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雪到時，蔣羽兒正伸著腿坐在大廳中央胡鬧。

    她上身著墨綠輕紗短衫，下身是層層疊疊深淺相間的及膝短裙，蹬著一雙褐色麂皮靴子，半盤的長發上搖綴著黃的綠的毛茸茸的小球，耳朵上還掛著一對羽毛耳環。當真靈動又可愛。

    隻見那大小姐正坐在地板上一邊大聲嚎叫，一邊胡亂踢著兩條細腿，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我不管我不管！你們若是不把那位姐姐給我找出來，下回來時我一定帶上蔣家王家的所有師兄師弟，來端了你這小破樓！”

    當地不同凡響的建築，在嬌蠻的蔣大小姐嘴裏也不過隻是“小破樓”一棟。

    隻是，雖然動靜不小，鬧得聲響動天，但對方也不過嘴上說一說，鬧一鬧，發一發小姐的脾氣。這段時日，蔣羽兒幾乎日日往這鶴坊跑，天天鬧著要找那日的白衣姐姐，可從來不曾真正為難過鶴坊之人，從來不曾做過真的紈絝跋扈之事。

    也正因為如此，那小侍女談到她時還能笑著誇讚兩句，鶴坊這邊也不曾真的出手讓蔣小姐難堪。

    素雪來時，見的便是如此場景。

    大概由於自身性格所致，素雪一直是溫和知禮的；邱塗子行事隨意，可到底是江湖上頗具威望的前輩，平日裏雖不至於端著姿態，好歹也進退有度。

    原本她以為那羅十一就是她此生見到的性子最為不羈、不受約束之人了，不想這傳聞中家世顯赫的大小姐，竟也如此不拘小節，倒叫人覺得有趣。

    素雪眼中有了笑意，走至離蔣羽兒還有幾步之遙的地方便站定不動，歪著腦袋看對方一副孩子氣的模樣。

    身後的桃覓二人見如此情形，竟也不覺得急了，甚至有了心思同素雪一起站在一旁看戲。

    倒是蔣羽兒漸漸發覺周圍的人不再上來勸說解釋，反而紛紛一臉無奈地忍笑望她，這才意識到了什麽一般，迅速回頭，在看到素雪含笑的神情的那一刻，臉“騰”地紅了。

    素雪看著對方一躍而起，最初似乎還有些不好意思，站在原地扭扭衣角，咬咬下唇，可接著便好似想通了什麽一般，抬起頭來望了她一眼，大步而來。

    素雪也一愣，繼而莞爾一笑，不再多想，隻等著對方走近，打算看看對方到底想幹些什麽。

    這幾日在鶴坊瘋了幾天，目的就是找這人出來，可當對方當真站在了自己麵前之時，蔣羽兒又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她不開口，她便開口。

    素雪道：“不知姑娘找我是有什麽事？亦或是想說些什麽？”

    蔣羽兒本來正在語塞，哪有什麽想說的話，更別提能有什麽事了。可聽了素雪這番話，似乎又想到了什麽，彎彎的眉毛一挑：“哦？姐姐如今不自稱奴家了？”

    素雪似乎沒想到對方開口會說這個，小丫頭的話外之意都快寫到臉上了——我是女扮男裝來了鶴坊，可你不也裝作鶴坊姑娘戲弄我嗎？

    望著小姑娘臉上認真的神情，素雪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接著又在小姑娘將要發作之前出聲道：“是啊，我已經替自己贖了身，如今是良家女子，你我既然不是客人姑娘之間的關係，我自然也無需開口閉口‘奴家’了，姑娘覺得呢？”

    語氣是說不出的認真。

    小姑娘聽了一愣：“你……原來才贖身啊……”竟是信了。

    “……”素雪大概也沒想到蔣羽兒如此便信了，頗覺好笑，想到未來兩人也不至於再有什麽交集，怎麽想隨她去便是，也沒什麽必要解釋，於是沒有作聲。

    蔣羽兒倒也沒有全然相信，隻是顧慮若對方所說屬實，自己一通嘲笑質疑下去，難免會傷了對方的心，因此也不再提。

    “那你之後有什麽打算呢，如今居住在哪裏呢？”雖然沒有繼續上一個話題，卻也不妨礙她想要繼續與之交談的心。

    沒想到蔣羽兒會是如此一番關心之態，素雪無奈，這瞎話隻能繼續往下編：“還沒想好，現在依然居住在鶴坊。”

    她生平很少撒謊，說這些話時，是有些許心虛的。

    蔣羽兒眼睛轉了一轉，道：“我聽我的護衛說，你武功不弱，難道當真是這裏的姑娘？”

    這句話是試探，素雪自然也聽出來了。“小時候，家裏若是人口太多，吃不飽肚子，便隨便打發幾個兒女去江湖上拜拜師、學學藝，不是什麽稀奇事，說什麽武功不弱是太看得起我，不過是會一點防身本領罷了。”

