的吧。

    -

    即使逆著光，素雪也依舊從那熟悉的灰衣和臉龐認出了麵前之人。

    她不禁一愣。

    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眼下看見的人會是元三，素雪甚至安慰著自己，或許是因為元三及時出手，行刑之人已經被他趕走了……

    即使這樣的說辭連她自己也無法說服。

    臉上扯出了一個苦笑，素雪是個聰明的女孩，不至於猜不到是怎麽一回事。她緊了緊身上未幹的衣服，還是沒忍住開口：“她……”

    許久不曾開口，被潑了一桶冷水後又經受鞭刑，素雪出口的聲音異常幹澀難聽，她頓了一頓，側開臉低低咳嗽兩聲，清了嗓子，這才重新開口道：“她在嗎？”

    元三沒想到對方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如此，也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對方所指是誰，稍作遲疑，還是實話實說了：“在這附近。”

    無需元三再多言，素雪心裏大概也猜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在進入獵場前十一便揚言保自己性命，當時自己不過稍作疑惑，很快就將其拋在腦後，竟不曾想到自己身邊一直有人跟隨保護。

    想到這裏素雪心情又複雜了起來，十一對自己，不管所用手段如何，終究算得上費盡心思。

    自己在解救那姐弟二人之後，又遭他們暗算，估計也就是在那時，元三現身將自己帶回，十一聞訊而來，自是不快，方才有了剛剛那一出。

    元三一直跟著自己，那麽說來，先前之事十一一定也都有所耳聞……

    素雪伸手撫了撫額頭側麵，忍不住咳嗽兩聲，又深深呼出一口氣，不願再細想下去。

    “素雪姑娘，”元三見素雪站在原地不動，雙眼也不曾聚焦，隻虛望著半空，心裏清楚對方必定是在思忖先前之事，卻還是開口打斷道，“先去洗個熱水澡，換身衣服吧。”

    他總堅信素雪對十一來說是不同於其他人的，即使十一自己都不曾察覺、不願承認；即使元四也不以為然，不屑一顧。可事實便是如此。

    正如當下，即使親自動手向素雪施以鞭刑，行他人眼中如此殘忍決絕之事，十一卻依然會在對方忍不住叫痛之時停下沒打幾鞭的手，也會在刑罰後叮囑準備熱水藥膏。

    不消他多說，如此殊遇別說在十一身上未曾有過，哪怕是放眼整個蒼鬼門，也不曾聽說。

    元三總是很難用正常人的感情與行動去衡量身邊這些人的愛與恨。也許是因為早年的遭遇，也許是因為這些年的經曆，大家身在蒼鬼門中，誰看上去也不像正常的活人，誰都常做出讓常人難以理解的舉動。

    可元三總歸知道，這些人身上，情感未必已死。

    隻是無論再生還是複活，都需要時間和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