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色變。

    宛若眼前蒙上了一層血霧，放眼過去，入目可見皆是紅，隻不過是深紅、淺紅、朱紅、褐紅的區別。

    地上的裂痕像是扯開了大地的數道傷疤，整個地麵都痛得抽搐，濃烈的腥臭從中散出，讓人窒息。

    妹玖屏住呼吸，指尖猶在發顫，剛剛結繩那一刻從紅繩傳來的的力量振得她雙手發麻。

    她的心髒在超負荷的跳動，每一次跳動仿佛都在用力宣告她還活著一事。

    王琰轉到她身後，伸出手捂住她的口鼻，說道：“屍氣有毒。”

    他的手指微涼，帶著冷香，一拂而過，好像在她口鼻之前籠罩上一層紗，濾去空氣之中的腥臭，隻有餘留下淡香。

    她心下稍安，才緩緩開口問：“這就是這個村裏的鬼嗎？”

    “這倒不是，血鬼窟遊走不定，你這是運氣好撞上了。”

    妹玖可不認為這是運氣好。

    王琰手從她眼前放下後卻順勢擱置在她腰上，妹玖微驚，雙手剛下意識扶上他的手臂，他手一用力，扣緊了她。

    “抓緊了。”

    王琰說著，抬起右腳，輕輕在地麵上一踩。

    天地翻轉，妹玖眼前一花。

    她垂下的視線裏看到夾在著晦暗星光的濃雲，是天。

    倏然抬頭，她看到的卻是灰黑的大地和仿佛不斷湧出火紅濃漿的鬼手窟，是地。

    她被王琰挾在半空，腳底是天，頭頂是地，天地竟顛倒了。

    隻在他那微不可查的一個小動作之下，竟然能有如此大的變化。

    這就是鬼道？如斯可怖！

    無數的鬼手可不管天地是否翻轉顛倒，它們隻認準半空兩個人，紛紛從裂縫之中探出，如烏雲密布，又像狂風暴雨逼近，勢必要把他們嚼碎成渣，生吞下腹，那陰風煞氣狂掃而來，把兩人衣袍吹得獵獵作響。

    王琰手上多了一柄劍，顏色如墨洗，劍身細長，似感應到周邊鬼氣，那劍鳴長嘯，宛若更加興奮，王琰手持墨劍，劍指向上，幾下揮動大開大合，一道道金光霎時將頭頂上深壑巨縫破開，三道變兩道，兩道合一，已然不能稱之為縫。

    三兩化一變成一道極寬的鴻溝，露出裏麵巨大的根部，而那些鬼手就仿若是長在那最底端上一個巨大肉球上的觸手。

    “那是！——”妹玖這樣的肉胎凡眼都能輕易看見，那中央不停搏動的一定是這些鬼手的要害，因為它那跳動的樣子像極了心髒，有力而規律。

    王琰自然一抬眼也輕鬆看見了，他抬起手來，利落揮劍，兩道金光精準無誤從那些亂舞的鬼手之中，將那要害十字切開。

    妹玖一愣，看見那原本有序跳動的巨大肉塊忽然裂成了四瓣，就像是忽然開花一樣，可惜這大肉塊露出的可不是什麽美妙的花芯、花蕾，而是一隻巨大的嘴，那張血淋淋的嘴一張一合。

    “給我吃的！——餓啊——”

    “血！血！——”

    鬼手們如下雨一樣紛紛往下墜，刹那烏雲罩頂，十二分的恐怖和威迫像一座大山壓來，讓人喘不過氣。

    妹玖不禁拉著王琰的手臂，聲音忍不住拔高幾分：“王琰！”

    下鬼手，這已經超出妹玖可以容忍和淡定的範疇。

    沒有人看到如此怪誕可怖的景像還能淡定。

    可是王琰卻是把手移動，將妹玖單手抱在臂彎，好讓她兩手騰出，再也抓不住他的胳膊，他含笑說：“你結繩術不是用得挺好？”

    妹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看著這個堂堂鬼修，他不動手？

    “要掉下來了——”王琰眼睫上翻，神色專注，看著越來越近的可怖血手，提醒她。

    妹玖在他凝重的語氣之中仿佛已經感覺有手五指成抓一把紮穿她的天靈蓋，頭一麻心一涼，兩手迅速撐開指間紅繩，纏繞挑傳，繩結之際她高舉過頭，雙手同時往外一繃。

    巨大的紅色線網交織在空中，絞殺，清剿，但凡落入線網之中就如被密織的風刃層層切割，尖銳的淒厲的聲音從鬼手傳來，被攪碎了的血肉塊紛紛揚揚落下。

    妹玖看過一眼後已然無法承受，緊閉上雙眼，可還能感受到有東西飛速的從自己身周擦過。

    唰得一聲，一柄扇子打開，遮於她的頭頂。

    “害怕嗎？”王琰問。

    妹玖大力一點頭，這漫天殘肢血塊，擱誰看了不害怕，不惡心？

    “一般人看到這樣的情況，早就暈厥過去了。”王琰這語氣好像還在誇她，她其實挺不錯的。

    妹玖顫著長睫，睜開雙眼，薄如鮫紗的扇麵透下隱約紅芒，映著王琰一雙眼都透著紅，像是引人入魔的妖孽。

    簌簌落下的鬼手如腥風血雨直墜而下，王琰將扇子往身前一擲，扇麵卷風回旋繞著兩人轉了一圈又回到了他手上。

    “該收尾了。”

