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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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沒有你想要找的人。”
少年君王麵色沉靜,再次直截了當地回絕了黑發少女的請求。
他的眉目依舊溫和,整個人平淡如水,心中縱是有所不滿,也很難令人察覺。
少女皺眉“方寸天,孤山集。”
一片青色的雀羽從她袖間滑落而出,輕飄飄地往下墜。
少年君王眼眸微眯,伸手拈過麵前的雀羽,腦中回想起了月前下屬匯報給自己的些許線索。
他通過祖脈間的聯係,感受到了那不在此處的雀羽之主依然磅礴活躍的生機,不禁笑出了聲。
他很確信道“你沒有殺了青雀。”
是沒有,而不是沒能。
他對能被自己手下諸靈稱作滅世之魔的少女的實力,從未有過絲毫的懷疑,這隻能證明,兩者沒有相遇。
少年君王終是長鬆了一口氣,笑得真切上了幾分,“讓我猜猜,是青雀與灰鷺趁你不在的時候,為我帶回了……”
“我的夫人?”他細細端詳著黑發少女的神色,言說間停頓了幾息。
“讓我想想……或許,還有我那素未謀麵的孩子?”
說到這兒,少年君王又變得不確定起來。
黑發少女神色間有所鬆動。
“看來是了。”少年君王微微摩挲手中的青羽,低垂的眉眼下是無論如何都掩不住的喜意,“所以你來這裏尋我。”
“並非你捉不到他們的蹤跡,隻是你覺得,來我這裏,是最快、最有用、最省力的法子。”
“反正無論如何,他們最終都會帶著我的夫人與孩子回到這裏。”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道“但你來得實在是太快了,遠比我想象的還要快,青雀他們還沒能回到這裏。”
黑發少女隻靜靜地看著他,不說話,諾大的梧桐樹頂無聲無息中漸漸被陰霧所環繞。
“你要在這裏等嗎?”少年君王沉聲道。
華美璀璨的宮殿上方飄來陰雲,遮住了星輝的下落,大殿內霎時間變得昏暗無光,唯有他身上的素袍,依然泛著淺淡的金暉,耀目而溫暖。
宮殿上方開始落雨。
整株梧桐樹的上空開始落雨。
整個無邊無際的棲鳳天,此刻,開始迎接陰雨的到來。
黑發少女用實際的行動回應了少年君王。
君王披散在身的長發無風自動,發尾卻是帶上了幾分屬於茵草的碧色,幾分取自群山的青,還有幾分浮於流水的翠意。
他微微挑眉,看向少女身後比墨色還要濃厚冷然的陰雲,道“一定要這樣子做麽?”
它們悲慟欲絕,哀聲連連,挨山塞海,湧動不歇。
他聽不懂它們的哀嚎,但是他知曉,它們的淚一旦徹底落下,會是無比慘痛的事情。
是個泥人都有三分火氣,更何況是向來自傲的君王。
隻是,他在未知未明的力量麵前,還是保持了應有的禮貌。
“異界之子,我已幾次三番地縱容你私自帶著我的家人離開,你卻從未曾告知過我緣由,你是否該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那不是你的家人,那是我的。”黑發少女冷冷道,“理由,你要什麽理由?”
她說得毫不客氣“是你沒用,還是因為你該死?”
“你死了,我就不需要找任何借口了。”
縱然她這般說,少年君王立於桐木之頂,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沒有一絲情緒波動,不喜不悲。
他輕聲道“怎麽會呢?”
“異界之子,你可知這三年來,我為你們擋去了多少的追殺?”少年君王的神色認真了起來,凝視著黑發少女虛無縹緲的影子。
“她們跟著你,過得並不好,這次你們離開了方寸天,九天十地間已少有你們的容身之所。”
“可是你讓人帶走了她們!”黑衣少女開始憤怒,正是麵前的惡鬼,打破了她們得來不易的平靜。
“你趁我沉睡之時帶走了不屬於你的東西,我於你不在的時候帶回了我的珍寶,這很公平,我並無任何錯謬之處。”少年君王道。
“異界之子,她們從來都不屬於你,過於執著從來都不是什麽好事情。”
黑衣少女臉色陰沉得可怕,怒道“她們同樣不屬於你,惡鬼。”
梧桐神木在陰雨下寂靜無聲得可怕,少年君王定定地看著她身後的黑影,聽著腳下傳來的哀嚎,沉默了許久。
終是有人先退了一步。
“你要如何?”
