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死水與困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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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簡看向白眠的眼睛就差寫上大大的不要臉三個字。
“你就酸吧你,不要臉就不要臉,反正是我的。”白眠收拾好了麵上的神情,重新帶上了鬼麵。
“這次真的要走了,一定要給我留門啊!”
“等一下,還有一個問題。”秦簡叫住了白眠,神色認真。
白眠轉身疑惑道“怎麽?”
“我好奇了很久,你的本體到底是什麽啊?你到底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秦簡是真的很困惑。
“要是小叫花在這裏,就不會和你一般問出這種無聊的問題。”白眠指尖自隨意披散的發絲間穿過,眼簾微垂。
“不過都是皮相,又有什麽好在意的呢?不過你說得沒錯,我始終都是孩子,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一直都是。”
“當然,像你這種禍水,大抵是想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的。”
白眠再三打量秦簡過於精致秀麗的眉眼,輕笑了兩聲。
生得好看,過於俗氣,那未嚐不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打一眼秦簡就看明白了白眠在想些什麽,少年麵上的嘲笑意味兒實在太過於明顯。
“我這哪是俗氣,煙火紅塵味兒,能不能懂啊!算了,我也不指望你能懂。”
“不明白就不明白、不懂就不懂,要是事事都能想得通透明白、什麽都懂,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秦簡一點兒也不生氣,隻小聲嚷嚷道。
“你不懂的事情我不會逼著你懂,同樣的,我想不明白的東西,你也不能老笑話我,我會難過的。”
世上已經很難有能夠讓他們這一群人生氣的存在了,況且生氣不僅傷身,還傷心,那樣不好。
但隻要活著,情緒就難免被在意之人、事、物所牽連,一點點的謬誤,就足以挑動內心最深處的猜忌與不安。
秦簡接著說道“我就是隨口問問,當然,我覺著吧,你做女孩子也挺好的,下次來的時候可以試試,這樣老秦我就又多了個乖侄女,那多好啊!”
“是啊,可不就是為了個有意思……”
白眠若有所思,心下暗道決定在意什麽是每個人自己的選擇,此番貌似倒是他想岔了。
他不在意、不需要在意的東西,並不代表別人也不在意,不需要去在意。
少年的身影漸漸虛化,輕薄得像一片紙,又像一陣淡渺的煙霧,整個人落在了牆角懸掛著的空白畫卷中。
“潮起了,我必須得上船了,你的提議我之後會認真考慮的。”
地窖中似乎有風聲呼嘯而過,潺潺流水聲不知自何處而起。
畫卷外與畫卷內的二人相對而立,互相行禮拜別,鄭重又隨意。
“那麽,下次再會了,記得給我留門。”
紅繩垂落發間,少年嘴角微彎,口中吐露的話語徹底消散在安靜的雪地中。
“不知我教給那孩子的那些東西,她還能夠記得幾分?”
“你要是遇見她,還請幫我帶一聲好……我會想你的,老秦……”
“我勸你別想。”秦簡撫額婉拒道。
某人一天到晚地就想著怎麽讓別人幫自己幹活,還不願意付錢,大多數的時候脾氣也大得很、又怪嬌慣的,一等一的難伺候。
對既要幹活又要燒飯的廚子來說,這樣子的想念可不是什麽好事,能樂意才有鬼了!
秦簡是巴不得沒有的。
他靜靜地立在原地,待畫卷上的墨跡與水痕徹底消散,方才從牆上取下了畫卷,凝視著上麵的字跡好半晌。
察覺到樓上的動靜,秦簡慢條斯理地將畫卷卷好,正欲收起,忽地想起了白眠片刻前與自己說的話,輕哼了一聲。
想要廚子給他留門?
留門是小事情,可再好說話的廚子也是會有小脾氣的。
秦簡打開了位於地窖最深處的油缸的蓋子,未作思考就直接將手中的畫卷丟了進去,完了蓋上蓋子,又在上邊兒壓了幾籮筐的青瓜。
如此這般,等白眠下回再來,看看到底是自己皮囊上沾著的油多還是他身上的油多!
