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嶧幫所在的地界偏北，氣候不比江南溫熱濕潤，雖說有任務在身，十一卻不想二人車馬勞碌，風塵仆仆，因此一路上走走停停，個把月才抵達陽城。

    此時陽城早已入冬，氣候幹冷，素雪自出生起便在那雲禦鎮居住，哪裏受過這樣的寒風，身上衣物不夠，一到此地，倒先病倒了。

    十一望著床上滿臉通紅，似醒非醒的人陷入沉思。隻見床前矮塌上，已經堆滿厚實的白色衣物，從裘皮衾衣到披風大氅，可謂無一不有。

    “咳咳……”

    床上的人咳嗽聲剛起，十一便立刻聞聲而動，小心地扶起對方，緩緩將手中的溫水喂下。

    將杯子放至一旁，十一終於在看到對方熟睡之後，小聲咒罵出聲。暗道還好自己不放心蔣羽兒那廝，一並跟來了，不然還不知這人獨自病倒的話又會怎麽打發了事。

    明知此地氣候不比南方，也不知照顧好自己。

    自己也是，明知對方是個笨蛋，也不知再細致考慮一二。

    素雪這一病，就又是小半月，這段時日，十一床前榻後的照料，每日鹹菜饅頭的伺候著，雖說無微不至，整張臉上卻仿佛每一處都板著，叫素雪成日戰戰兢兢的。

    本就是自己不爭氣，到了該做事的時候卻病倒了，耽誤正事不說，還要麻煩十一照顧自己。心下自責，又恐十一不悅。

    殊不知自己心中念頭多，這病更是難以痊愈。

    十一哪知道對方正因自己的這張每日板著的臭臉受累，素雪病著，她心中又急又躁，在素雪麵前卻不能表現出來，隻得每日憋在心中，泄露在臉上。背地裏不知磋磨了多少庸醫。

    “咳……近日我病情似乎有所好轉，不然先讓我下地去完成正事？縱使不適合出手，好歹可以先調查一二，找找出手途徑。”

    聽了這話十一心頭的怒火又快起來了，強忍不發，隻低聲道：“現下你的身體才是正事，其他的事少操心。”

    素雪知道十一的脾氣，默然不語，隻躺在床上，將被子又拉高了幾分，掩住口鼻，身子往裏又縮了縮。

    看著對方這小動物一般的模樣，十一又覺得好笑：“別想那麽多，任務是我給你發的，什麽時候完成我說了算，你急個什麽勁兒。”

    素雪也明白對方的一片好意，捂著被子，甕聲甕氣道：“謝謝十一。”

    又過幾日，素雪病情好了很多，十一卻因蒼鬼門來喚，需要暫時離開幾日，走之前前千叮嚀萬囑咐，不許素雪這幾日行任務之事，又派元三好生跟著，素雪連聲答應，十一這才離去。

    十一一走，素雪每日在病榻之上更是無聊，隻覺得身上好像長出了蟲子，叫她坐不安穩，躺不安穩，著實難受。

    “元三，你在嗎？”

    偌大的房間內無人應和。

    “我知道你在。你說，十一不讓我去想刺殺王嘯元的事，那我可不可以出門轉轉？”素雪在屋子內待了有一個月，就算平日再不愛出門，幾十天的時間不出房門，也是要悶壞了。

    “你若說不可，我便不去；你若應聲，我一定穿得厚厚的出門，由你跟著我，你看可好？”

    素雪知道元三定是可以聽見的，既然十一要求對方看著自己，那他一定時刻在自己附近。

    元三自然是聽到了，他沒想到素雪會突然出聲喚自己，一時也不知該作何反應。

    屋內重新歸於平靜，素雪撐著下頜望著窗外，也不再言語。

    沒過多久，元三現身，一身灰衣與往常無二。無奈地望著素雪，元三道：“素雪姑娘何必與我為難。”

    素雪眨眨眼，又咳了兩聲：“我就知道你會出來的，元三可想好如何決定了嗎？”

    十一對素雪，從來不是束著拘著的，過去沒有剝奪她的自由，走之前也並未交代過不讓素雪出門。元三理解素雪長時間被困在房內想要出去一轉的心，也明白對他而言，大家都待在屋內才是更好的選擇。

    元三知道，素雪慣是個能夠理解人的姑娘，不論他做出什麽樣的決定，素雪姑娘都會欣然接受，別無怨言。可他更清楚，這決定本就不該由他來作。

    “素雪姑娘說笑了，元三的任務是保護姑娘，不是決定姑娘該待在哪裏受我的保護。”元三輕輕一笑，“元三現身，想說的就是這些，十一隻要求姑娘不考慮刺殺之事，其餘的姑娘自行做決定便是。”

