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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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霂一直都很疑惑,隻有練氣期的褚岩與看起來毫無威脅性的煙是如何在不被人察覺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地解決掉了一個修為不會低於元嬰期的戰士。

    鴻鳥翔於蒼穹,螻蟻行於大地,二者之間的差距並不亞於天與地的距離。

    鴻鳥要想踩死螻蟻,隻需要抬頭向下看,可若換成螻蟻想要殺死鴻鳥,那又該如何?

    “那便示之以弱,把他騙下來。”

    褚岩與盛霂一般,單手托腮,輕聲開口道。

    “再加上二鳥相爭,總會有可趁之機。”

    他說得含含糊糊,盛霂也不是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她深知一些事情不知道遠比知道了來得要好。

    但就是這隻言片語,結合起井的那些記憶中某個被模糊了存在的青衣身影,再加上在夢中持續影響著自身思緒的刻骨憤怒,她心中亦有了些猜測。

    “另一隻鳥,是說絡嗎?”

    按住了手下劇烈掙紮的白毛團子,褚岩深深看了盛霂一眼,答“是。”

    他眉眼間毫不掩飾的厭惡之色已經厚實得快要化為實質,直教人心驚膽顫。

    盛霂沉默了會,想了想又道“他,我是說他們,對你和母親做了什麽不好的事情麽?”

    “不是對我們,是對你。”

    她指了指自己,有點疑惑,“對我?”

    “是。”

    褚岩摸了摸她湊過來的腦袋,應了聲後便不再言語,卻是打算任盛霂再如何追問都不再開口了。

    一群變成了泥灰的人,已經沒有再為此憂心與不安的必要了,難不成他們還能從幽冥血海底部爬出來?

    很顯然,不可能。

    剩下的事,也不是現在的他們可以去探尋的存在,索性就當不知道好了。

    看他不想說的樣子,盛霂也沒有繼續追問,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能為人道的小秘密,就算是和自己有關,她也沒有多大的興趣。

    這道理很簡單,憑著褚岩的性格,要是好事情又怎會不願言說?

    糟糕的事情麽,盛霂還真怕自己聽了後再做幾天幾夜的噩夢,睡覺都不得安生。

    她伸手推了推褚岩,示意他往邊上挪一點後,旋即爬上了椅麵擠在了他的身邊。

    圈椅實際上不是很寬敞,看著寬敞是因為經曆了夢境一事的褚岩實在是變得很瘦,而盛霂自己本身也很瘦,這才讓小小的圈椅勉強並排坐下了兩個人。

    月白色的素袍與杏白色的錦袍貼在了一處,在月色螢光下顯得分外和諧。

    盛霂雙手抱膝,頭往後邊歪了歪,整個人靠在了褚岩的手臂上,雙眼看著窗外的圓月出神。

    “小岩,你的頭發,什麽時候才能恢複原來的樣子?”

    見她沒有再追問往事,褚岩也是鬆了口氣,不禁笑道“不是說不在意皮相麽?”

    “那不一樣啦。”

    盛霂扯過他的一縷頭發握在手中,思緒飛到了天外去。

    說起來,她還沒在天霄的人族疆域內見過發色特別奇異的存在,大多都是黑白灰三色。

    因著修行一途的存在,修者們的歲月被拉長了很多倍,容顏也得以停駐,排除那些因著修煉功法造成的影響進而改變了發色的情況,是很少會出現少白頭的情況的。

    再想想《天霜帝訣》的修習條件,至陰靈體也不是地裏隨處可見的大白菜啊!

    有些時候,過於奇特的不同之處,很容易毫無理由地就變成了眾矢之的。

    “阿雪和我說過,他生下來就是白發白眼,小時候老被人嫌棄。”盛霂試圖將手中的發絲打成一個蝴蝶結的形狀,頭也不抬就開口道。

    “大家都不喜歡他,認為他是異端與不詳,後來阿雪來了玄霜宗,他的日子才變得好過了起來。”

    不過,大概也沒有那麽好吧。

    發現發絲過於滑溜溜,怎麽也無法固定住,盛霂想了想,還是鬆開了手。

    “大家都覺得,做玄霜宗的宗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褚岩明顯一愣,聽到後麵才猛然反應過來她口中的阿雪,指的乃是玄霜宗的當代宗主霜雪。