樓上的拍門聲越來越響,秦簡略微不耐地披上了廚子的皮囊,又穿戴好了厚厚的黑布圍裙,歎息一聲後邁著沉重的步子出了地窖,慢騰騰地挪到了門後。
“誰啊?今日百味閣不開門。”秦簡強忍著困乏之意,摸了摸後腦勺,拉開了大門。
廚子是廚子,同樣也是酒樓的東家,自然有權力決定今兒個開門與否。
人累了,就不能強撐著幹活,那可是雙倍的賠本買賣,秦簡深諳此理,便決定趕緊打發走門外之人,自己好回地窖裏好好歇上一番。
熱一壺酒,點幾個小菜,切幾塊瓜,日子就在咕嚕咕嚕裏過去了。
可所有的困意,在見到門外之人的麵容時,驟然消散一空。
廚子驚訝地後退了數步,讓開了門口的位置,不可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地窖裏的油缸,上麵擺著的青瓜的位置沒有絲毫移動的跡象,油缸的蓋子也不像被人推開過的模樣。
“你怎麽又回來了?”
“不對,你是怎麽回來的?”
少年安靜地站在雪地裏,比雪還要白上三分的長發垂落腳踝,發尖點過地麵。
他沒有說話,隻是看向廚子的那一雙眸子裏,冰冷得不帶任何多餘的情緒,是無邊無際的白。
是比虛無更虛無。
意識到了麵前之物是何等存在,秦簡隻想馬上逃離小鎮,去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躲起來。
可已經來不及了。
迎著廚子驚恐無比的神情,少年伸出了手,按住了他顫抖個不停的肩膀,輕拍了兩下。
或者說——是“規則的化身”,按住了廚子的雙臂,衡量公正的規尺開始下落,但又沒有徹底下落,隻是在二人的頭頂不斷盤旋,低聲哀鳴。
不知是安慰,抑或是威脅。
……
……
盛霂已經想不起來自己被找回來的那一天,與外祖母爭吵之人到底是誰了。
在她的印象裏,那個人好像是徹底的銷聲匿跡,不見蹤影。
為她說話、與她講話的人,究竟是誰呢?
想不起來,什麽都想不起來,是何模樣,姓甚名誰,說了些什麽倒是還有點印象。
過去在山上的時候,霜雪也和她說過類似的話。
“有的時候,在麵對一些事情的時候,放下自己的臉麵是很有必要的事情。”
一身白的少年坐在了山道間的石階上,低下頭,與裹得嚴嚴實實的盛霂這般說道。
山門外的寒風帶來了陣陣冷氣,溢過了結界邊緣,吹得盛霂眼角鼻尖通紅。
她拉過了身邊人寬大的袖擺,把自己給罩得嚴嚴實實,隻露了一雙眼睛在外麵。
二人所在的位置,不算高,也不算低,不過剛剛好能夠見到山門底下八座小鎮的全貌,回頭亦可見藏於渺渺雲霧間的歸羽山與小雲山,是很讓人安心、又令人心中充滿了期待感的位置。
一大一小兩個白糯糯的團子相依偎在一起,瞧著也甚是可愛。
“是像說玩笑話那樣子的事情麽?”
盛霂藏在袖擺下,悄悄地從自己的口袋中撿了一塊糯米糕出來,啃上了一小口。
“不是那樣的,玩笑話也是分很多種的。”
霜雪搖了搖頭,也跟著撿了一塊糯米糕出來,咬了一大口。
“你說的那種,是能夠給人帶來快樂的存在,自然不算在我所言之列。”
小巧精致的糯米糕被某人很用心地捏成了花瓣的模樣,大小對小姑娘來說是恰恰好,對個子高一些的少年來講就不夠看了,屬於是兩口一個的程度。
盛霂按住了還想往自己的口袋裏伸的手,麵帶肯定道“那肯定就是阿雪現在這樣子。”
“你和小歧都是一樣的,嘴上說著不愛吃小點心,又老是愛偷吃我的小點心,阿箏都說我最近越來越能吃了。”
“阿箏還說,糖吃多了不好,再這樣子下去,他就不做點心、也不許我們下山啦!”盛霂覺得有些委屈,一下子覺得手裏的糯米糕都不香了。
聞言,霜雪不禁腹誹,威脅一個小孩子,這事無論怎麽看,不要臉的都該是他那位師叔吧?給他慣的!不想讓人下山就直說!吃你兩塊點心又怎麽了!
