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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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太始八年春,洗劍城。
    這座靠近大唐西部邊境的城池,天總是灰蒙蒙的。
    今日,天上灰黑的雲團比往日壓的更低了些,陰沉的也比往日更加厲害,這是即將降下大雨的征兆。
    所以此刻雖然是晌午,但街道上的行人卻已然稀疏。
    一家沿街麵館簷下的過道上,擺著兩張褐色桌子。
    其中一張桌旁,一個青衣少年正大口吃著一碗麵條。
    突然,一陣陣雷鳴炸響。
    隨著雷鳴聲的響起,一道道樹枝狀的電光在黑色雲團中倏然出現,末端捎帶起微白的亮光,打亮了灰暗的過道。
    突如其來的聲響和亮光,讓這個名叫江戶的少年狠狠噎了一下。
    臉色漲紅地咳嗽了幾下,江戶慌亂灌下幾口麵湯,故作平靜的自言自語道:“快下雨了。”
    “這兒能坐嗎?”忽然,一個好聽的聲音響起。
    他回頭,看見了突然出現在身後的女子。
    那是個有著江南脂粉氣的貌美女子。
    她一身淡藍色的衣裙,臉蛋兒紅潤的捧著一碗熱湯麵。
    任何人對美好事物都有天生的好感,是個俗人的江戶也不例外。
    於是他站起身,頗有紳士風度的接過女子手中的麵碗,放在了桌上。
    等到藍衣女子落座,江戶笑問道:“老陳頭也太沒眼力勁兒了,怎麽讓你這麽漂亮的女孩子自己端麵?”
    這家麵館的老板姓陳。
    十七歲的江戶在這兒吃了十年的麵條,之前那七年,是因為他不在洗劍城。
    言語間,江戶無意間掠過了自己那碗隻剩麵湯的麵碗。
    奶白色的麵湯中,黃色的油滴裹著些細碎的綠色小蔥四散漂浮著,竟有種別樣的美感。
    “掌櫃的年紀大了,我自己來就好。”女子似乎不敢直視江戶,回答的話語中還帶著顫音。
    她的聲音很軟,就像江戶在詩人們的詩詞裏看到的江南。
    她似乎很少與陌生男人說話,更何況對麵坐著的江戶臉蛋兒生的極好。
    所以她此刻臉紅的仿佛能滴出血來。
    女子從桌上拿起一雙筷子,在碗裏攪動了兩下。
    麵條在攪拌間,碗中原本奶白色的麵湯,泛起了淡淡的紅色。
    “怎麽不吃呢?”看到女子動作的江戶笑了笑,原本眼中的暖意微微變冷,“湯麵剛出鍋的時候才好吃。”
    女子點了點頭,準備將筷中麵條遞入口中時,江戶突然伸手,止住了女子的動作。
    “先不著急吃。”江戶將女子麵前的麵碗撥到一側,“姑娘可是來自東方?”
    “嗯。”女子抬頭,好看的眉毛因為疑惑而皺起。
    “那姑娘可曾去過長安?”江戶從筷筒中抽出根幹淨筷子,輕輕敲著桌麵,聲音溫潤柔和。
    “去過。”女子身子突然細微顫抖了一下。
    同時,黑色的天空中,一道銀色閃電劃過。
    就在女子身子顫抖的瞬間,兩縷寒芒伴著劃過的閃電,突然探向江戶脖子。
    那是兩柄劍。
    寒芒掠來的同時,江戶隱在桌下的兩隻腳別緊桌腿,猛然仰頭下腰。
    兩柄劍的主人從店內竄出,那是兩名穿著黑衣,頭戴鬥笠的劍客。
    看不出年齡的兩名劍客,一左一右執劍割過原本江戶脖頸處。
    下腰仰頭的江戶看著眼前兩柄劍刃上的寒光,眼中寒意凝聚,其右手中的筷子突然仿佛被刀從中間劈過般平滑裂開,一分為二。
    右手輕拋出半根筷子擲到左手,江戶左右手各握緊半根筷子。
    左腳用力踢斷一根桌腿飛向對座兒的江南女子,江戶躍起身一個大跨步,將手中筷子狠狠插進了這兩名頭戴鬥笠的劍客肩頭。
    江戶左右手同時插進筷子後猛然收掌,手掌收回一半,猛然再度探出。
    帶著重重勁氣的雙掌狠狠擊中了兩根筷子。
    隨著兩聲慘叫聲響起,兩根筷子被勁氣生生推著穿透了肩胛骨,射進了店鋪深處。
    肩胛骨的斷裂,讓兩名劍客瞬間失去了對掌中長劍的掌控。
    哐當。
    兩柄長劍先後落地。
    江戶在其中一柄長劍落地的刹那,用左手握緊其劍柄,欺身上步一個橫切。
    寒光閃過,兩名劍客的喉管被瞬間切碎,向外噴出鮮血。
    捂著喉嚨,兩名劍客眼中帶著不甘和痛苦,雙雙倒地。
    江戶握劍,指向因為那一記冷不防的桌腿而摔在地上的藍衣女子,眼中帶著戾氣,“誰派你們來的?”