    回答的滴水不漏。

    “那不如姐姐跟我走吧！”蔣羽兒道。

    素雪一早便發現這丫頭思維跳躍，做事隨著心情來。可即便如此，聽到這話也是哭笑不得的。

    “跟你能走去哪裏？”覺得好玩，便又繼續問道。

    蔣羽兒眼神都亮了起來，似乎覺得有希望，將自己此行的目的盡數交代了：“我須得先去渡嶧幫地界待上一段時日，接著啟程回江北，姐姐要是願意，跟著我一道便是。”

    素雪一噎，對方太過純良天真，她實在不知該如何將話題繼續下去，隻得草草道：“情況複雜，我還須仔細考慮，謝謝姑娘好意。隻是不知道姑娘幾日來尋，大鬧鶴坊，所圖為何呢？”

    蔣羽兒頓時心虛，原本還打算繼續遊說一二，此刻也顧不上了，眼睛滴溜溜地轉。來之前她可沒想過那麽多，隻是覺得這姐姐好生美麗，氣質吸引人不說，還能在第一次見麵就給她一個下馬威，是她生平從未遇見過的。於是新奇好玩，隻想認識她，想多同她遊樂。

    她就如同一個想要糖果的孩童，越是得不到，便越是想要，這幾天勁頭上來了更是不管不顧。哪裏想過什麽目的，什麽所求，什麽意圖，此刻被問起，才覺得不好意思。

    一個愛玩的孩子，執著地想要要到心儀的糖果罷了。

    小孩心性，素雪也很快就看了出來。

    “我……我就是想帶你回去。”蔣羽兒梗著脖子，努力想讓自己再過理直氣壯一些，可吞吞吐吐的話到底暴露了她的底氣不足。

    “若是不成呢？”素雪無奈，心道這問題怎麽又繞了回去。

    “不成……不成我就天天來找你。”她心中想的其實是不成便把對方綁回去，買回去，可也知道這麽說必定會惹得對方不快。

    她想她還是挺喜歡她的，所以不太希望對方不高興，更不要因為她而不高興。

    這一麵見的，若說沒有用，蔣羽兒卻著實不再胡鬧了，可要說有用吧……小姑娘也依然沒有放棄自己的打算。

    自那日後，蔣羽兒天天來至鶴坊，又扮上了男裝，手中常常搖一把繪著山水書畫的折扇故作風雅。素雪每日見她一見，她便心滿意足。

    這段時間總歸閑得無聊，蔣羽兒是個有意思的姑娘，打發打發時間，素雪倒沒覺得有什麽，可鶴坊裏的一幹人卻著實有點按捺不住了。

    “……小姐，素雪姑娘每日露麵出去見那蔣小姐，是不是……不太合適？”小翩將一塊熏香置於香爐之中，小心翼翼地將其點燃，手上忙活著的動作不停，嘴裏一邊問道。

    桃覓坐在梳妝的銅鏡前，眼神卻全然未放在銅鏡之上，她此刻思考問題正出神，一時沒顧得上自己的小丫頭在一旁都說了些什麽。

    “小姐，小姐！”小翩見桃覓半天沒有反應，氣鼓鼓地轉身望向桃覓。

    桃覓這才回過神來，望向銅鏡，正巧和身後瞪過來的小翩四目相接：“小翩，你方才說什麽？”

    小翩一向被桃覓養得膽大又親近，此刻叉著腰，撅著嘴問桃覓：“我才要問小姐你呢，不知道想什麽想得如此專注，連別人的話也顧不得聽。”

    “我在想……蔣家小姐每日來找素雪姑娘……這……”

    “可不是嘛！小翩說的就是這個，我可跟小姐心有靈犀著呢。”小翩脆聲道，“素雪姑娘是十一大人帶過來的，且不說十一大人那無人不知的恐怖脾氣，若是知道她的人每日要去陪別的小姑娘聊天作樂的，就算她掀了咱們這鶴坊也不稀奇。”

    桃覓輕歎一聲，憂慮漸漸爬上眉梢。

    “隻說這事在我們鶴坊起，我們自己沒能解決便罷了，麻煩素雪小姐出麵一次也情有可原……可這，天天叫素雪小姐作陪，實在是……以後可怎麽麵對她呀？”小翩的眉頭也皺到了一起。她話說得委婉，意思倒明確——鶴坊把人家素雪姑娘當成什麽了呀。

    小翩平日裏便腦子活絡，她能想到方方麵麵的桃覓一點也不覺稀奇，事實上，大多數人都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甚至有人開始明示暗示素雪小姐不必理會那蔣家姑娘，說到底羅十一快回來了，大家都害怕麵對她的怒火罷了。

    可素雪姑娘卻不太把這當成一回事兒，甚至不曾意識到大家如此態度的原因，也著實叫人著急。

    “十一大人是不是快回來了？那我們是不是應該再去勸勸素雪姑娘才是。”

    桃覓苦笑：“傻小翩，十一大人哪裏需要回來才知道這些事，她即使遠在天邊，咱們這鶴坊、她那位素雪姑娘發生了什麽事情，她全都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