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嬸領路在前，兩邊的屋舍都熄了燈，靜謐無聲。

    妹玖不由暗想，剛剛走過的時候也並非這麽安靜，怎麽短短時間內就好像滿村的人都不見了蹤跡。

    幾人走過一座旱橋，穿過重重疊疊的樹影，遠處終於有光傳來。

    不知何時村子中央劈開了一處場地，四周點起蠟燭，那些不見了的村民們都提著燈籠站在那裏。

    燭光照得周圍的人影憧憧，仿佛人多出了幾倍。

    空地上還憑空出現了個木架戲台子，上麵正站著一位老翁，老翁垂首駝背，花白的頭發披散在腦後，手拄著一根深褐色的拐杖。

    “這麽晚了，還這麽多‘人’，這是要做什麽？”

    盧嬸將燈籠提高了一些，照著她那張喜氣洋洋的臉更加色澤詭異，她笑道：“客人有所不知啊，今日是我們湧泉村裏的慶典，很熱鬧有趣的，客人既然喜歡熱鬧，想來也不會想錯過。”

    妹玖正要說她不想摻合這熱鬧，卻眼尖看見人群中三道熟悉的背影。

    他們興致勃勃地引頸眺望，好像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哦？”王琰盤手而立，一身合體的窄袖常服襯出他頎長挺拔的身軀，他的五官深邃而立體，看起來有別於周人，充滿異樣的吸引，最引人矚目還屬他的那一抹笑容，仿佛是讓人看不透的星河，神秘而璀璨。

    “那阿玖想看嗎？”

    妹玖從來沒有叫他這樣喚過她，這比見鬼還讓她驚悚，王琰個子極高，微微附身向她靠來，像是可以整個把她罩住，他的聲音帶動了氣流，拂過她頭頂的發絲，有股麻癢讓她忍不住伸手按住頭頂。

    他輕笑了一聲，又低聲傳來一句，“有好多人呢。”

    周圍的人在晦暗微弱的光線，紛紛朝著他們投來目光。

    有好多人，也有好多鬼。

    妹玖放眼過去，以她的眼力暫時還分出人和鬼，不過既然王琰說有好多人，那必然不會錯，想來也是和他們一樣，不過是單純路過此地，想借宿一夜，沒想到就落入鬼窩了。

    妹玖點了點頭。

    盧嬸見他們有了興致，笑容更和善了，還引他們往前走一些，說待會人會更多，站在後麵沒熱鬧瞧。

    妹玖也剛好想走近一點，走到白真付野等身旁時，卻發現他們叫也不應，個個眼睛都不會眨了，一副失了魂的樣子。

    “他們這是怎麽了？”

    王琰也探頭把三人看了看，拿扇子在他們眼前晃了幾下，皆無反應，因而說道：“魔怔了。”

    妹玖轉眸看著王琰，“能叫醒他們嗎？”

    王琰嘴角揚起，眼眸含光，溫柔道：“我以為，還是不叫醒的好，他們會害怕的。”

    他們眼下失了魂，膽子卻大的出奇，還覺得自己站的太遠，看熱鬧不夠盡興，他們扒拉著人往前擠，妹玖擔心他們，便跟著也擠上前，惹來好幾人不愉快地朝她看來，卻在觸及她容貌的時候，臉色稍緩，大抵看她一個小姑娘不好說什麽。

    妹玖低聲致歉，雖然也不知道這些‘人’到底還是不是人。

    “可是不叫醒他們，到時候亂跑亂撞不是危險？”

    王琰唔了一聲，覺得她說的有理，於是拿著扇子在他們三人肩頭各敲了一下。

    三人頓時醒轉，卻見身處人群之中，都驚詫萬分。

    妹玖‘噓’了一聲，略略說了一下村子的古怪，付野和白真齊齊倒抽一口氣，好在還堅強撐住，沒有當場嚇得昏厥過去。

    白真：“之前我和付野走散後遇到一個賣雞的婆婆，被她說了一句話嚇得半死，正要把這繩圈脫下的時候，就碰上了盧嬸。”

    他伸出的手腕上果然還有那黃繩。

    “那盧嬸說要帶我們去找你，我們才半信半疑的跟來，沒想到一醒來就在這裏了。”

    “那符繩有控魂之用，不過不用擔心，現在已經無效了。”王琰輕聲說道，他那一扇子下去，繩子裏纏繞著一根發絲就無聲無息的成渣。

    妹玖手上的符繩早就掉了，盧嬸自然控製不了她，至於王琰，更是用符麻袋可能都套不住。

    付野左右環視，“這些人大晚上不睡覺都在這裏看什麽熱鬧？”

    宋從手指顫巍巍的指著台子上的人說：“看，看那老翁，像不像之前林子裏遇到的那個？”

