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說服與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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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霜雪曾經試圖說服自家不講理的師叔。

    “孩子大了終歸是要出門曆練的,就如我當年一般,她將來也是一樣的。”

    “她不需要。”邊箏輕描淡寫地答道,“這裏很好,她隻需要留下來就好了。”

    邊箏說的這裏很好,當然不是說北原這個被詛咒之地很好,更不是說門人弟子稀少的玄霜宗很好,霜雪也就沒有了指責他睜眼說瞎話的機會。

    他說的是歸羽山很好。

    他的身邊,就很好。

    “哪有一直躲在長輩的羽翼下的道理?”霜雪歎了一聲,“師叔終歸無法一直留在這裏,師叔若要離開,又待如何?”

    “仙域的域門出了問題,你不可能帶著阿歧和她一起走。”

    “不需要,縱使我不在,還有桐宮與霧山,此去亦不是永別,霜雪,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擔心些什麽,想太多無益,做好你自己該做的事情。”

    見邊箏擺出了一副不太想繼續交談的模樣,霜雪亦是止住話頭,恭謹地行禮告退。

    知不可為而為之,非上善之策,應暫觀其行,謀定而後動。

    霜雪結束了回想,看向了身側倚在石階上的小姑娘,眼神不自覺地柔和了下來。

    盛霂咽下最後一小口糯米糕,拿帕子細細地擦了手,之後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原地,安靜地眺望著山間景致。

    二人對麵的山頭上是一大片梅林,梅林繁茂,花開正好,遠遠看去,恰如一地的雪白中落下了千萬顆紅色的寶珠,鮮豔欲滴。

    寒風掠過梅林,帶來一陣又一陣梅香雪冽的甘爽氣息,山間的清溪清淺,不知何故,在極寒極冷之息的灌滌之下也未曾上凍,隻孜孜不倦地淌於山間,擊於崖石,一路奔流到了二人的腳下。

    流水音如玉碎,清澈悅耳,為風雪奏響的枯燥之律添上了幾個鮮明動聽的音節。

    梅林的紅,不是張揚的紅,雪中的紅梅宛如沉穩的焰火,燃燒得熾熱而幹淨,正如這片梅林過去的主人紅梅仙子一般,紅顏肆然,卻又潔白素靜。

    “好看嗎?”霜雪的麵容十分柔和,聲音比之山溪逐浪還要來得動聽。

    盛霂被山花迷了眼,點了點頭道“自然好看。”

    看慣了春的芳菲盛景,冬的沉靜素雅也是別有一番滋味。

    那不是純白的、虛無的、一成不變的死寂,是鮮活的、躍動的千萬種截然不同的白,每一種沉寂的白下麵掩藏著的都是來年的生機與喜悅,亦有的窸窸窣窣地在臘月隆冬中訴說著滿心的不甘,迎風傲然而立,與雪共舞。

    “和話本子裏寫的不一樣,這些要比話本子上寫的還要好看。”盛霂向結界外伸出手,一雙稚嫩瑩白的小手在風雪中舞動,任由雪珠拍打,依舊固執地想要抓住一縷乘風而來的梅香。

    閱書百卷,還需親眼所見,白紙黑墨,又怎抵世間千般景、萬般色?

    “你喜歡這裏嗎?”少年幹淨清澈的聲音融化在雪裏,變得不太分明。

    “當然喜歡。”盛霂再次點了點頭,“我還想看更多的、像這般美麗的景致,想要親眼去看。”

    嚐試抓取梅香無果,盛霂略有遺憾地收回了手,在風雪中置放了沒多久的小手已是一片通紅。

    好在這兒位於山角轉折之處,又靠近結界邊緣,風雪來得較為柔和,平日裏能夠擊穿手心的雪珠正老老實實地躺在盛霂的手心裏,凝而不化,比最上品的水晶還要來得晶瑩通透。

    這些不會融化的雪珠,在北原被稱作“玄霜之淚”,似乎有著什麽極為特殊的含義,又或者單純隻是為了讓它們擁有一個足以和自己的美貌相匹配的名字,沒人和盛霂說過那背後的故事,她便也不以為意,隻小心翼翼地將玄霜之淚收進自己的小口袋。

    做完一切之後,小姑娘方才像是意識到了寒冷一般,兩隻小手放在一起搓了又搓,又湊到嘴邊,小口微張,哈出幾口暖氣,試圖化解些許皮肉上的僵冷之意。

    “你都可以去看,隻要你想,去哪兒都可以,那該是由你自己決定的事情,話本子裏的到底是比真的要虛上一籌。”

