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糖與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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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想判定一個人是誰,那其中需要取決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這個問題,沒人能說上來一個具體的答案,絕大多數的情況下,人們往往都是憑心而定的。
哪怕明知是自知欺人。
不管是邊箏,還是鳳纖,還是邊歧,對著堅持稱自己是盛霂而非鳳燼的小姑娘,都是頭痛的不得了。
盛霂,暫且就當她是盛霂吧——畢竟這種事情上總是要有人做出讓步的,他們總不能指望一個小孩子能有多明事理吧。
而讓他們頭痛的事情,遠非這一樁這一件。
小姑娘在醒著的時候,沒人理會她,她便也安靜,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的。
這種一動不動,包括不肯進食、不肯用藥,拒絕與人主動交談,拒絕所有人的觸碰。
但從未遇見過這種情況的邊箏始終認為,這些都是小事情。
醒著不願意吃飯喝藥,那睡著後總是沒問題了吧?
可惜事實證明,他錯得實在是離譜。
但又或許,錯的從來都不是他。
……
……
“和昨天一樣,放在桌上的靈果與凍石乳,灰灰一口也沒動。”
邊歧從屋中取出了盛著諸多靈果的食盒,昨天拿進去是什麽樣,今天取出來就是什麽樣。
琉璃杯中盛放的滿滿的灰白色膏狀液體,其間蘊含的靈氣早已消散了大半。
凍石乳,一種隻有在特定情況下才會凝聚在萬年凍雲石表麵的膏狀物,可生服,亦可入藥,長期食用,可以起到改善體質的作用。
此物的見效雖然極度緩慢,但勝在性溫質柔,幾乎不會與別的藥物起衝突,也不會對火毒造成什麽影響,就算是個凡人吃了,也不會產生因為攝入靈氣過多而造成體內靈氣暴亂的情況。
故而盛霂睡著的四年間,邊箏可是給她吃了不少這凍石乳,可惜,見效在她身上約等於沒有,靈氣甫一入體,便被火毒瓜分得一幹二淨。
顧慮到諸多藥理間的衝突,邊箏又不敢給她換成別的,總之好在還有能填飽肚子這一個作用,那便繼續吃,人醒了也要繼續吃。
邊歧拿過食盤上的琉璃杯喝了一口,嘴角微動,隨後麵不改色地將杯中剩下的液體倒在了腳下的花叢中,充做了花肥。
又苦又澀,入口如蠟。
還好他自己不需要吃這種難吃又沒有必要的東西,就算是天材地寶,他覺得自己都是不大樂意的。
邊歧又撿起了一個果子,放到嘴邊啃了一口。
酸的。
再撿一個嚐了口,苦的。
他不信邪,又挑了個果皮顏色看起來最鮮亮的靈果,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這會子,邊歧覺得自己像在吃土,於是看向自家大兄的眼神換成了滿滿的質疑。
“就不能換點別的麽?”
“這都什麽和什麽,是人能吃的玩意麽?師尊養在小雲山湖裏的魚怕是都會嫌棄。”他心下暗道。
邊歧現在懷疑,小姑娘不願意進食,可能不是她自身的問題。
“不能。”
邊箏很認真地回答了他的問題,伸手指向食盒中的果子,一一道出它們的名字。
“北枳子,寒天榴,硫泉果,盡皆溫涼之物,又有降溫去火解毒之效,最合適不過。”
他開口解釋道“換成別的,我怕不妥當。”
邊歧忽然不是很想問他過去給自己喂的又是什麽了,直覺告訴他,那大抵不會是些什麽很愉快的事情,問了傷感情。
……
……
“和昨天一樣,她今天一整天裏還是什麽東西都沒吃。”
白發少年的麵色不大好看,“夜間睡著後我給她喂的那些,一早就全部吐了出來。”
換完一身幹淨的衣袍後,他重重地將食盒拍在了神色未有多大變動的兄長麵前。
邊歧惱道“就真的不能換點別的?”