    一個可以說是非常與眾不同、特立獨行的宗主。

    他是玄霜宗千百年來最為年輕的宗主,亦是天霄萬年間最年少、資曆最淺的一方勢力主宰。

    褚岩可是還記得卷宗上的記載,也曾觀看過與他有關的一些影像。

    那一年,霜雪金丹初成,千百年內未曾有人參加過青雲盛會的玄霜宗,終是去了人。

    白發白眸白袍的少年站在寬闊無邊的白玉磚鋪就的地麵之上,他的身前身後身側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成群結隊的身影。

    隻有他,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沒有師長,沒有親友,有的隻有懷中同樣與他一般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木頭釣竿。

    少年身周三十餘尺內不見人影,不聞人聲,他沒有在意遠處那些針對自己的竊竊私語。

    雪落霜綻,他有屬於自己的世界。

    他叫霜雪。

    他在踏上修行之途時,就已經成了玄霜宗的宗主。

    不同於尋常的中小勢力,五大宗與四大聖地這些站在了人族地位最高點的頂尖勢力,掌權人的變更從來都不是什麽輕易的事情,九者之間互為盟友,若需要更換一宗之主,那必要得到半數以上的認可才行。

    事關人族未來,不慎重不行,而在當年,除了赤日宗、巨靈宗外,餘下的勢力盡皆認為讓一個稚子擔任宗主過於兒戲,駁回了玄霜宗上一任宗主、也就是霜雪的師尊杳杳仙的提議。

    結果呢,眾人哪曾想到,杳杳仙直接將宗主印丟給了自己撿來的小弟子,帶著自己的幾位弟子直接跑去了仙域,那真真是叫一個頭也不回。

    就這樣,霜雪稀裏糊塗地成了玄霜宗的宗主,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接過了玄霜宗延續了萬年的沉重使命,還要承受著來自各大勢力的壓力。

    “雖然那死老頭不講道義丟下我一個人跑了,還一個子兒都不給我留,但要不是他拉了一把,我這會子估摸著還在泥水裏打滾呢。”

    “援手之恩,當報否?”

    “當報。”

    在離山的前一月,盛霂坐在了小雲山的池邊,霜雪放下了手中的魚竿,伸手摸了摸目露迷茫的小姑娘的腦袋。

    他似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回答誰的問題。

    “天下人都說死老頭不好,其實我也覺得他糟糕透頂,可是沒辦法,我要是走了,還有誰能來為他討臉麵?”

    “我不上不行啊。”

    他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他不能隻是他自己,他的身後是無垠雪原的驕傲與北原萬年的苦痛與憤怒。

    他是有史以來第一個以宗主之身參加青雲盛典的修者。

    “聽說有人想給玄霜宗一點顏色看看?”

    少年站在了白玉台上。

    他的頭發是飄逸的雲,是柔軟的霧,他的白裳勝雪,聲音清朗得像初晨的露水。

    “現在,我來了。”

    他說。

    “你們也可以來。”

    他笑得很開心,開心到了極點。

    “當然,現在不來,也可以之後再來北原尋我,不過你們可要想清楚,那個時候你們可能會做不到活著回家這一點就是了。”

    “人活著,怎麽可以犯傻呢?我覺得,還是不要犯傻比較好。”

    結束了回想,褚岩長歎一口氣,“霜雪前輩是當之無愧的少年英才、天之驕子,百餘年前是,現在依然是。”

    其實他覺得有點別扭,按年齡和修為來說,自己是該稱霜雪為前輩的,可偏偏盛霂又與霜雪是同輩論交,這使得他很不舒服,不知道到底該如何稱呼人了。

    “雖說他隻參加了一次青雲盛會,自打回了北原以後再無在世人麵前出手過,可直到他登臨化神之前,那數十年間的青雲地榜榜首始終都是他。”

    盛霂捂住了小嘴,大驚道“這麽凶?那阿雪在那次的青雲大會上贏了幾場啊?”

