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誰是誰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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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不懂,可在以往的記載裏,王之巢從來沒有主動離開過棲鳳凰天。”邊箏平靜道,“一次都沒有。”

    鳳纖麵上的笑容收斂些許,辯解道“那是因為我在這裏。”

    “我在這裏,所以灰灰來了。”

    棲鳳天的生靈輕易不離開自己生存的故土,鳳氏於桐宮這一脈算是特例中的特例,早在萬年前便有人離了棲鳳天橫跨星海,來到天霄界中駐守幽冥血海。

    萬年間,又斷斷續續的有不少族人來到這裏。

    為的到底是什麽?怕是隻有極少數人才知曉了。

    鳳君是不會有錯的,從來都不會,永遠都不會。

    萬靈隻需要遵從祂的命令,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剩下的就是靜靜等待使命完成之日來臨。

    “你在這裏,王之巢就跨越星海來尋你,看起來是非常合理的事情。”

    聽邊箏這麽說,鳳纖麵上的笑容不減反增。

    “你知道的,這一次王之巢受損實在是過於嚴重,大半巢殼不見蹤跡,剩下的一部分也在幽冥血海中受到了不可逆轉的損毀。”

    邊箏看著他繼續道“因為以往從未有王之巢離開過棲鳳天的記載,我們無法判斷王之巢對傷害的承受上限在哪裏,現在更是無從得知對王之巢的破壞從何而來。”

    鳳纖的笑容逐漸消失,邊歧一臉茫然地來回看兩人。

    “我不是想打擊你,也不會說什麽王之巢竟然會選擇如此不靠譜的人之類的話。”邊箏憂心忡忡,“請你務必好好回想,你那天為何會突然想著跑去幽冥血海?”

    這個問題非常關鍵,王之巢的下落,必定會出現在它所選擇的護道人身周百尺以內,從無例外。

    要是鳳纖不跑去幽冥血海,王之巢便也不會往血海中落。

    被邊箏一提醒,鳳纖同樣想起了這個問題,麵色陡然間變得不好看起來。

    把小姑娘從生死一線拉回來之後,他事後也有仔細想過,那天王之巢幾乎是擦著他的臉直直掉進了幽冥血海中——換句話說,正是因著他之故,他的灰灰才平白地糟了無妄之災。

    正因如此,他明白了邊箏話裏的意思,也不再否認過去自己的不靠譜。

    定期巡視幽冥血海、查看有無異動,確實是他們的職責所在,但這事吧,先前一直都是落在桐宮的兩位小輩、鳳纖的兩位好侄兒身上。

    沒錯,別說差一歲,就算差了幾百歲,輩分擺在那兒,鳳纖自認他是老子,那就是老子。

    加之鳳茵雖然是性格脾氣糟糕了一點,但能力手段確實是沒得說,他那好侄女鳳娘就更不用說了,哪方麵都是出類拔萃的存在,事情交給他們,鳳纖那是放心得很,美名其曰為曆練。

    嗯,他在外邊兒玩得也很放心。

    至於宮中一應事務,那不是還有家中兩位長輩在,哪還輪得到他一個晚輩來操心?

    鳳纖細細回憶了一番當日景象,開口道“我記得很清楚,那會兒是妖域的風天大祭前夕,鳳娘來與我說她已經完成了對幽冥血海的巡視,血海與血海深處也毫無異動。”

    “她約了同伴一齊前去參加風天大祭,要離宮幾天。”

    對幽冥血海的巡查,倒也不必非常頻繁,正常來講是一月一次便足矣。

    但桐宮的五宮主,鳳,向來是一個責任心非常重、又很勤快的人,除去修煉時間,那是每隔幾天就要對幽冥血海進行一次巡視,甚至於大多時間整個人都是直接呆在幽冥血海附近,不曾離開的。

    “按理來說,她在離去前既是完成了巡視,我便無需再特意前去查看一番。”

    風纖皺了皺眉,以他自身的性格與日常行事作風來看,應是不會幹那種多此一舉、又無趣的事情才對。

    但後邊的事,不知為何在記憶中變得朦朦朧朧起來,每每回想,便如同霧中看月、鏡中觀花。

    “照這麽說來,此事還真是疑點重重。”邊箏略作沉吟,緩緩說道。

    邊歧茫然發問道“還有什麽問題嗎?”

