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過往的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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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霜宗外的小鎮,存在的時間與玄霜宗一樣久。
小鎮一開始隻是幾座黑色的小石屋,後來時間久了,變成了一條雪街,後麵才成了一座小鎮。
再後來,人越來越多,相似的黑色石屋也越來越多,才有了雪線上的八座小鎮。
北原已經不是過去的北原了,是隻有冰川雪流的北原,就連大地都被掩蓋在不知有幾許厚的冰層下邊,再不見昔日綠茵如蓋、生機盎然之景。
小鎮上不僅僅有修行者,還多的是毫無修為在身的凡人存在,他們有的是自大陣落成後便世代居於此,有些是陸陸續續地從外界來到北原,也有的人,是從未離開。
沒人知道他們為何會選擇留在生機如此匱乏的地方,正如同沒人知道為何有些人不辭千辛萬苦,也要來到北原,或是再次回到這個讓人活得痛苦萬分的遺棄之地。
百味樓在的這座小鎮,叫做孤山鎮,百味樓在的這條雪街,喚作流水街。
叫孤山鎮,是因為小鎮所在之地,在過去就是一座很高很高的山,方圓百裏之地隻有它一座山,自然很是孤單。
流水街,也是一樣的,這個位置在冰雪風霜沒有來臨前,冰蓋的底下是一條很長很長的河,長似沒有盡頭。
它始於孤山之頂,自北向南,滾滾而去,幾度深入人族腹地。
風雪來臨後,長河並未陷入沉眠,它隻是把自己的一部分藏了起來,藏在沒有任何生靈可以踏足的地方。
它越過雪線的部分,曆經萬年,依舊是波瀾壯闊、川流不息的模樣。
僅僅一線之隔,線的這頭是萬年的孤寂,線的那頭,見證了河岸兩邊亙古不歇的繁華。
它的名字,叫做洛水。
當然,現在的小鎮,那是既沒有山,也沒有水,從高空俯視而望,是簡單明了到了極點的黑白分明。
肆虐在小鎮中的暴風雪往往要在午後才會徹底安歇下來,那也是小鎮上大多數的鎮民們開始外出勞作的時間,等到日暮風雪再起之時,則各自歸家。
這會子距離日中還有好些時辰,見著窗外在風雪中踉踉蹌蹌前行的身影,身披暗金藍鬆花厚袍的婦人終是忍不住起身離了溫暖的火爐,費勁地走到了門邊。
厚重的石門被扒拉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口子,恰巧能容納一人通過。
“小光,不能再往前了!”餘醉朝白發少年揮了揮手,大喊道,“先來我這兒歇歇!”
白發少年的腳步微頓,抬眸朝側前方望去。
因著要在風雪間行走,他便不得不調動體內的靈元護住周身,但腳下的這片雪地裏,一直有莫名的存在會源源不斷地吸取著地麵上的靈機。
白發少年體內的靈元流逝速度極快,縱是再渾厚深重的靈元也經不住暴風雪長時間的衝擊,他身上白似雪的錦衣已是出現了不少密密麻麻的小裂口,寬大的袖擺與飄逸的下擺更是被銳利無比的風刃切成了大小不一的碎布片。
邊歧眨了眨眼,有細碎的雪花從睫間滑落。
他朝身穿藍鬆花厚袍、容顏姣好的婦人搖了搖頭,一字一句道:“謝過醉姨好意,可流光現下有非常要緊的事情。”
“有多要緊?”餘醉大半個身子躲在了石門後,緊了緊身上的厚袍,把手塞進了袖籠中,拿厚實的袖擺捂住了自己裸露在外的下巴與脖頸。
邊歧一愣,道:“非常要緊。”
就一怔神的功夫,足有瞎子與啞娘鋪子中的糖塊大小的的冰珠混著雪風穿過了脆弱的靈氣屏障,砸落在他的頭上,麵上,身上,化開了一片又一片淡粉色的水跡。
“可是你都受傷了。”餘醉隔著看不清的風雪細細端詳打量了他一番,平淡的眉忍不住皺了起來,在麵上泛起了些許漣漪。
她神色間滿是不讚同:“能有多要緊?比你自己還要緊。”
白發少年言語間步伐未停,聞言默然,停下了腳步,隻道:“不足為道。”
確實是不足為道。
與晨間那些刻印在他心上尖銳的刺相比,孤山的風雪都成了不值一提的東西。