    “凶,非常凶。”

    “準確來講,他就沒輸過。”褚岩笑眯眯道,“塔裏應是還留了那年青雲盛會的影像與記錄,你要是感興趣,哪天得空了我可以帶你去看看。”

    “也是。”盛霂嘖了一聲,想想某人平日裏不要臉皮的模樣,輸是不可能輸的,於是認可地點了點頭。

    隻有夠不要臉,才能立於不敗之地,某人如是道。

    不要臉,和運氣一樣,都是實力的一部分。

    也就是盛霂沒把這些心裏話說出口了,不然褚岩原本對霜雪非常好的印象與觀感,一定會霎時間一落千丈。

    “等我修補完我的靈脈,頭發顏色就可以恢複正常了。”

    小姑娘看著是在關心他,這讓褚岩覺得很是欣慰,“不過在塔裏沒人會欺負我,你無需擔心。”

    憶起極光池中經曆的疼痛,少年的眼角微不可見地跳動了一下,立馬就恢複了正常。

    他忙趕在盛霂問出修補靈脈是個什麽前拋出了別的問題,“忽然問這個是做什麽?”

    “哎!”

    聽他這麽一說,盛霂怪不好意思地赫赫一笑,扒拉住自家弟弟的手臂,道“小岩小岩,我想出去!有很要緊的事情!”

    褚岩微微愣神,下意識地就想拒絕。

    可是。

    小姑娘笑得睫毛彎彎,眼睛彎彎,嘴角也彎彎,小臉靠在了他的肩頭,就那麽仰著頭軟乎乎地看著自己。

    “我想小岩陪我一起去。”

    這話說出口前,盛霂就已經考慮了許久,她要想出去,在這麽個人生地不熟的別人家地盤上,偷偷溜很顯然是不大現實的,那還不如直接光明正大地說自己想要出去。

    再有,顧及到安全問題,自己一個人被允許獨自出門的可能性也是非常低的,既然如此,再拉一個有自由出入塔的權限、又與自己親近的人!

    最最重要的,這人還能是個人形自走坐騎與可移動形態爆破機,兼之全局全域探測器。

    嗯,非常合理!非常完美!

    “小岩小岩。”盛霂拽著他的袖子,輕輕晃了幾下,撲閃著眼睫溫聲軟語道,“你說好不好呀?”

    她就沒想過會被拒絕的可能性,艾落落就從來沒有拒絕過她的任何請求。

    那種流動在未知之處的因緣透露出來的親切、安心與信任,讓她從來都不需要撒嬌、不需要乞求,隻需要大大方方地說出自己的訴求就好了。

    艾落落一直都是那麽教她的,在家人麵前不需要任何的遮掩,有事都好商量嘛。

    不過不得不說,艾落落也是真的很吃小姑娘軟乎乎的那一套,盛霂同樣意識到了這一點,她並不介意通過一點可愛的、無傷大雅的小手段讓自己疲憊勞累的姐姐心情好起來。

    本來在遊戲倉爆炸的那一日後沒多久就是艾落落的生日了,她親手為艾落落折的紙花和紙星星已經快要堆滿了床頭的琉璃罐。

    紙花與紙星星的疊法都是她和艾落落學的,她還跟著艾落落學會了來自另外世界的某句話的發音,苦練了很久的字,將那句話寫上了成千上百遍,最終從堆成小山的卡片裏選出了自己最滿意的那一張。

    盛霂不懂那一句話到底是個什麽意思,但這不妨礙她滿懷欣喜地將卡片壓在琉璃罐下方,期待著艾落落回來的那一天。

    艾落落是習慣了她那樣子,褚岩可沒有。

    回響在耳邊的心跳聲越來越清晰,他僵著個臉,伸手把掛在自己手臂上的人提溜了起來,自己則站起了身。

    轉身,把笑容還掛在麵上的小姑娘放回到椅子上,鬆開了手中按著的白毛團子。

    再次轉身,渾身僵硬地向外走去,招呼也沒打一個。

    “你去做什麽?”盛霂滿臉疑惑。

    “出去。”褚岩答得僵硬。

    盛霂更加疑惑了,抬頭看了眼窗外的月色,道“這麽晚了小岩是要去哪裏?”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被她這麽一提醒,褚岩怔了怔,回過了神來。

    他的聲音極輕,但盛霂還是聽清了,連帶著蹦進自己懷中的阿若一齊變得臉色古怪起來。

    褚岩說,他要去處理積壓的卷宗。

    “明天,明天就可以帶你出去。”

    歸羽山,桃樹下,水鏡邊。

    霜雪捧著個餅,嘖了一聲,道“真可憐。”

    桃色光暈趴在一邊的餡餅上,看了他一眼,亦是深有同感道“真可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