“不能。”邊箏很堅定,不為所動,“灰灰既是不樂意讓我們靠近,你這個做兄長的就辛苦一點。”
是的,不知為何,盛霂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讓邊箏與鳳纖接近自己身周,他們一進屋,小姑娘就像個炸毛刺蝟,硬要靠近的下場就是如鳳纖那般,手腕上出現數個難以愈合的血洞就是了。
這裏麵,唯獨邊歧是個例外。
盛霂對待他的態度,雖然談不上多麽親切,甚至可以說是比之尋常陌生人還要冷淡,但遠遠要比對待兩位長輩的態度來得好上許多。
隻要兩人間沒有任何接觸,邊歧也不想著主動去碰她,她就依舊能保持安靜的樣子,默許了白發的少年在自己麵前來來去去。
偶爾,偶爾,對於白發少年的問詢,還能答上那麽幾句。
……
……
“今日外邊的金枝桑開花了,一大片雲海被映成了金色,你要看看嗎?”
鳳氏一族的族人向來偏愛耀眼明亮的顏色與燦爛溫暖的事物,按鳳纖的話來講,那是隻要看到心情就會好上很多。
到底是一家人,邊歧覺得麵前的小姑娘應該也是不例外的。
小姑娘的母親,暮煙紫,乃是他兄弟二人生母暮曉霧的幼妹,是為他二人的姨母。
昔日裏,他二人的父母跟著桐宮眾人離開了棲鳳天,前往了天霄,而與伴侶感情深厚的暮紫煙則選擇留在了棲鳳天。
盛霂沒有回答他,白發少年也不惱,將食盒在案邊放好後,轉身打開了她麵前的窗。
雲海間躍動不止的金光,伴著明媚的日光一起落進了昏暗的小屋,她淺淡如冰鏡的眸底,翻湧起了一陣又一陣燦金色的浪潮。
屋中添了幾分暖色,氣氛也變得溫和許多,邊歧回身打開了食盒,一一取出內裏的瓷碟嗎,各色靈果擺了大半個桌子,這其中照例少不了賣相與味道同樣糟糕的凍石乳。
小姑娘依舊不為所動,視線直勾勾地落向窗外的雲海。
當然,也有可能她看的不是雲海,她隻是在醒著的時候,會習慣性地看向自己的前方罷了。
白發少年思索了一會,眉頭微皺,像是在考慮什麽很為難的事情。
許久,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從袖中取出一物,打開後湊到了小姑娘的身邊。
聞到空氣中彌漫開來清甜的氣味,盛霂似是心有所動,低頭看了一眼,少年白皙非常的手中捧著的是一個小巧精致的琉璃盞。
其內盛裝的,是比琉璃盞還要清透上幾分的淡青色液體。
見她終於有所反應,少年按捺下眼中的喜意,耐心與她解釋道“這是玄霜花蜜,不是很甜,但是真的很香,又有清熱解毒的效用。”
“今日大兄不在山中,我跑去山下的鎮子裏搶來的,我們可以趁他不在,悄悄地吃。”
現在不是玄霜花開的時節,玄霜靈蜂又都是懶散得要死的存在,故玄霜花蜜的產量向來稀少,保存起來也是麻煩得很。
修行之人口腹之欲淡泊,邊歧說是從山下的鎮子裏搜刮來的,其實是昨日裏打劫了小鎮上那唯一的酒樓——百味閣的後廚。
小姑娘的麵上露出了困惑之色,注意點卻落在了別的地方,聲音極輕“搶?”
“搶、來、的?”她指著自己,看向麵前的白發少年,一字一句道,“給,我?”
被那雙幹淨得沒有任何雜質的眼睛盯著,邊歧心中無由來地生起了無邊的寒意,一時之間不知說何是好。
“你,不喜歡麽……”
他不知該如何辯解,“我、我不是……”
邊歧的話還尚未說完,便被直接打斷了。
他在盛霂的眼睛裏,看到了毫無掩飾的驚懼與厭惡。
這使得他開始懷疑自己。
“不喜歡。”
“騙子,強盜,你們都是。”
他的妹妹與他說,“你也是。”
“我不想看見你。”
“放我回家。”
有的時候,滿腔的欣喜,從高高的雲端墜入無間地獄,原來隻需要一句話與幾個字的長度。
……
……
小鎮上,尚未到日中,雪街上尚不得安寧,各處都是風雪肆虐之象,不見人影。
鎮民們都躲在了自己的家中,沿街的鋪子都要等到午後風雪消停了,才會依次開張。
這會兒正是空閑時分,所有人俱都默不作聲地在窗後,注視著那個艱難地於風雪中不停挪動的身影。
手藝人放下了手中的鬼麵與畫筆,湊到窗邊打量了幾眼,奇道“阿歧這混小子,又是在搞什麽幺蛾子咧?”
“老鬼婆,你說說,他這是在幹啥?咋的這麽想不開!”