不過再看一眼身邊粉雕玉琢的小團子委屈巴巴的模樣,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霜雪心下輕歎,又哪裏還不明白自己口中所謂的威脅,並非是對小姑娘說的。
他的那位師叔,是在以一種極其柔和的方式,警告他,手不要伸得太長。
尤其是,不要管得太多。
邊箏對霜雪一直很好,在盛霂到來之前,霜雪享受了最多的來自邊箏的關愛,遠比邊歧還要多上許多。
說他是邊箏一手養大的,完全沒有問題。
很神奇的是,霜雪沒能在邊箏身上感受到年齡的隔閡,二人之間一直維係著亦師亦友的關係。
在邊箏心裏,霜雪同樣是個很有自己的想法的孩子,又因著一眾人都心知肚明的虧欠,他在極盡可能地補償這個被自己那不負責任的師兄選中又丟下的可憐孩子。
但盛霂和霜雪是不一樣的。
起碼,霜雪自己是這麽認為的。
一個身受重傷、命懸一線的孤女,一個被以世人難以想象的通天手段救起後依舊苦疾纏身的可憐的、再普通不過的小女孩。
真要說有什麽不同凡響的地方,那也是在於救起她的人。
一者是高居於九天宮闕的桐宮宮主,出身不凡,貴不可言,一者是被譽為仙域以下最具潛力、天賦才能的修者,年紀輕輕,便已經登臨一界之頂,覽盡天下風光。
霜雪一直都知道的,這個世界不同於自己來的那個世界,是那般的鮮活、明亮,生機勃勃,擁有著無限的可能性——哪怕是壞的、不好的,它們也依然存在。
這個世界,它就是一灘死水,所有人、所有物,不過都是潭底一動也不動的石頭。
風不起,水不流,石不動。
心,亦不改。
他們會在命運的牽引下,從線的這一頭,平和無比地走到線的那一頭,不會停留,不會回頭,就好像一切都是早已決定好的事情。
也或許,一切的一切,早就已是命中注定。
自己的到來,曾給這個一片灰白的世界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然後跟著所有的石頭一起陷入沉寂。
說來說去,都繞不開他身邊的這個小姑娘不過是一個普通又平凡的孩子罷了。
不管是桐宮那個龐然大物的掌權者,還是自己這向來冷淡的師叔,對這個突如其來出現的、毫無利用價值的孩子,都好得過了頭,這令霜雪感到非常的不安且心煩意亂。
邊箏對盛霂非同尋常的寵愛,霜雪看在眼裏,這姑且能解釋為合了眼緣,加之前期投入過大,總得收回本,對這唯一的命苦的小徒弟多加關照也是人之常情。
可還是那句話,世界是死水一潭,心湖平靜無波,又何來心動?
在不安的催促下,霜雪曾多次詢問邊箏準備何時行拜師禮,又準備何時將小姑娘的名字錄入山門的卷宗之中,得享玄霜宗諸位祖師們的庇護,可每次都被邊箏以時候未到、盛霂的年齡還太小、身子不好、修為還不夠等等理由推脫過去。
山門外頭小鎮上的瞎子,早年間因為看的太明白,沒能管住自己的嘴,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後來被大風刮得迷了眼,一對眼睛是徹底看不見了。
看不見的瞎子,眼瞎心不瞎,算得一手好卦。
瞎子說,自己的師叔與小姑娘並沒有師徒的緣分,強留未必是好事情。
霜雪默然。
邊箏也從來都不是一個合格的師者。
除了與日常起居有關的部分,他從來沒有盡到過為人師該盡的責任,與對待自己不同,邊箏不會主動去教導盛霂些什麽,哪怕那是小姑娘自己也非常感興趣、極度渴望的所在。
每每霜雪問起,邊箏給出的借口還是同一套說辭。
她還很小,不需要學很多沒有必要的東西,更沒有必要知道太多令人心煩的事情。
霜雪至今還記得,那日自己的師叔一臉平淡地說出口的話語。
“離開,為什麽要離開?”
“你為什麽會認為她會離開?”
話語裏的平淡,冰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從那一刻起。
霜雪知道,他們都被困住了。
他們都成了死水中的一塊困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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