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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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半晌,盛霂方才從窗外的溶溶月色中回過神來,院中榕樹影影綽綽的枝葉越過淡青色紗簾間的縫隙悄俏擠進了屋內。

    會發光發亮的螢石在天霄界不是什麽稀罕物,它們隻在成色亮度上有所區別,尋常一點的,修士人手一塊,家家戶戶也都能裝個以保證夜間的照明。

    從書房頂端垂下來的籠燈中嵌著的螢石是少見的暖白色,獨獨產自北原的皓月螢石礦脈中的石頭經過打磨發散出的才會是這種瑩潤又溫和的光線。

    她記得清楚,歸羽山的山道邊每隔一小段路,就會有一盞置了螢石的道燈。

    微末螢火之光可否與皓月爭輝這種事,盛霂是不太確定啦,心底微微泛動的愁緒和念想無不在提醒她一個被自身刻意忽略的事實。

    出行兩月未到,她已經開始想念歸羽山,在山上渡過的日子在月色的映照下於記憶中變得分外明朗起來。

    她與艾落落在一起渡過的安生日子說起來也不過五年有餘,在歸羽山上卻也將近四年了,這會子不得不承認的是後者在自己心裏亦是占了不少的分量。

    她不明白的是十一年與八年,兩者看起來明明沒有相差多少,可為何自己始終是更對記憶裏的那個身影念念不忘?

    難道人總是會對不在眼前的事物更為想念?就如話本子中說的那般,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盛霂覺得這樣不好,她不想要悔恨後的幡然醒悟。

    蒼灰色的發絲從指間滑過,心中起伏不定的是明明滅滅的愧疚與皎若圓月的霜發。

    一邊是血緣親人,一邊是救命之恩,兩者於她皆有養育之恩、嗬護之情,她無論怎麽選,都是無法做到盡善盡美的。

    恩情,該怎麽還。

    虧欠,從開始的那一刻,就已經無法停止了。

    有些無法得到同等回報的情感,像一個孤零零的車軲轆,脫離了車架,依舊要固執地向前滾動,叫人看著好笑又心酸。

    室內一片通明,空氣中彌漫著微涼的墨香。

    “不過說起來,我好奇另一件事情很久了。”

    收拾好了情緒後,盛霂扒拉過了褚岩的右手,捏住少年纖細又修長的指節,緊緊盯著上邊纏了數圈金線的翠玉指環,好奇的心蠢蠢欲動。

    “你說想替我還債,祝山部的那個族長留下來的這個儲物戒裏,到底有多少東西?”

    “你們當初又是怎麽殺的他?”

    “我想收回之前的話。”褚岩上下打量了一番她新換的袍服,語氣微澀。

    那是一身極為簡單清爽的杏白色對襟長袍,因剪裁精致而不顯得單薄,領口處綴了一小顆雲朵狀的珠扣,下擺處的流雲紋在月光的照射下淺淺流動。

    “極品雲紋天絲,月光錦,凍雲石,我在塔中苦幹一年掙得的俸祿,怕是都換不了你這一身。”

    不,怕是把現在的他賣了,都不夠數。

    雲紋天絲,產自於高階稀有靈獸雲紋天蠶,其因身白若霧、上有雲紋流動而得名,性子嬌氣得很,對生存幻境的要求非常高,非百花蜜不飲,非金枝桑的嫩葉不食。

    雲紋天蠶自身是弱得很,可它產出的蠶絲卻是柔韌至極,尋常刀槍難斷,水火不侵,是煉製防禦類法器的上佳靈材。

    但真的很少有人直接將產量極其稀少的雲紋天絲製成布匹,更遑論奢侈至極的拿來裁衣了,別人千般尋萬般求的東西,盛霂倒好,直接穿了一整塊在身上。

    月光錦,稀罕程度不及雲紋天絲,由生在月色圓滿之處的月光棉織就而成,色比浮月,質若輕雲,同樣難得。

    就這樣,其上兩者加起來的價值還遠遠不及領口處的那一顆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小石頭!要不是褚岩飽讀典籍,又在秘樓見過無數奇珍異寶,也差點看走了眼,誤以為那不過是顆漂亮點的珠子。

    傳說中九天之上雲海不可知之處有奇境,浩浩渺渺天波生、靄靄雲霧入看無,蹤難覓,影難尋,遂世人將之喚作雲天迷境。

    雲天迷境萬年來現世次數極少,無蹤塔內對其的記載與描述也甚少,但唯一能確定的是凍雲石正是來自其中,亦是尋找雲天迷境的重要線索。

    五大宗之二的馭獸宗與淩霄劍宗,四大聖地之一的天霄學宮,近千年來便一直在尋找雲天迷境的蹤跡,馭獸宗太上長老更是公開懸賞與其相關的一切線索,私下裏也都在尋找凍雲石的下落,甚至放出豪言願以百座城池或是數十條上品靈脈相換!