    怎麽他什麽都不知道啊?這後頭還有那麽多門道的嗎?

    邊箏瞥了他一眼,輕聲道“她的骨頭、神魂與肉身、血脈之間的問題。”

    “拋去火毒的灼燒不談,不知為何,灰灰的神魂一直有脫離肉身的趨勢。”稍微頓了一下後,邊箏繼續道,“我能為不足,此事上看不太真切,隻能想辦法暫且壓製下來。”

    他口中所謂的辦法,就是使用鎮魂之術輔以鎮魂木,再加上諸多靈植,試圖盡可能地讓小姑娘的神魂趨向穩定,甚至是沉寂下來。

    邊歧恍然大悟“原來這也是小妹睡了這麽長時間的原因。”

    “正是如此。”白發仙人柔和的臉上寫滿了為難,“但此舉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再溫和的鎮魂之術用得多了,也是會對神魂本身產生影響的。”

    鳳纖瞳孔微縮“什麽影響?你先前為何沒有與我說?”

    他的語氣有點急,麵上再無笑容的蹤跡。

    神魂乃是生靈的重中之重,通常較之肉身來說,更為脆弱,由不得他不著急——更何況是幼子的神魂,一個搞不好出點什麽差錯,人變得癡傻那都是輕的,重則魂消人亡。

    “你先別著急。”

    邊箏冷靜地挪開了鳳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解救了因著他力氣過大而拽得有些發疼的發絲。

    他又何嚐不能理解自己這位好友內心的慌亂?

    “好消息是她的神魂比之常人要更為堅韌、渾厚,甚至隱有勝過練氣境修者的跡象,鎮魂之術的影響目前還沒能顯露,暫時應是無事。”

    鳳纖還未來得及鬆一口氣,便聽邊箏又繼續道“壞消息是,灰灰的神魂越強,對鎮魂之術的反應便也越大。”

    “再一個是,她的肉身實在是過於孱弱……”

    邊箏話未說完,鳳纖和邊歧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齊聲道“她的肉身留不住她的神魂。”

    留不住,容不下。

    失去了容身之所的神魂,下場無外乎兩個,一者天地二魂各歸天地,命魂歸於原處,一者因緣巧合下淪為妖邪鬼精怪之屬,卻是再難入往生輪回。

    而失去了神魂的軀殼,隨著時日漸長,軀殼內的生機亦會逐步流逝消散,直到消耗殆盡之日。

    就他們的小姑娘這情況,神魂離體之日,便是往生之時。

    邊箏很為難,“還有最重要的一點,火毒並非一成不變的。”

    它無法被根除,始終盤踞在小姑娘的渾身各處,一點點地蠶食著她的血肉、生機、精氣來壯大自身。

    換言之,隨著她的長大,火毒也隻會越來越強——直到她生機恢複的速度及不上火毒侵蝕自身的那一天,方才能徹底解脫。

    感知到屋內極盡微弱的呼吸聲,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黑發男子望向小木屋的目光,也微微凝重。

    他看向邊箏,聲音發澀,問道“她這是徹底與修行之途絕緣了麽?”

    “就沒有辦法了麽?”

    鳳纖是相信自己好友的能為的,天霄實在是太小了,一應傳承也遠遠無法與古老的棲鳳天相比,就算是加上仙域那些所謂的仙人,也再沒有比邊箏更靠譜、更讓自己信任的存在了。

    醫者持重,不同於自己,他這位好友本身就不是什麽會誇誇其談的人,說自己能為不足也不是過謙,那是真的認為憑自己的能為、不足以解決麵臨的困境。

    這意味著,他們陷入了死局。

    ……

    ……

    鳳纖來得匆匆,去得也匆匆。

    他隻在離去前問了一句。

    “她,我是說我的灰灰,她還能留在此間多久?”

    他沒有說諸如能活多久、或是能撐過多久之類的詞句,他覺得那些話很不吉利,便不願意說。

    他隻是用了一個留字,那樣就好像隻是短暫的分別,總會有再會之日。

    邊箏回答他“不足十年。”

    想了想,邊箏又補充道,“阿纖,你要知道,凡事並無絕對。”

    “你說得對。”鳳纖回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相信你,從始至終都相信你。”

    他同樣相信,命運不會吝嗇到連一線生機都不願給予那個選擇了自己的孩子。

    此刻,他背後纖細的長發在空中分散開來,化為紛紛揚揚的流焰,像極了燃燒著的羽翼,托載著他懸於空中。

    邊箏問“你現在要去做什麽?”