    霜雪無奈地輕笑一聲,一雙柔和幹淨的眼中的鼓勵與關愛寫得分明,還有一點點盛霂也看不懂的情緒藏在裏邊。

    但那不要緊,少年的眼睛、少年的言語、少年的心思,就和少年與雪一般白淨、又比冰雪來得柔和的容貌一般,簡單、通透,分明到了極點。

    盛霂知道他沒有在可憐自己,而是真誠地認為自己的願望一定會有實現的機會。

    她收到了來自霜雪的祝福,於是很滿意,覺得這樣就很好。

    懷中被塞進了一個小小的暖手爐,盛霂樂得喜笑顏開,將貼在臉頰上的手挪到了爐子邊上,整個人縮得更緊了一些。

    “哪兒來的?”

    “和山下燒糖的啞娘換的。”霜雪滿意至極地看著小姑娘露出的笑容,“啞娘心善,我替她凍了十屜糖塊,她又給了我好些銀竹炭。”

    霜雪也是方才才想起來暖手爐和銀竹炭的事情,盛霂向來體弱,又沒有修為在身,他看著盛霂凍得難受的樣子,可不敢隨隨便便給她輸送靈力取暖。

    銀竹炭是北原的一種特產,隻會出現在冰川與熔岩交界處的礦脈下邊,說是炭,其實是一種極為特殊的可以燃燒的玉石,點燃後空氣中會彌漫陣陣清冽淡雅的竹香,又因其色若銀星,故得名銀竹炭。

    燃燒下的銀竹炭發散出的熱度不會很高,暖暖手剛剛好,除此之外也沒別的什麽用途了,也不會有人想著特意去尋這種沒啥大用處的石頭。

    再者說,一塊拳頭大小的銀竹炭,要是分毫不停歇的燃燒,足足可以燃燒個三年五載。

    “啞娘真是個好人,下次我也要去幫她做糖。”盛霂捧著手中的黃銅暖手爐,挨得離霜雪近了一些,頓了頓又道,“還有,也謝謝阿雪!我們下次去秦叔那兒,我包餃子給你吃呀!”

    因著修煉功法與體質的原因,霜雪等人的體溫在平日裏要遠低於常人,不說到了散發涼氣的程度,但看著總是冷冰冰的就沒錯了。

    不過這會子的霜雪周身暖意流轉,皮膚摸起來像極了一塊溫熱的軟玉,熱意並不灼人,如剛剛晾好的滾水一般,盛霂隻覺得很是暖和。

    “你想吃什麽餡兒的?玉米、甜椒、青豆,還是白菜?”盛霂掰著指頭數。

    霜雪略帶疑惑道“怎麽都是素餡?”

    小姑娘垂頭喪氣回道“秦叔的刀太重啦,我拿不動。”

    拿不動刀,自然也就剁不動肉,秦簡身為修行之人,就算使不了靈力功法,本身該有的氣力還在那兒,一個專使刀法的大修行者用的刀具又能是什麽尋常貨色?

    一個才蘇醒了不到一年的五歲孩子,要能拿得動他的刀具,那才是有鬼了。

    霜雪很快想通了其中的關隘,輕聲道“素餡也很好,秦叔那兒有很多辣醬,我饞很久了,我想吃玉米甜椒餡的餃子,麵皮要加青豆汁,再打一個蛋。”

    恰到好處的安慰讓盛霂忽然又高興了起來,點了點頭,小小的身子裏滿是幹勁,恨不得馬上就衝下山,去禍害廚子院子裏頭的菜地。

    這般想著,盛霂撥開了罩在頭頂的不屬於自己的寬大袖擺,站起身,拍了拍身下不存在的灰土,端著個小手爐就想往山下跑。

    “今天不行了,現在我們該回去了,不然師叔尋不到你,該著急了。”

    霜雪忙伸手擋在盛霂前邊兒,也跟著站起了身,另一手攏了攏先前鋪散了一地的衣擺。

    “可我們出來還沒有多久。”盛霂小聲嘟囔道,卻是老老實實地牽住了霜雪的袖擺。

    “你該吃藥了。”

    “我一點兒都不想吃藥。”小姑娘的臉是徹底地耷拉了下去,“不吃就不可以嗎?我沒有覺得哪兒不舒服呀……”