年歲尚輕、經曆較少的少年實在是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自己悉心照料了四年的小姑娘,無時無刻不在期盼能夠順利醒來的小姑娘,會那般冷漠無情地對待自己。
他的妹妹——會不承認他的存在。
她說,他是騙子。
他是強盜。
……
……
麵前神色中流露出些許驚慌的白發少年,讓盛霂想起了些許記憶中久遠的往事。
她感覺自己像是睡了很長很長的一覺,自醒來後,整個人渾身隱隱作痛不提,頭也是一直疼得厲害。
有好多好多的事情,在腦海中都變得模糊了起來,她越是努力回想,便越發痛苦。
盛霂茫然地看著自己的短手短腳,還有紅潤了些許的膚色,她開始對自己到底是多大了產生了深切的懷疑。
四歲、還是五歲?好像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加之周遭完全陌生的景致,她無法確認自己又是被帶到了哪裏、或者又是回到了什麽自己不知道的時間。
但潛意識,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她有一個獨一無二的、最好的、最完美的姐姐,世界上最愛她的艾落落。
無論什麽時候,無論她在什麽地方,她的姐姐都會來到她身邊,帶她去往安心之所。
今天,是她醒來,或者說是恢複了意識的第四天。
第一天,她的姐姐沒有來。
來的是自稱是自己兄長的白發少年,他生得很是貌美,他的頭發像雲,瞳色若雪,眉心一點紅焰,像是怒放在潔白無瑕的雪地中的火木棉。
他實在是太過於美麗精致,漂亮得也教盛霂懷疑,她從來都是知道的,自己生得並非無與倫比的美麗。
但少年的一雙眼睛又與自己很是相似,幹淨得像是一麵鏡子,能夠清晰地映出雲頂的天光、夜月的晚暉,這讓許多事情都記不清了的小姑娘心中很是疑惑。
她想不起來家中是否真的還有一個兄長。
然後,她又聞到了屋外的熟悉的、厭惡的氣味。
那些子氣味,與身前之人似乎也有一點點的相似。
一瞬間,盛霂想起了片刻前,自己剛剛蘇醒之時,見到的另一個要高大上些許的白色身影。
二者之間,眉眼間似乎有著更多相似的地方,相似程度遠遠要勝過她。
對那股氣味刻在骨子裏的厭惡,令她開始無端地憤怒。
艾落落說,要是有什麽讓自己討厭的、不喜歡的、覺得痛苦的存在,那對自己來說,那就一定不是什麽好的。
盛霂的腦海中忽然蹦出這麽一句話。
於是,她下意識地,對著麵前的白發少年開口,聲音輕輕,輕似羽毛觸草尖。
“騙子。”
“你是騙子。”
……
……
盛霂目送著少年在自己的驅趕下僵著個臉,乖乖地轉身出了門,步伐緩慢而沉重。
不知為何,她心中生出了些許不忍,但還是沒有開口叫他停下腳步,讓他回來。
艾落落說,在情況尚未明朗前,無論什麽時候,都不可以心軟,一旦心軟,受苦的隻會是自己。
在意的東西,就是人最大的軟肋,必須要藏好,不可以被發現。
一點點破綻,足以讓人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這些,她都早已深有體會。
但當那個有著令自己厭惡的氣息的人帶著另一個更讓自己懼怕的人來到自己麵前後,盛霂開始後悔先前讓少年離去之事。
在足夠強大的壓迫力麵前,她實在是無法克製住自己內心的恐懼,更無法壓下記憶深處那些泛著血光的深厚陰影。
層層疊疊,密密麻麻——與自身形影相隨,難舍難分。
那隻手向自己伸過來的時候,那種威脅性和壓迫感,最終達到了一個難以言喻的頂點。
艾落落說,害怕的東西,就要勇敢地麵對它,不要怕受傷、怕吃苦。
逃避恐懼所失去的,遠遠要比回避它從而換來的片刻自欺欺人的安寧來得多。
那是一種叫做血性與勇氣的、每個人生來便擁有的無比寶貴的財富,每當自己退後一步,它們便在無聲無息中消減一分。
直到了無聲響,便成了溫馴無言的模樣。
變得不再像自己。
千人一麵,千麵一心。
盛霂很害怕自己也會變成那樣。
獨一無二的艾落落愛她,是因為她也是獨一無二的盛霂。
她們對彼此而言,都是無比特別的、不可取代的存在。
她們隻是她們自己,不是別的什麽條條框框裏沉默無言的石頭,亦不是精致繁美的金籠裏供人觀賞的雀鳥。
要是她不再獨一無二,最好最好的艾落落還依舊會愛她嗎?
