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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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素雪再醒來之時十一已經於窗邊坐定。
還記得發生的事,素雪望向窗昨天傍晚邊,看到冒著一縷青煙的香爐,心下了然。
十一大概是覺得她情緒激動,便給了她一掌,待自己倒下後又點了安眠的煙,使自己一夜好眠。搖搖頭,該說這實在像是十一會做出的事情嗎?
素雪掀開被子,正欲下床,便看見自己身上的衣物。
衣服已經被換過了,隻是平日裏,自己身上所著的都是白色中衣——尋常人家休息入寢所穿的中衣,想必也大多都是白色——可如今身上這件被他人換上的衣服,卻是鮮紅豔極的,不知道的人,想必還以為是哪家新出嫁的媳婦兒呢。
那邊十一也聽到了動靜,回過頭來衝著她笑;“呦,醒了?”
看見素雪低頭打量自己的一身紅衣,十一便也跟著上下掃視了一番:“怎麽樣?我可費了不少勁兒才把這身衣裳找出來。”
不知是不是素雪的錯覺,那人的語氣裏竟然還透著些許自得。
“十一的衣服……”素雪頓了頓才繼續道,“自然是好看的。”
“隻是試過這些色澤明麗的衣裳之後,我才發現……我還是更適合先前的那些素色衣裳。不知十一是否還願意今後繼續幫我挑選一二?”
十一本就喜歡素雪穿的那般纖塵不染的模樣,聞言更是彎了眼,她笑眯眯道:“自然願意。”完全沒有注意到對方話裏話外似乎早就知道了那些白衣裳是出自她之手。
二人紛紛不提昨天發生的那些事。十一是不想提,素雪則是不願提。
素雪一早便察覺到十一有話想同自己說,可直到午飯過後,十一才找上站在樓內的小池邊上欣賞池內荷花的她。
這是個人跡稀少的角落。白天的鶴坊較傍晚來說本就更冷清些,何況此處也不是一般客人可以涉足之地。因此有什麽話,十一便沒什麽避諱地說了。
同素雪一起望著那容積巨大的池子,望著一池玉潔冰清的出水芙蓉,她輕輕笑了:“看來我們鶴坊的老板也是個聰明的姑娘,瞧這一池的荷花,可不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素雪似乎沒想到十一會說出這般話,微微側頭望了對方一眼。她還以為十一會不無嘲諷笑這風流場所,還種植什麽冰清玉潔的荷花。
在她的印象中,十一經常是刻薄的。
“不過,”不知想到了什麽,十一又笑,“照我看來,我們素素才是這荷花一般的人兒。”
素雪淡淡一笑:“十一還是別打趣我了。素雪不過是自小在山野長大的鄉下野姑娘,沒什麽經曆,也無故事,更不曾遇到什麽磋磨,哪裏稱得起這‘荷花一般’的名號呢。”
“素素,關於當年的舊事,你知道多少?”十一話鋒一轉,如此問道。
素雪不知對方何意,但依然如實答道:“不少,也不多。大概就是江湖上的那些傳聞說法,加之師父告訴我的——爹娘是被冤枉的。”
“嗯,”十一點頭,“十六年前,江湖上有一惡人現身,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曾隻身闖進各大門派之地,殺人弟子,搶人秘籍,臨走前還一把火燒穿門派地界。那人手腳利落,行事詭秘,長時間以來,無人得見他的真實麵目,更別提他的身份武功了。”
這便是素雪既知的那些江湖往事,聽聞十一又提起當年,素雪知道對方必然是想說些什麽,因此也十分認真地側耳傾聽。
“江湖俠士們紛紛怒不可遏,結成聯盟,誓要掘地三尺將那惡人找出,叫他不得好死。當時聲勢浩大,那惡人定是有所耳聞的,可他不但不曾收斂,反而行事更加囂張了,這無疑是往那些所謂的正派人士臉上打了狠狠一耳光。”
十一說這話時,似乎還有幾分幸災樂禍的味道,叫素雪不禁又搖了搖頭。
這十一,說她是江湖惡勢力,她心中卻總有自己良善的一麵;可若要說她不是,先不提她的身份事業,單說她又對武林正派的鄙夷態度,就讓人不得不將她劃分到惡人那一類去。
“後來呢?”素雪問道。
這時十一麵上才重新嚴肅起來:“那惡人也是個聰明的,他挑釁幫派無數,連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合羿宗、狂遼派也被攪得混亂不堪,可他到底有些自知之明,不曾去招惹群川派。”
素雪淡笑道:“聽師父說,那時的群川派在爹娘的治理下實力頗強。”