    另外,他可是記得在現有的記載裏,天霄界內唯一的一株金枝桑正是在花影閣中,為花影閣閣主芙蓉仙所有。

    “數十條上品靈脈麽?”褚岩看了眼指間的翠玉指環,心下暗自苦笑,這種對自己來講都尚可承受的交易條件,若換成芙蓉仙和花影閣,對他們來說大概什麽也不是吧……

    也難怪花影閣從來沒有理會馭獸宗的那位太上長老了。

    花影閣的態度向來如此,想做買賣,就自己上門來尋,在自家不缺東西的情況下,還要巴巴地去給人送上門嗎?

    “打聽消息這種事呢,向來是各憑本事的,要是想尋機緣,卻連運氣的尾巴都捉不到,還是早些放棄為好。”

    芙蓉仙一直都是這麽認為的,命理連結,心緣相依,不可改也。

    他又不是大善人,要是沒有利益或者情分上的聯係在,才懶得去管別人的事情呢。

    至於盛霂衣服上的那顆凍雲石,恰巧隻是他縫製完杏白對襟雲紋月錦袍後,覺得太過於素淨,像是缺了點什麽,怎麽看怎麽不滿意。

    芙蓉仙糾結地在窗邊坐了許久,從日出到日落,月輝與月錦交相輝映,他看著錦袍下擺流動的雲紋,心念一動間,突如其來地認為凍雲石很適合做領口處的扣子,就順其自然地加上了。

    “這小破石頭和這袍子有緣。”

    在親手將之交給邊箏後,芙蓉仙還特意提了一句。

    但也僅僅隻是一嘴,他便不再糾結這件讓自己這個了不起的煉器宗師糾結了許久的普普通通的作品。

    “好的。”

    那會子,邊箏倒是應了一聲示意自己曉得了,但到底有沒有放在心上,怕是隻有本人才知道了。

    起碼盛霂就不知道,她捏著領口處的凍雲石,瞅了又瞅,“這小石子,瞧著也沒什麽奇特之處呀?”

    就是摸著滑滑的,涼涼的,她喜歡。

    “越是平平無奇的東西,越是可能彌足珍重,你看不出它的寶貴之處,不意味著別人也不行。”

    褚岩說得委婉,盛霂指尖鬆開了凍雲石,低下了頭嘟囔道“我知道了,你就是想說我見識少,還很弱。”

    “我沒有那個意思。”褚岩窘然,沒想到她會這樣問。

    小姑娘消沉上幾分的樣子,讓人心頭不自覺發緊。

    盛霂當然知道他沒有嫌棄自己的意思,自己也不過是實話實話罷了,不禁笑出了聲,“為什麽小岩比我還緊張?”

    “我不覺得承認自身實力弱小與見識短淺是什麽丟臉的事情,姐姐說過,學問是沒有定數的東西,求一分,便得一分,我既然有修行與學習的機會,那便不會止步不前。”

    “就像我的個子,也不會一直停在這兒不繼續長。”

    她伸手摸上頭頂,斜著手掌在空氣中比劃了幾下,眼睛直視著自家惴惴不安的弟弟,說得很是認真又在理,“總有一天,我會長大,長高。”

    還會變強。

    盛霂稍加思索,又接著道“不過你都這麽說了,這袍子我以後就不在外邊兒穿了。”

    反正邊箏為她準備的衣服多得是,自己也不單缺這一件,一想到凍雲石背後可能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那再喜歡,也是比不過小命要緊的呀!