    “不行,你的這個想法很危險。”霜雪無情地拒絕了她。

    盛霂自己不願意吃藥是一回事,自己慫恿盛霂不吃藥再被自家師叔暴打,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這一點上,邊箏的堅持是對的,在盛霂的感知中,根本就沒有對疼痛程度的正確判定。

    每一日每一夜的疼痛令她習以為常,時日一久,便誤將疼痛作不痛,她的感知是被麻痹了,可病痛卻還是真實的存在著,無時無刻不在消磨著她的生機、折損她的精氣神。

    別家的孩子有可能是會因為湯藥苦澀而不願吃藥,但盛霂是真的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病情加重了也是一時半會間反應不過來的。

    她隻會覺得,自己隻是又難受了一點點,送到嘴邊的小點心沒有往日裏那麽香甜可口了。

    陷入了這種境地的孩子,往往固執得可怕,是很難去和她講一些道理的。

    就像盛霂,隻相信自己的感知與判斷,大多時候都對自身的病痛抱著不以為意的態度,表麵的順從乖巧底下,藏著的全是各種各樣的小心思,邊箏就一直對她不愛惜自己身體的行為十分頭痛。

    打也不是,罵也不是。

    吵架是沒有用的,無論拉誰來勸都行不通,小姑娘的反應隻會更加激烈,還會加上一些諸如絕食之類的對自身造成傷害的惡劣行為。

    一到吃藥時間,邊歧肯定是第一個跑得沒影的,霜雪表示自己不是很想做惡人,勸誡弟子這種事還是留給為師者比較合適。

    到最後,受折磨的除了鬧騰個不停的盛霂,還得再加一個手忙腳亂的邊箏。

    什麽叫相互磋磨啊?這就是了。

    動手是不可能動手的,動手了就沒有明天,動手是絕對不可能的。

    瞎子和啞娘糖鋪裏的糖有著很神奇的效用,邊箏不是沒有打過糖的主意,但啞娘並不歡迎他,瞎子更是直言,邊箏要是想買糖,除非等他與啞娘一起升天。

    後麵在霜雪的好言相勸下,某人算是打消了馬上送糖鋪的兩口子升天的念頭。

    也許——邊箏不會覺得那是“好言相勸”的程度。

    “有些事情呢,做,是可以做,但師叔,我們那個就是說,不要做得太明顯。”

    霜雪說得還是委婉,實際上心裏頭也是打鼓打個不停。

    “更加不要做得太過分,有些事情一旦開了頭,就再也回不去了。”

    畢竟,前頭可是有血淋淋的例子擺在那兒的。

    盛霂不願意回桐宮,那個從各種意義上來講都是她的家的地方,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

    桐宮諸人對盛霂的寵愛也是毫無異義的,但凡眼睛不瞎,是個人都能夠看得出來桐宮對盛霂的重視程度。

    雖非親子,遠勝親子。

    但親眼見證了某件事的霜雪不會覺得這一大家子裏的人是有多慈愛,相處之間是有多麽的和樂融融,他隻會覺得很恐怖。

    “關於良瓊之死,你們是想辦法讓阿霂暫時忘掉了那些時日裏發生的事情,但欺瞞絕非長久之計,發生過的事情是不會改變的,也絕不可能被徹底的遺忘。”

    “她對長兄鳳茵不知緣由的懼怕與厭惡,就是最好的證明。”

    那一日邊箏麵色鐵青地聽完了霜雪的勸告,麵無表情地拂袖離去。

    綠蔭繁盛的山道上,霜雪心下感歎個不停,盛霂拽著霜雪的袖擺,也是唉聲歎氣個不停。

    通向歸羽山的石階小路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盛霂打心眼裏抗拒吃藥,就慢騰騰地在山路上磨蹭著,想著能拖一點時間是一點兒時間,霜雪怕她摔倒,也隻得陪她放慢了腳步。

    “我什麽時候才能開始修煉?又要多久才能去到外邊兒看看呢?”小姑娘沮喪得都沒了打量山道兩旁景致的心情,悶悶不樂道。

    她口中的外麵,說得不是山門外的小鎮,亦遠非北原一隅之地可論。

    “等你病好了就可以。”霜雪的神色略微不自然起來。

    盛霂不滿意道“阿雪又在騙人,好敷衍啊。”

    向來真誠的人說了違心話,麵上就會表現得十分明顯,故而隻說真話的霜雪從來不會騙人。

    “我隻是把師叔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你這話應該去和師叔講。”

    霜雪反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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