手藝人麵前是一張很長很長的木桌,桌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鬼麵素胚與彩漆,鬼麵的種式繁多到足以教人看得眼花繚亂。
長桌的盡頭,點著一盞小小的油燈,是這昏暗的室內唯一的光源,隻堪堪夠照亮桌後之人的麵目。
被喚做鬼婆的黑衣女子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石碗,吞下了口中的骨頭後,平靜地看向麵前的一片漆黑。
“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天工響,今天要是再一個鬼麵都賣不出去,家中就要沒糧了!”
“沒糧了,沒糧了,你懂嗎!”鬼婆憤怒地雙手錘桌,大罵道。
震動中,滿桌的鬼麵飛上了天,開始在半空中四處亂飛,有的兩兩相撞,很快就掉在了地上,有的撞向了屋頂、窗台、門戶,又被一股巨力猛地拍回了桌上,動彈不得。
有的低聲嗡鳴,三三兩兩湊在一處,似在取消前麵兩者的癡傻與不自量力。
耳邊的鬼言鬼語擾人至極,鬼婆再狠狠地拍了桌子。
“給我——安靜!”
“都給我滾回去!”
黑衣女子的目光看起來是那般的凶惡,叫囂個不停的鬼麵不情不願地扭著回到了桌麵上,乖乖地閉上了嘴。
天工響揉了揉自己被折磨的耳朵,小聲嘟囔道“可肉不都在你碗裏了麽……”
鬼婆冷笑道“可是現在它們都在我肚子裏,沒有了就是沒有了!”
“再說了,隻有一丁點肉末的骨頭,你也好意思管它叫肉!”鬼婆大怒,手心敲得桌麵砰砰作響。
本就搖搖欲墜的木桌,身上又多了些許所不能承受之重,低聲哀鳴,幽怨之語在觸及鬼婆的視線前,又吞咽回了肚中。
“你再尋不回吃的,老鬼婆就把你的皮剝咯。”
“我倒要看看,你的肉骨頭能值幾個鬼頭麵。”
黑衣女子麵上露出了陰惻惻的笑容,她吹滅了手邊的油燈,不再看向木桌。
黑暗中,傳來了細細碎碎的囈語。
“剝了吧、剝了吧、來與我們作伴罷!”
“剝了吧、他有罪、快快剝了他的皮!”
“他有罪、剝了罷、快與我們作伴吧!”
見她上了樓,天工響無奈地拾起了掉在地上的畫筆,一一糊上了它們的嘴。
他不再看向窗外,於一片黑暗中,繼續為手中的青色獠牙鬼麵著漆。
一筆一畫,將窗外的風雪與躁動,添進鬼麵裏。
……
……
隔壁的糖點鋪,原先正澆著糖塊的瞎子鬆開了捂著耳朵的手,哀聲歎氣道“真是受不了,隔離的兩口子又吵架,鬧得我耳朵疼。”
係著紅圍裙的啞娘冷眼看他,將瞎子澆好的糖塊往窗外一推,沸騰的糖液在風雪下瞬間凝固,由燦金色變成了淡淡的蜜金色。
“我們怎麽就分到這麽個位置!這麽個行當!”
瞎子連連歎氣,手上動作不停,飛快地往各種模具裏澆著出爐沒多久的糖液。
“吵也就算了,啞娘,你看看北原這個樣子,哪來的樂意吃糖的小孩子?你說總不能把隔壁那兩口子手下幾百號亡魂喊來吃糖吧!”
“哎,他們不吃,我們自己吃,好歹不會和隔壁兩口子一樣老為了口吃的吵架!”
啞娘不是很想理他。
再美味甜蜜的糖塊,吃多了也是會厭煩的,有時候呢,就跟夫妻之間的感情一樣。
“啞娘啞娘,你為什麽不說話?”
“你有聽見我在說什麽嗎?”
啞娘忍無可忍,捏了一個尚未完全凝固、還滋遛滋遛地冒著熱氣的糖塊,堵住了瞎子的嘴。
燙得他丟掉了手中杆子又細又長的鐵勺,站在原地哇哇哭。
滾燙的眼淚嘩啦啦地掉進盛放糖液的石鍋中,沒有盡頭。
石鍋變成了金燦燦的一片。
啞娘很滿意,端起了石鍋,放到了身後熊熊燃燒的火爐上邊。
再轉身,為瞎子擦去了麵上的淚。
可以了,夠了,今天份的糖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