“我要帶她們走。”
“可你帶著她們,還能去哪裏?還有什麽地方是你們的容身之所?”
黑發少女說得理所當然“回家,自然是去我的世界。”
少年君王的眉擰成一團,開口質疑道“你口中的世界,是那個隻有汪洋大澤的世界,還是那個焰海連綿的世界?”
“還是那個疫病泛濫的災厄之地,或是那個無光無靈之所在?”
無論怎麽看,都不像是能夠安身立命的地方。
“我無需告知你。”
“但我卻無法放任我最重要的人去與你一道過顛沛流離的日子,異界之子,你的愛,太過於自私。”
黑衣少女不為所動,“我從來都是如此。”
她從來都是如此,那又何須外人道?
少年君王若有所思,“那你可以直接帶走她們,又何必來尋我?”
“隻因我心未改。”
黑衣少女回答的很幹脆。
“為了未來許下的每一個約定,艾落落誓殺青絡。”
被少女喚做青絡的少年坐回了獨屬於他的王座,無視了大地的慘狀,“可現在的你做不到。”
“所以,你要記住我的名字。”黑發少女答道,“艾落落,我叫艾落落,總有一天,我會除去所有你的存在。”
“你這個不曾懂得何為愛的惡鬼,我不允許你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青絡挑了挑眉,露出些許意外的神色“我還以為你現在就會與對待別的世界那般,直接毀去這裏。”
他沒有反駁艾落落口中的稱謂,隻是覺得很新奇。
“那是他們罪有應得,而這裏於我而言,有罪的隻有你。”艾落落沒有猶豫,說得飛快。
青絡仔細回想了一番,道“你可能對我有什麽誤會,九天十地再也沒有比我更為仁慈的主宰了。”
“而且,明明,現在的你……”
“看起來才更像,一個惡鬼。”
一個求而不得、執迷不悟、瘋魔成狂、手中罪孽累累的,惡鬼。
“你會有報應的,艾落落。”
“放手罷,異界之子。”
……
……
“灰鷺大人,可否將那孩子交予我?雀最是會討孩子歡心了。”
有著宛如碧玉般眸子的男子微笑著從愁眉苦臉的灰鷺懷中接過了鬧騰不已的幼子。
見他稍加安撫,幼子便不再鬧騰,領頭的灰衣人滿麵詫異地瞧著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青雀,可以啊,沒想到你還有這本事。”
“灰鷺大人說笑了。”青雀笑著應道,卻是話頭一轉,“大家趕路時日已久,是否要停下稍作休憩?”
被他這麽一提醒,灰鷺轉身打量了一圈身後麵露疲態的眾人,稍加思索道“也是,此行於方寸天回返棲鳳天實在是路途遙遠,星海之中危險重重,還是得多加注意。”
“前麵,就是無垢天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黑鴆摘下了兜帽,他的視線落處卻是一片空寂的黑暗,比虛無更虛無。
星星不曾存在,星輝自然便不曾存在。
“那個隻有白日存在的世界啊……”
灰鷺心中不知想到了什麽,惆悵地歎了一口氣,“亮堂倒是亮堂得很,隻是我很不喜歡。”
“這是自然,任誰見多了棲鳳天的星夜,怕是都難再看上別處的天幕了。”青雀微笑道。
“好小子,就你會說話!”
灰鷺大笑著拍了拍比自己矮上大半個頭的後輩,見他懷中的幼子已是閉上了眼,是與在自己懷中截然不同的乖巧模樣,再次嘖嘖稱奇。
“罷了,我們過去看看。”
瞧著眾人跟上了領頭灰衣人的步伐後漸向前行,青雀卻是停留在了原地,與眾人拉開了一段說遠也不遠、說近也不近的距離。
他盯著懷中既熟悉又陌生的稚嫩麵容,心下感歎無限。
“是啊,這種事幹得多了,可不就熟練了麽?”
……
……
“我們該上路了。”灰鷺與眾人提醒道,“若時間有所延誤,我們不好與君座交代。”
他環視了一圈身周,默數了一番人數,微微皺眉,“青雀人呢?”