“不錯,當時群川派確實是當之無愧的第一門派,不但令尊令堂實力超群,門下的諸多弟子也不落人後。況且,你父母二人一向有擔當,聽聞那惡人常趁人不備上門作亂,便提高警惕,往門派各處安排人手不說,自己也勤於四處查看。那惡人不敢上門自是應該的。”
以前在山上時,或許師父擔心她難過鬱結,平日裏甚少講到這段往事,因此此刻聽十一述說,素雪倒也專注。
“可就是這樣一個荒謬的起因,讓江湖上那些沒腦子們的東西們仿佛集體得了臆想病一般,開始懷疑起了薛、段二人。”十一語氣冷凝,眉眼中的不屑仿佛要溢出來一般。
“‘為什麽其他門派損兵折將,群川派卻毫發無傷?’嗬,一群蠢貨,這樣的問題敢提出,不動動他們的豬腦子好好想一想,就如此輕易地被人煽動,被人利用。”
素雪默然不語,十一繼續道:“後來,有人目擊到與那惡人打扮相近的黑衣人自群川派而出,往一小門派的方向而去,那門派當夜被滿門屠盡,整個江湖震怒,不問青紅皂白,一窩蜂殺上平遷坡,群川派門人奮死抵抗,最終不敵,你父母二人戰至最後,力竭而亡。”
十一的聲音裏透著血氣,最後隻聽她語氣發狠道:“這江湖,欠著你薛家、你群川派的無數條命。當年鮮血染紅那平遷坡,如今,也當用他們這些人的血,染一遍這江湖。”
素雪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為人子女,她一直以來卻無心複仇,師父也表示無論她做出什麽樣的決定,都願意支持她。如此看來,她心中的憤怒,似乎還不如此刻的十一來得濃厚、深鬱。
因此,她依舊選擇了沉默不語。
十一見對方心不在焉地望著荷花池,還不及方才聽她講話時來得專注,大概也可以猜到素雪此刻在想些什麽。她知道勸說無用,對方的思緒、想法,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融在她跑過的山野間,伴在吹過她耳畔的清風中的。
素雪不願複仇,不是對方不知感恩、不記家仇,恰恰是因為對方那顆寬厚的心,裝著太大的世界,太灑脫的江湖,因此不為小恩小怨所累。
邱塗子也正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悉心培養她、引導她。他們都知道:若她想,她便會有廣闊的江湖和天地;若她不想,閑雲野鶴,瀟灑自如,過悠然的人生,這正是所有人希望看到的……
可十一不一樣,她親眼見過太多醜惡,她了解江湖上恩怨難消,她習慣做事不留餘地。既然素雪如今是她的人,那她必然不會等著對方從陰暗之處朝素雪放冷箭。縱使素雪如今身份有變,縱使蒼鬼門勢力龐大,可危險就是危險。
她不願讓別的什麽人插手她的事,揮一揮手替素雪解決諸多問題,她想磨礪她,助她成長,如此,哪怕有朝一日她再無法護她,也能安心離去。她更想她手刃敵人,就像當年的她一樣。
“素素,你知道我的故事嗎?”想到此,十一問道。
素雪似乎一愣,轉過頭來望向十一。
十一是個有故事的人,任何人都不會懷疑這一點。素雪與之相處兩年時間,說不好奇是假的,可不需十一多說,素雪也能想到那不會是什麽美好的回憶,十一沒有提的打算,她便也向來不去問,隻從平日攀談時的隻言片語中猜測著、拚湊著。
如今,十一卻主動提起了自己的過去。
十一的故事,是不是和她爹娘的一樣?這般慘烈,這般血淚交織,這般不容人回憶……
當年出事時自己年歲尚小,什麽都不知道的年紀,自然不懂什麽生死之別,離別之痛;爹娘遇難前夕,仍在為自己考慮,將自己的後路鋪的順暢,自小在師父身邊長大,又哪裏受過什麽委屈,淋過什麽風雨……
可十一呢,在本該最幸福的年紀遭遇了一切,將自己逼上了另一條不得不走的路,她說要用江湖中人的血染遍江湖,當年她是不是也這樣,用敵人的血染紅了自己的手……
“十五年前,因為一個武功高強的惡人,群川派被滅。十六年前,因為一本江湖傳聞的秘籍,我羅家被滅。那一年,我十歲。”
素雪望著十一,心下悲戚,縱使早就試圖猜測過十一的人生是什麽模樣,可當一切經由對方口中說出之時,素雪依然覺得……無力。
“之後的故事大概也不難猜,我死裏逃生,隱姓埋名,在街角巷陌躲躲藏藏,用一年半的時間尋到了蒼鬼門,陰差陽錯見到了當時的門主,我央求他放我進獵場,可那一年蒼鬼門並不缺人,於是門主戲弄一般定下規矩,一百人進獵場,一人出。”
十一緩緩閉上眼,似乎不願再回憶當年之事:“最後,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