    台上的老者終於抬起了頭，渾濁的眼睛掃視了一圈台下的人，他的臉頰瘦削，麵孔黃黑，可是並不是林中死於血水之中的老頭。

    老者用拐杖在木板上敲了三下，然後開口說道：“諸位客人，能來我們這湧泉村的，都是善人。”

    他一句話，落在‘善人’兩字上，格外清晰用力。

    付野卻臉色難看至極：“什麽湧泉村，我們不是去百良村嗎？”

    宋從也迷茫地直搖頭，那一條路本來就該通向百良村。

    “可能是遇到的那個老人有古怪，之前有個書生跟我說，如果在那條路上幫助了人，就會倒大黴，可能就是指會到這裏，不過奇怪的是我和那書生皆沒有幫助那老人，卻也都到了這裏。”妹玖略一思索，還是不解。

    而且，她現在發現那書生居然也是鬼。

    “會不會就是因為沒有幫助那老人，所以才到了這裏，那個書生說謊誆你的？”

    妹玖點了點頭，道：“也可能。”

    這時候有人喊道：“湧泉村、湧泉村，原來是取自於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之意，妙啊！”

    說完他又朗朗笑道：“不知道有何為報？”

    台上的老者低聲笑了一下，說道：“這位客人，不妨先說說你做過最大的善事，如果當真是一件人人稱讚的善事，我們湧泉村不僅免你此次居旅吃行的費用，並且獎勵你一件寶物，允你永居！”

    “當真？”那人雀躍，或許不為那些費用和永居，但聽見寶物的，人都會有種莫名的憧憬。

    妹玖抬起臉，看向中央，燭光圍繞著那臨時搭建的簡易木台一圈，立在高高低低錯落木棍上，將中間的老者環繞著，淺淺的光暈照在他身上，投不出一道影子。

    他一點頭，動作僵硬得像是慢動作，“自然當真，我們湧泉村，最欣賞好善樂施的人。”

    永居可不像是什麽好獎賞，妹玖轉頭正要與王琰一說，卻見他食指壓在唇上，示意她靜觀其變。

    妹玖也想知道這村子到底葫蘆裏賣什麽藥，就耐下性子繼續聽著。

    那位開口說話的是一位大腹便便的商人，走南闖北多了，平時小恩小惠可能也有，隻不過要他講出一件要人人稱讚的大善事，他還是想了一會，才又興高采烈說：“我年輕的時候在文丘救過一個孩子，他家人因戰爭死光了，一個人孤苦伶仃，十歲瘦的還沒一隻狗重，我救下他後，他不但有衣穿，有馬騎，還能吃飽飯，現在長的比我兒子還壯呢！前些年還將我夫人的大丫鬟許配給他做妻。”

    商人拍了拍肚子，仿佛很得意：“我救他一命，並且讓他在府裏做事，吃飽喝足還有妻有子，算不算一件大善事？！”

    周圍有人應和，撫掌說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商人更是得意，忙向四周作揖。

    “你救了他，他在你府上是何身份？”老者忽然開口問道。

    商人奇怪抬眼，“是府上的管事。”

    “是了，你雖然救了他，卻讓他成了你的奴仆，為你差遣。”老者在台上桀桀怪笑，聲音又低又冷：“你若真的心善，為何不把他當自己的孩子一樣養大，讓他與你的兒子一起讀書騎射，一起享你富貴？”

    商人大驚：“那怎麽成，我夫人還不要以為是我的私生子，不成不成，況且他本會生生冷死、餓死，我給他庇護，供他衣食……”

    “偽善！”老者在台上重重打斷他的話，蓋棺定論道：“你不是救了一個孩子的命，你隻是給府上添了一條狗。”

    他將眼皮用力的往上翻，褶皺在他眉下一條條隆起，像是潛臥著幾條長蟲，他實在太蒼老了，仿佛行將就木，可怪異的是他那雙渾濁黃斑的眼睛卻精光四射，冷冷戳穿商人的惡行。

    商人辯駁的話音到了唇邊，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是啊！他家那麽有錢，再養一個孩子也不在話下，一個好好的孩子，誰不是父母心肝，就要給人為奴為仆，生的子子孫孫也終歸都做人奴仆，豈不慘哉。”

    “對對，如果還是清貴人家的孩子，淪落到這樣的下場，真不如死了算了，免得抹黑了祖宗！”

    商人冷汗滑落，他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旁邊剛剛還讚一聲‘救人一命七級浮屠’的，現在已經說到這孩子抹黑祖宗，怕是祖宗的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

    妹玖忍不住要笑，這些鬼還是人的邏輯也真的新奇。

    那老者眼光如炬，一下在應聲蟲一樣數落商人的人群中看到了麵帶笑意的妹玖，“這位姑娘，不知有何好笑？還是你又什麽大善事要和我等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