    “我在星海之中曆練之時,曾於別的世界聽聞過一句話,叫作上天有好生之德。”鳳纖微微一笑,襯得淩厲明豔的麵容柔和上許多,“纖在想,現在開始行善積德是否還來得及?”

    選擇從來都該是相互的事情。

    不管別人是怎麽想的,鳳纖一直都是這麽認為的。

    既然你選擇了我,那我便同樣會選擇你。

    你相信我,我就同樣的相信你。

    這是非常簡單的事情,但要做到這樣子,往往又非常困難。

    都說木石無心無情,其本身卻亦會隨著世事更迭而變,人非木石,血肉之軀,有情有心,又如何能做到不變?

    “從她決定相信我、選擇我的那一刻起,我便決定愛她。”

    這種愛無關任何多餘的紛爭糾葛,就隻是非常簡單的喜歡、信任再加上突如其來的心動,就成了愛的模樣。

    而心動,隻需要一瞬間。

    就在她向自己伸出手、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見沒有人回答自己,鳳纖自問自答道“我已經開始後悔虛度了百年光陰。”

    早知會有被選擇的一天,他應該從明理之時就開始做準備才是。

    鳳纖嘴上說得雲淡風輕,但在邊歧聽來,耳邊的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邊箏亦然,沉默不言,此時此刻方才大抵明白,王之巢的選擇或許真的是永遠都不會出錯。

    許久,他方才歎道“棲鳳天的萬靈,都有成為王與護道者的可能,大概也就隻有你,從頭到尾都沒有做準備了。”

    聽邊箏這麽說,鳳纖周身的流焰跟著麵上的笑容一滯,倒是不至於從空中掉下來。

    很快,他又笑道“所以啊,為了不讓悔恨有追上我的機會,我該去做一個護道者該做的事情了。”

    “現在,我把我的珍寶托付給你。”鳳纖看向地麵上神色淡然的白發仙人,微微俯身,眉目低垂,“以九天的無邊輝煌為誓,十地的無上榮光為證。”

    未等人回複,便轉身離去。

    空留原地的一聲歎息。

    “盡力而為。”

    ……

    ……

    邊歧看著麵前的諸多畫卷默然。

    他的聲音沙啞,情緒低落,道“我還記得灰灰剛醒來那會,她隻有那麽一丁點大。”

    他伸手比劃了一個高度,又接著道“她的骨頭太脆,太軟,走不了路,她就隻能坐在流光上邊兒跟著師尊到處亂跑。”

    流光是邊歧的刀,他號流光,他的刀自然也就跟著自己叫流光。

    當初邊箏發現的盛霂身上除了血脈、神魂與肉身外,就是骨頭的問題了。

    不知為何,小姑娘身上的骨頭,缺失了一部分,又有一小部分與別的地方的骨頭很是不同。

    缺失的部分是十根肋骨與小腿上的各一根腿骨。

    不同的地方是左手的幾節指骨。

    救下小姑娘那會,鳳茵非常不理解,為何傷成了這等模樣,又是一個新生子,當時為何還能保有些許行動的能力,能翻能滾的。

    眾人也是後來才明白,支撐小姑娘整個上半身的力量、賦予她行動的能力的,恰恰是那幾節看不出跟腳、又平平無奇的指骨。

    更讓人無法理解的是,邊箏想盡了辦法,用盡了所有自己知道的手段,也沒能令她失去的骨頭再次長出來。

    他是誰?

    他是有著棲鳳天古老傳承的天賦才能的修者,是整個天霄最頂尖、最優秀的醫道聖手、丹道宗師之一。

    活死人、肉白骨,本該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情才對。

    邊箏很不理解,眾人也很不理解。

    火毒的存在讓小姑娘的骨頭變得又軟又脆,這無疑是雪上加霜,為了減輕她行走間的負擔,他隻能等小姑娘又長大了一點後,用從參天桐木頂端剝下來的枝幹為她做了一副假骨。

    他們看著她,再次站到地麵上,一天天的,學會走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