她很害怕,沒有什麽比這更讓她害怕的事情了。
“我會聽你的話,做一個勇敢的孩子,直到你來接我。”
盛霂在心裏,與自己如此說道。
再恐懼、再害怕、再不安,她也不會掉眼淚。
可是好痛,真的好痛。
她不想再痛了。
所以,她說,“艾落落。”
“你要快點來。”
“在我再一次離開你之前,我們一定會再次相見。”
……
……
端坐在璀璨至極的王座中的少年君王,見到了懸停在自家宮殿上方的紅衣少女後,站起了身。
他生了一張溫和無比的臉,一身素衣,未著冠飾,看著毫無身為君王該有的威勢,隻讓人覺得十分親切,與身後由萬千星辰誕生之時映射的第一縷光輝構建而成的王座形成了鮮明而強烈的對比。
他隻是看著像少年,並不是真的少年。
他不需要著任何多餘的冠飾,他的頭頂上空是於九天間流轉不息的星陣,那是對他而言最完美的王之冠冕,每一顆長明的星星都是上麵最耀眼的珠寶。
他的腳下是一棵樹。
一棵不可思議到了極點、貫穿了整個世界的樹。
千千萬萬的、延伸到各處的枝幹撐起了少年君王腳下的整個世界,有數以萬計的生靈棲息在這片受到了他與晨星庇護的土地之上。
巨樹的樹根深深紮進地底,那下邊是教人遠遠看不清的陰影世界。
這讓人很是疑惑,到底是這棵不可思議的樹支撐了這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遼闊無邊的土地、支撐著那顆看上去了不起到了極點的大樹。
抑或著說,這顆大樹,就是世界的本身?
這裏是棲鳳天。
少年君王,他是萬靈的君王。
他看向麵無表情的黑發少女,聲音溫和道:“異界之子,你再次前來絡的宮殿,又是所為何事?”
“我來尋人。”黑發少女微微低頭,眉眼冷淡得比之嚴冬的寒霜更甚。
那是灼熱如火的紅裳也無法掩去的冷,再柔和的眉眼也無法融化的寒。
少年君王的聲音依舊溫和,緩緩道:“這裏沒有你想要找的人。”
仰著頭看人的姿勢似乎讓他覺得不太舒服,他頓了頓,又接著道:“讓客人站著說話,似乎不是很符合待客之禮,尤其還是一位特殊的、尊貴的客人。”
“要不,你下來?”少年君王對著異界之子發出了試探的問詢。
黑發少女搖了搖頭,平靜回道:“我不下去,但是你可以上來。”
少女在心底悄悄翻了個白眼,當她傻麽,她又不是真的來做客的。
誰上門搞事情,還會踩進別人的主場啊!
“哎,那好吧,還真是很遺憾,我們失去了坐下來喝個茶再好好交談的機會。”少年君王發出了無奈的歎息,但他同樣沒有動,腳牢牢紮根在地下的大樹上。
梧桐神木是鳳凰棲息之所,亦是他最大的依仗。
少年君王同樣覺得自己不傻,見著別人上門搞事情,還會離開對自己而言最有優勢的地界。
黑發少女的聲音依舊冷漠:“喝茶免了,談談可以。”
少女的後一句話落在少年君王的耳中,全身壓力頓時去了一半。
麵對實力不明的異界之子,他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隻能慎之又慎道:“談,都可以談。”
“異界之子,你想與我談什麽?”
“我來找人。”
“這個真的不行。”
少年君王皺了皺眉,再次與俯視著自己的黑發少女反駁道。
少女始終高高在上。
仿佛她才是那個獨一無二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