    妹玖不知道他做了什麽，忽然周身寒氣逼人，陰風自腳下吹來，她低頭一看，下麵的天空不知道何時變了，變成一片無盡的詭譎黑氣縈繞，裏麵翻滾著不知名的龐然大物。

    陰氣濃重地讓四周空氣都冰凍，肅殺之氣源源不斷的往上湧。

    妹玖站著這麽高，都能感受到出腳下那黑氣霧海之中的東西，危險性比之血手窟可能還高百十倍。

    萬鬼送葬，群魔亂舞。

    血手窟裏掉落的血肉塊，就好像一把魚食撒下，下麵的骷髏鬼首就像餓了數日的魚群，激蕩的黑氣不斷翻湧，開始是一個鬼首張開白骨森森的大口，直衝而上，然後十個百個，不計其數的鬼首從黑氣之中衝出，銜住那些破碎肉塊翻騰的又鑽入黑氣雲海之中，如此往複，空中落下的肉塊都被席卷一空。

    她和王琰像是被包圍在了一個結界之中，那些鬼看不見他們，隻會從他們身側擦過，帶起的陰風吹的她的袖袍腰帶或纏或繞，在王琰的身邊像一隻翩舞的彩蝶。

    可是妹玖還是下意識屏息，像是怕被他們發現一樣。

    王琰輕笑著用扇子拍了一下她的頭，“不用這麽緊張。”

    “這些是你的法術？”

    妹玖雖然是這樣問，可是心裏卻覺得這怎麽看也不像是法術弄出來的。

    “算是吧。”王琰抱著她往上飛去。

    血手窟裏的巨嘴也不喊餓了，這會嚶嚶嚶的哭泣起來，不知道是哭那些被吃掉了的鬼手，還是哭泣自己將要被消亡。

    剩餘的幾隻手層層疊疊的包裹著嘴，像一個害怕的孩子用手腳把自己團團圍住，自欺欺人的以為別人就會放過他一樣。

    “這個到底是什麽東西。”

    “饑災餓死的人變成的餓死鬼，因飽食產生的口腹之欲，吃了不知多少人，開始隻是一張大嘴，後麵學聰明了知道留下手來幫助它抓更多人，還會移動。”王琰解釋，“我找了它很久了。”

    那些手都是他吃掉的人，妹玖差點也變成其中兩隻手了，她垂下眼，看著自己的雙手，紅繩已經鬆了下來，想到這是救她幾命的神奇之物她慌忙將它纏了幾圈，牢牢收在手上。

    而這時候他們的頭離地麵也不過兩三米的距離，王琰對她說：“閉眼。”

    妹玖閉上眼，感覺一陣暈眩，仿佛頭腳飛快轉了一圈，而後輕輕一磕，她腳踩到了夯實的土地上。

    能腳踏實地的感覺對於妹玖來說真的太好了，至少頭上不會再掉什麽血手肉塊的。

    然後她忽然想到了什麽，又抬起頭，頭頂的天上，那一片烏黑渾濁的霧氣已經消失了，虛空之中隻剩下一點漣漪漸漸蕩開，像是遊魚驚覺再無可食之物，悠然又潛入水底，隻留下一點眨眼過後就不複存在的痕跡。

    “血鬼窟裏的鬼手太多，不消減了，還看不見它。”王琰站在深溝邊緣，垂眼看著下麵嚶嚶嚶哭著的嘴。

    它哭得好不傷心，如果沒看見他這真實的模樣，大概會以為是一個沒喝飽奶的娃娃在哭。

    王琰伸出了右手，他手心凝著一團光，光在他手心降下，每降一寸變大一倍，直到完全覆蓋住下麵的血鬼時，失去靈活血手的血鬼才反應過來它被人擒住了。

    “嚶嚶，你要做什麽！”血鬼邊哭邊說，“我是鬼王臧屠的手下！”

    “他還會要你嗎？”王琰唇邊漾起一抹笑，眼角下殷紅的小痣隨著他彎起的眉眼一動。

    那血手看不見他的諷刺，但是聽見他的話又是一陣慟哭，這下是又害怕又傷心又絕望：“我、我完了，他不會要我了，嗚嗚嗚，我完了！”

    它緊緊得用那些手裹著自己，哭著哭著，周身壓下來的氣息都有著一種熟悉的感覺，它微微鬆開手，忽然道：“啊，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十境——”

    王琰沒有等它說完，手掌一握，在他的法力籠罩之下，這一次連一絲聲音都沒有傳出來，深深的地底下隻有慢慢往四周汩汩流動的血。

    妹玖聽見它的半段話，“它居然認識你？”

    王琰收回手，回首看著妹玖，神色溫和，一點也不像剛剛捏碎一個巨型鬼怪的樣子，“嗯？可能是因為我一直在追殺它的緣故吧。”

    妹玖沒有上前，也不想去看地下的情況，“那，這就算結束了？”

    王琰嘴角勾起，慢慢朝著妹玖走來，他邊走著，他身後的縫隙逐漸合攏，隻有十分輕微的聲音，仿佛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把一切狼藉恢複如初。

    “還沒有。”王琰的話語剛落下。

    妹玖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那人驚喜地道：“欸，你們都在這呀，可讓老身好找！——”

    妹玖扭回頭看去，盧嬸手裏提著一個白色的燈籠，被裏麵發綠的燭火照出一張色澤詭譎的老臉，好像絲毫看不見他們身後的一片狼籍，衝著她笑得咧開了大嘴。

    “來啊——就等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