另一黑衣仙侍微微俯身,恭敬答道“先前見著青雀大人一直在附近遊逛。”
灰鷺不滿道“怎麽沒人跟著他?”
“說了多少次了,外邊兒不同於族地,總得小心謹慎些。”
“青雀大人帶著小殿下,我們不敢上前打擾。”黑衣仙侍的頭垂得更低了,聲音沉沉道。
灰鷺無奈地搖了搖頭,在他眼裏,他那後輩,大概是哪兒都好,就是不知為何,為人總是過於謙卑。
過於謙卑不同於過於自傲,後者若沒有驕傲的本錢,隻會徒增他人的厭煩。
但若一個人擁有了足夠值得驕傲的本錢,卻還依然維持著過分謙卑的模樣,難免讓人在麵對他之時產生一種無以名狀的疏離感。
疏離感多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便會越來越大,加之高等的靈族本身就是領地意識很強的存在,多種因素累加之下,總是溫和有禮、愛笑的青雀卻是比之威嚴的灰鷺、陰冷的黑鴆更招仙侍們的懼怕。
灰鷺說不清這樣子到底是好是壞,他隻是覺得煩悶,這煩悶也不知是長途跋涉得來,還是因著眼下自己看好的後輩與此行的另一重要目標失去了蹤跡而來。
他取了族內特製的傳訊玉簡,想要試著聯係上青雀,讓他趕緊帶著君座的孩子從犄角旮旯的地方跑出來,然後眾人快些回到族中,交付任務後該領賞的領賞,該歇息的歇息。
不要再在無謂的地方浪費時間了,灰鷺這般想著。
然而,傳訊玉簡的另一頭毫無反應。
灰鷺愈發煩躁,心中不好的預感在見到後排某一個神色間寫滿了慌亂的黑衣仙侍時,更是攀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厲聲嗬斥道“灰九,你鬼鬼祟祟的是在作甚!”
“上前邊兒來!”
見他開了口,被喚做灰九的黑衣仙侍不敢耽擱,趕忙上前,拜倒在地,雙手哆哆嗦嗦地舉起一物。
灰九囁喏不安道“灰鷺大人,我……啊不、是屬下、方才在那邊的空地上小憩時,撿到了此物。”
取過了灰九手中之物,不用確認,單單看碧玉簡最上麵閃爍著的自己的名字,灰鷺都能知道這是何物了——正是本該呆在他那得意後輩身上,獨屬於青雀的傳訊玉簡。
他恍恍惚惚中看了幾眼頭頂的三輪白日,隻覺眼前一黑,心下高呼哀哉!
……
……
“是不是覺得很不可思議,我如此輕易地便帶走了你?”
青雀對上了懷中稚子一片死寂的眸子,微微一笑道“幾百次過去了,他們依舊還是不長記性,總是如此容易便輕信於人,也沒有什麽未雨綢繆的危機感。”
不過想想也是,一群早已設定好了模樣的人,再經過千百次,怕是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生硬,死板,固執,不可改變。
就像是話本子中寫的那些,名為命中注定的東西。
“但更不可思議的是,我們竟然又再次見麵了。”
“我原以為,命運不願意再滿足我這個微不足道的機會。”
空氣中一片寂靜,沒有人能回答他。
“你為什麽不說話?”
他很驚訝,隨即看到懷中之人略顯紅潤的麵色,伸手戳了戳她很是圓潤的臉頰,大笑出聲。
“險些忘了,你這會怕是還開不了口,身子骨也還沒到那般糟糕的境地呐!”
小姑娘靠在他懷中,一動不動的,隻睜著眼看他。
青雀極為可惜地歎了一口氣,收好了手中剩下的銀針,“你說,你要是每次都能像現在一樣安靜乖巧,那該有多好?”
“小孩子家家的,乖一點,就能少吃很多苦頭,尤其是漂亮又可愛的小姑娘,怪惹人心疼的。”
那雙比碧玉還要明麗青翠的眸子此刻似乎有些失望,但又很快消失不見。
他的聲音極輕極輕,輕得像是羽毛輕輕落草尖,又像是隻存在於他的心底。
“抱歉了,我的小雲朵……”
“我已經輸了四百九十九次,你知道麽,我真的真的很想贏上一次……”
在這命運的遊戲裏。
隻要一次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