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會暴怒是大家誰都意料之中的事，元三低頭跪著，元四在一旁眉頭緊皺，半晌無語。

    離了那片荒林後元三便發出信號。

    十一那邊事已辦完，正欲往回趕，便看到天邊綻開的一團藍色煙火，心中一緊，想到素雪有病在身，再不敢耽擱，快馬加輕功地趕了回來。

    抵達先前的客棧後，首先看到的是一身是傷，氣息奄奄的元三。

    待元三解釋完事情的前因後果後，元四也來了。

    雖說這些年來大部分時間都跟著十一，但也沒少涉危險之境，元三身上一直有貼身軟甲是其一；他早年被蒼鬼門器重，不知灌了多少靈丹妙藥，尋常毒藥不能奈他如何是其二；更別提中刀前素雪曾往他口中塞了顆丹藥，護住了他的心脈。

    元三能夠全身而退，元四並不意外。

    隻是……

    不知十一這一關，他能不能熬得過去。

    十一把玩著墨刃，頭也不抬，麵上看不出的怒火不知此刻正灼燒著哪裏。

    “我讓你看著她、保護她，你就是這麽給我保護的？”語調陰沉，伴著指尖一下一下敲擊墨刃刀身的低低聲響。

    “是屬下……”

    元三剛開口，便被一柄飛出的匕首打斷，元四猛地瞪大雙眼，忍不住急急向前邁了兩步，意識到之後又立馬收回了，他細細望去，又鬆一口氣——還好，不是墨刃……

    鮮血一滴一滴從元三臉頰一側低下，他低著頭，聽到了十一強忍怒意的聲音：“我不想聽你反省認錯，元三，好好想想這個時候到底該說些什麽。”

    元三麵色似乎更加蒼白了，他閉著眼，內心茫然又透著些許絕望，垂在身側的雙手已經快要將手心摳出血來。他不知道此刻自己該說什麽……

    “素雪姑娘，她，決定出門前詢問過我……是我覺得，可以出門讓素雪姑娘上街轉轉……”元三艱難地開口，在他看來，事實也本就如此。

    元四聽了這番話，差點兒咬碎自己的一口銀牙，恨不得此刻跪在那裏陳情的人是自己。

    十一沒有打算說話的意思，於是屋內又是一陣逼人的沉默。元四暗罵元三是個榆木腦袋，女魔頭都知道給他機會多說幾句，他卻是個不知開口的呆瓜。

    好在那人也沒有呆太久。

    “遇到王嘯元時，素雪姑娘本是想避開的，隻是那……蔣姑娘在旁邊。一是蔣姑娘熱情，素雪姑娘心地善良，不忍拒絕；再者王嘯元已注意到這邊，他身份特殊，素雪小姐不想太早引起對方懷疑……”

    元三知道十一在等他開口說些什麽，於是硬著頭皮張嘴。可是話從口出才意識到多說多錯。

    他一心想替素雪解釋一二，忘記了十一一看不上素雪無用的好心，二不滿素雪和那蔣家姑娘之間微末的好感。這些話擲到地上，簡直無異於火上澆油。

    就連十一身旁站著的元四聽了這番話都忍不住閉上眼睛，更別提羅十一了。

    十一不怒反笑：“元三，你當真以為我不會動你？”

    元三將頭埋得更低，聲音也更低了：“元三不敢。”

    十一震怒，一手拍至手旁的幾案，隻見那幾案一角的木頭迸裂開來，碎木順著十一的力道飛濺而出。

    “她心善人蠢考慮不周，你呢？她想不到的危險，你是真的想不到？她不忍心拒絕的場麵，你就當真沒有辦法了？元三，回答我！”

    最後一句話厲聲從口中而出時，喉嚨裏甚至湧上了幾分血氣。

    深呼一口氣，知道自己現在情緒不宜太過激動，十一緩緩轉過身，扶著額角閉目緩緩揉了揉，才又努力平靜地開口道：“元三，解釋。我需要聽到你的解釋。”

    “元三以為……十一派我伴在素雪姑娘身旁，是為了在她遇到危險的時候保護她……而不是替她做決定，或讓她在朋友麵前難以自處……”

    說這番話時，元三別無他想，隻一五一十地道出自己真實的想法。

    元四聽得心驚膽戰，十一卻突兀地笑了。

    下一秒，斂了笑，執起墨刃便向下衝去。

    元三話裏的意思，竟好像是她逼她。

    “十一！！”元四是個反應快的，見狀立馬跟著衝了出去，先一步撞開元三，跪在十一麵前，“求您三思！”

    十一冷眼看著擋在她身前之人：“你半路返回，真當我不知道你是為元三求情而來？看看戲就得了，還真想摻合進來管管閑事不成？”

    “元四不敢……”十一的話一個字都不假，他確實是看到藍煙，猜到是素雪那邊出事了，才半路而返，這二人一個偏激一個癡傻，若真的有什麽大事，不定他們會如何處理。心思被對方說中，此刻跪在十一身前，更是冷汗直下。

    “隻是素雪姑娘現在還下落不明，元三最是了解當時的情景，他武功高強……”