    直到元三再次消失，素雪都沒來得及做出什麽反應。

    素雪有時候會忍不住想，在這蒼鬼門的究竟是一幫怎樣的人，他們內心有良善，行事有原則，會為他人考慮，他們手刃了許多人，可是不是也有許多人，曾被他們溫柔地照顧呢？

    -

    元三一番話的意思自然是可以出門了，素雪在一櫃子的衣物中翻出一件不那麽高調的白色披風，白狐皮毛綴連在連帽一圈，頸部係帶為淡粉色，襯得整個人有起色了許多。

    正欲出門，元三又出現了，不知從哪裏找來一個暖手小爐，叫素雪捧在手中。

    雖說天氣是冷的，可太陽高高地掛著，百姓更要生活，因此大街上依舊熱鬧非凡。素雪不知有多少天沒有出門了，此時正是興奮，這邊的小攤看看，那邊的店麵瞅瞅，第一次感覺到出門在外也能如此不亦樂乎。

    元三在後麵跟著，不遠不近，正是不會叫素雪覺得打擾，也能時刻掌握她的情況的距離。

    上次逛街還是兩個月前在永州城，自己買了一堆五顏六色的衣裳，可惜最後一件也沒來得及穿，也不知道十一最後是如何處理了。自己一向不缺衣物配飾，十一給自己安排的那些都穿戴不過來，就更別提親自去逛了。

    自己日日在那陽城第一的豪華客棧裏吃饅頭鹹菜，著實鬱悶了好一陣，此刻十一不在，她不敢在客棧內點一桌豪華大餐，難道還不能在街頭巷尾吃些小食點心嗎？

    想到這裏，素雪不禁加快腳步向小吃坊那邊去了。

    左手雲片糕，右手龍須糖，手腕上掛著的布袋中還放著倆正在冒熱氣的烤番薯，出門前元三塞給她暖手的小爐早已不見了蹤影。

    如此走在大街上，素雪才能想起來自己也是一名年方二八的少女。

    可惜每到這種時候，都總會有什麽人什麽事趕著來打破一切似的，素雪望著不遠處的人，緩緩停下了步子。

    現在想走似乎已經來不及了，那遠遠朝自己揮手，小跑著過來的，不是蔣羽兒又是誰？

    隻是……她身邊跟著的人……素雪不著痕跡地眯起眼睛。

    那邊元三也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他的任務是保護素雪，當下不適合露麵，可即便如此，元三依然蹙起了眉頭。

    蔣羽兒身邊跟著的人是王嘯元。

    “小娘子！你一早看到我了對不對？還不作聲，看著我拚命揮手也不理會，好生無情呀！”蔣羽兒眉眼中都是藏不住的歡喜，她沒想過會在這裏遇到素雪，果然應了老祖宗們的話，有緣千裏來相見。

    想到這裏，蔣羽兒又彎了眼睛，忍不住地朝素雪笑。

    “無理！怎可如此稱呼？”王嘯元自持身份，不像蔣羽兒那般大步跑跳而來，但倒也惦記這外甥女，跟在她身後過來了，聽到蔣羽兒口中的混話，低聲叱責，卻不難聽出話裏的寵溺。

    蔣羽兒吐吐舌頭，伸手挎上王嘯元的胳膊，先是向他認錯：“好舅舅，我錯了。你別當著姐姐的麵教訓我。”

    繼而又轉向素雪道：“好姐姐不要和我計較，隻是你方才的身影姿態，像極了我第一次在……呃……見你。”說到這裏她悄悄轉頭看了看王嘯元，故意咳了兩聲，才繼續道：“一時情難自禁，三個字脫口而出便是了。”

    蔣羽兒有無數話想同素雪說，有無數問題想問素雪，可礙於舅舅就立在一旁，隻得暫時憋在肚子裏，轉而向素雪介紹起王嘯元：“素雪姐姐，這便是我先前跟你提到過的舅舅王嘯元。他是這渡嶧幫的幫主，好生威風，你若在這遇到了什麽困難，盡管找他！”

    素雪衝蔣羽兒笑了笑，這才轉頭向王嘯元微微欠身：“百聞不如一見，王幫主果然如江湖上所言那般氣勢非凡。”

    王嘯元麵相粗獷，一副標準北方漢子的長相，兩道劍眉濃密而雜亂，雙眼深沉又銳利，一身暗色長袍，襯得人不怒自威。

    王嘯元一抱拳：“姑娘謬讚了。方才我聽聞羽兒稱呼你為素雪姐姐，倒是個好聽的稱呼，隻是不知姑娘姓氏為何？是哪裏人？”

    “素雪自小離家，輾轉於塵世，縱使有過無數名字也不過是被人呼來喝去用的，哪還記得原本姓甚名誰，更別提家鄉祖上了。倒叫王幫主笑話了。”素雪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回道。

    蔣羽兒一愣，沒想到自家舅舅會提出如此問題，素雪從哪裏出來她再清楚不過，料想這番話定是又叫人提起那傷心往事了，趕忙岔開了話題，使得素雪也鬆一口氣。

    “是王某唐突了，還望姑娘不要介意，隻是我這外甥女兒心思單純，作長輩的難免多操一份心。”

    素雪搖頭笑道：“王幫主哪裏的話，應該的。”

    這話題便算是過去了。

    自己病情尚未痊愈，十一不叫自己過早接觸王嘯元，她自然得聽，如今這招呼也打了，話也說了，素雪打算先行離開。

    誰料王嘯元倒是不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