    她不需要多餘又無用的可憐,這個道理,褚岩本應是晨時出門那會就已經明白了。

    可明白是一回事,經過了白日裏的連番意外,心慌與緊張已經變成了無法遏製的東西。

    雖然在知曉盛霂成長的地方是在玄霜宗內後,他也是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慶幸不是什麽邪魔歪道大本營。

    至於她性子裏古怪的部分,怕是得和再久遠一點的過往才有所關聯了。

    而在知曉一手養大盛霂之人是天霄界明麵上的那個仙域以下第一人之時,他心裏就有了更不妙的預感,那人同時身為丹道與器道宗師,又怎能是富得流油一個詞就可以形容的。

    不,縱使自己再富有,怕是也無法請動同為煉器宗師的芙蓉仙親自動手製衣的。

    褚岩的不安,來自於他人對於盛霂的過分優待,那是現在的他遠不能及的地步。

    這個他人,不僅僅是說邊箏、芙蓉仙,同樣包括了盛霂口中他們兩人的長姐,幾乎無所不能的艾落落。

    俗話說得好,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沒有擁有就不會害怕失去。

    因為害怕失去,所以不安,所以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他已經不想再被丟下了。

    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原地。

    獨屬於少年人的猜疑心甚至讓他有了很過分的想法,優待的背後是否會別有所圖?

    偏偏又是因著少年心態而生的自尊心,褚岩覺得自己是在為自身的無能尋找開脫的借口。

    但麵前和自己一般無二的纖塵不染的麵容,時時刻刻都在大聲地提醒著他,那些都不是能大大方方說出口的東西。

    他甚至不敢與之對視,害怕在那雙幹淨澄澈的眼睛裏看到有所不同的自己。

    迷茫的,害怕的,陰暗的,鮮血淋漓的。

    得不到緩解與安撫的緊張與恐懼是不會憑空消失的,它們隻會在湖底不停地堆積,湖麵卻還依舊是被掩蓋的平靜與美好。

    風不起,波不驚。

    褚岩隻能沉默。

    他的沉默讓盛霂誤以為是囊中羞澀無法與自己言道。

    “真是叫人沒辦法。”

    見著少年略顯得沮喪的眉眼,她無奈地搖了搖頭,注意力從翠玉指環和凍雲石上移開,站到矮凳上踮起腳尖摸了摸他的額角。

    仔細回憶一下,自家愚蠢的弟弟除了力氣大之外,身上好像真沒別的可以賺錢的技藝,有點窮也是正常的。

    她想了想自己畫符的本領,又算了算各階符篆在市麵上流通的價格,輕聲安慰道“你也別難過了,你家姐姐我在符陣二道上頗有天分,等以後成了宗師,我自己就能還債,到時候還能養你啊。”

    見自家蠢弟弟終於有了些許反應,不再沉默,隻是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盛霂想了想,按住他的手又繼續道“小孩子家家的,吃軟飯,不丟臉。”

    “不過啊,我是你姐姐,我養你,但艾落落的軟飯,隻能我吃。”

    哼哼哼,姐姐所有的愛和喜歡,隻能是她一個人的!

    頂多,頂多,隻能分出去一點點,就像桃子尖尖的那一點大小,不能再多了。

    她一字一句地說得非常認真,而褚岩隻覺得自己一張臉都快繃不住了,顫抖著回握住掌心稚嫩的小手。

    這都是些什麽他聽不太懂的詞、理不明白的邏輯與搞不清楚的歪理啊!

    他現在好恨自己沒有早出生一年。

    真的好恨。

    好恨。

    可愛的孩子總會有一千萬種不同的方式,讓自己變得非常不可愛起來,這又是因著什麽原理?

    阿若再從山下爬回來,剛進屋就見到了麵前離譜至極的一幕,激動得全然忘記了自己的處境,飛撲了過去對著少年的額角就是一爪子。

    “不要臉啊!不要臉!怎會如此不要臉!”它發現自己還是小瞧了某人的無恥程度,憤怒地拍打著腳下蒼灰色的發絲。

    但很顯然,比茶杯還要小的身軀根本無法造成什麽有效的傷害,甚至在連番折騰下,白毛團子疲憊得周身都虛幻上了三分。

    攻擊力丁點沒有,侮辱意味極強,隻成功打斷了正想開口為自己辯駁幾句的褚岩。

    “怎麽就不能可愛一點呢?”

    這話,他也就隻敢在心裏說了。

    褚岩把在自己頭頂亂動的白毛團子拍到桌上,對上盛霂充滿好奇的視線,心中斟酌再三,最終還是輕聲開口。

    “殺了族長的,不是我們。”

    “不全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