    “住口！”十一道，“今日沒了他，事情我照樣調查得清楚，人我依然救得回來，豈容你多嘴多舌。”

    元四還要再說，十一卻是不耐煩了，一腳將其踹開，向元三而去。

    元三愣愣望著眼前的一切，重新擺正姿勢低頭跪在十一麵前，低聲道：“是我有錯，任憑十一處理。元三這條命本就是十一撿回來的，十一若是不想要了，隻管收回便是，元三絕無他言。”

    聽了這話，十一停下了步子，望著元三的眼中沒有什麽溫度，思緒卻回到了那年更冷的雪天。

    元三在蒼鬼門裏出名更早，早在江湖上還沒有那金線奪命郎的傳說之前，蒼鬼門裏就已經有了元三的故事，他內力渾厚，控製自如，最善拳腳功夫，以傲人的成績從獵場出來之後，被門內的一位老者看中，調去身邊一番指導，再出現時，便是金絲繞腕的模樣了。

    在蒼鬼門這樣的地方，他性格不算突出，所接任務卻沒有無法完成的，手段幹淨利落，甚得門主的喜歡。

    直到一次任務，對手處處不如他，可他卻倒在那片雪地，身上流出的血快將雪地盡數染紅。一直以來，沒人知道他當時經曆了什麽。那時，是路過的十一覺得稀奇，將他從雪夜中撿了回去，往後，他便心甘情願留在十一身邊。

    再後來，元四來了，二話不說，要一起跟著十一。十一心裏有數，允了，門內不管拿誰都沒有辦法，自然也就隨他們去了。

    到如今，已經不知道過去多少年了。

    十一凝視了元三半晌，嗤笑道：“你倒是知道這個時候該說什麽。”卻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情緒確實平複了好些。

    元三低著頭，沒有辨白自己那番話是真心的，也沒有再試圖再多說些什麽。

    “元三，你性情溫和又懂得識大局。派你去護著素雪，是因為我知道你二人可以好好相處。她良善，你又何嚐不溫柔。隻是我不希望看見你丟掉那些屬於自己的東西，尤其是那些用於保命的東西。”說著這些好似安慰的話語，十一的語氣卻是冷的。

    元三苦笑，知道自己該感激十一願意如此同他交談的。一直以來，他心中都還有一束光，十一願意守著他的那束光，也願意由他自己護住那微弱的火苗。

    可到底不應該忘卻自己的身份職責。

    “你在我麵前從不撒謊，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出自真心實意，即使你不說，我也是知道的。我知你替素雪考慮，素雪也必定明白你的好心。但是元三……”

    不知想到什麽，十一又疲憊地按了按太陽穴一側，這才緩緩開口道：“我們本就是在刀尖上行走，在黑暗中生活，那無用的善意，想保留便保留一二，可不該、也不能讓那一二分善意，成為自己釀成禍患的因。”

    “若素雪當真出事，即使我不動你，你當如何麵對我？既然可以避免，為何要讓它發生。”

    說完十一不再留戀，將墨刃插回腰間，轉身便離去了。

    十一知道自己長久痛苦的來源便是胸膛中那怎麽也無法徹底殺死的良心，是那些無法抹去的記憶和情感，以及午夜時無數個關於兒時想要成為豪氣雲天的女俠的江湖夢。

    她有時會想，是不是丟掉這一切自己會輕鬆些？是不是借由她的手逼這些人丟掉這一切，他們會更輕鬆些？

    可想到最後，總是不願繼續想下去了。

    大概這人啊，有時候還是要記得最初的夢的。

    -

    十一離去已久，元三卻還在原地呆呆地跪著。

    元四在地上翻了個身，手肘撐著地，一條腿曲著，雙眼望著梁上的橫木，自言自語般呢喃道：“我還以為這次真的死定了。”

    元三這才回過神一般，緩慢起身，接道：“是。”

    “是個屁！”元四回頭，“盡撿人不愛聽的話說，你咋這麽厲害？如此膽魄，下一任門主要不要你來做啊？”

    元三一愣，似乎沒想到元四會口出如此狂言，苦笑道：“想到什麽便說什麽罷了，我人笨，考慮不到那些彎彎繞繞的。”

    “哼，挺有自知之明。”元四冷笑道，“我也算看明白了，平日裏總說十一脾氣不好是我不對，這要是換了我，我都忍不住一刀剁了你，十一居然也忍住了。看來還是素雪在她心中地位還是沒我們想象中的那麽重。”

    “十一聰慧，她知道對方當時沒有一舉殺死素雪必定有因，素雪姑娘暫時沒有生命危險。至於……”

    “這個我知道，指不定十一還想讓素雪多吃點皮肉之苦再回來呢。”元四接道。

    “我說……”忍了半天，元三沒忍住，又說起另外的話題來，“我們總是這樣背後討論十一素雪的，是不是不太好，我總是疑心會被什麽人聽到。”

    “你有病啊。”元四翻了個白眼，“趕緊起來上藥，然後滾出去查王嘯元那廝。再不能將功補過咱倆就等著一起完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