    “不能說。”女子撐著身子,低眉看著地上兩名身子還在顫抖抽搐的同僚,心中生出一抹悲切,“你殺了我吧。”
    “我很不能理解。”江戶看著眼前的女子,蹲下身子,用劍挑起女子的下頜,沉默了一會兒,“你們來殺我,為什麽連一個瘸腿的老頭都不肯放過?”
    他瞥了一眼女子那碗湯麵上的紅湯,“老陳頭對辣子過敏,所以他店裏的麵從來都是清湯麵。”
    他眼中冷色越來越濃,站起了身子。
    他看到身側小店內半開的後廚中,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橫躺在地上,喉管被切開,鮮血淌滿地麵。
    而他看不到的桌案上四散擺放的青藍海碗中,晶瑩的血珠正在碗底打轉。
    江戶起身的同時,感到了桌子的微微顫抖。
    他扭頭望向廊外小巷,看到小巷兩頭此刻忽然出現了堵滿兩頭,數量極多的蒙麵劍客。
    “真下血本啊……”好看的眉毛挑起,江戶喃喃自語。
    突然,他餘光看到倒在地上的女子拔出頭上的發簪,猛然從地上彈起,朝著自己脖子刺了過來。
    江戶頭也不回,右手背身刺出一劍。
    劍尖頂著白光撞在發簪的尖銳處將其彈飛,江戶左手朝著女子撲來的身子推出一掌。
    左掌裹著白色勁氣,狠狠擊在女子胸前的豐盈上。
    骨裂的聲音隨之響起,女子背上的藍衣被勁氣撕裂崩碎,她整個身子,被這一掌推出了小店的過廊,墜在青石鋪就的街麵上。
    貌美女子紅潤的口中湧出大片鮮紅的血液,臉色瞬間蒼白,氣若遊絲,眼看是活不成了。
    飛出的女子,驚的蒙麵劍客們齊齊退了兩步。
    江戶撐著欄杆越出外廊,右手持劍,站在了小巷中央。
    就在此時,黑雲氤氳的天空爆發出劇烈的電閃雷鳴。
    然後,劈裏啪啦的雨聲響起。
    豆大的密集水珠從天而降,摔落在青石地板上,崩成八瓣,滾落進青石縫中。
    大雨瞬間淋透了江戶的青衫,將他勻稱有型的曲線畢露無遺。
    “殺了他!”蒙麵劍客中,有人吼出了聲。
    而後,街頭巷尾所有的蒙麵劍客,揮起了手中滲著水珠的長劍,嘶吼著衝向了江戶。
    隨著眼珠的爆裂,丁嵐體內的五髒也緊隨著收縮膨脹,然後瞬息間跟著爆裂!
    川越刺進丁嵐腹部的長劍,就像是根紮破氣球的銀針,瞬間引爆了丁嵐。
    一大攤鮮血自丁嵐身上爆出,像是下了一場血雨,將江戶川越淋濕。
    渾身的汙血,配上此刻兩人虛脫慘白的臉色和氣息,像極了地獄中走出的惡鬼。
    江戶鬆開手臂,癱軟在地上,開始劇烈的咳嗽。
    每一聲咳嗽,都會帶出一大捧殷紅的鮮血。
    川越放開長劍,心中一直提著的那口氣鬆了下來。
    踉蹌倒退了兩步,川越眼前一花,撲騰一聲跪倒在地上,身子蜷成一團。
    全身太特麽痛了……川越壓下喉嚨裏想要湧出的腥甜,攥緊了拳頭錘著地麵,極力壓抑著身上的痛苦。
    就在這時,灰黑的天空終於更加黑暗。
    然後,降下了瓢潑大雨。
    豆大的雨滴砸在翡翠湖上,激起一圈圈好看的漣漪,響起一聲聲清脆好聽的啪啦聲。
    翻過身讓大雨劈裏啪啦拍在臉上,江戶嘴角的血沫被很快被雨水衝刷幹淨。
    江戶側首,看著身旁肚子上炸出無數坑洞的丁嵐,神色複雜。
    …………
    抬頭看了眼黑的仿佛要滴出墨汁的天空,蔣憶南挑起眉毛,“馬上就要下雨了。”
    “是啊。”王伯靈看了眼蔣憶南,打開扇子輕輕扇著風,“這場雨過後,很多人都會很舒服。”
    “也有很多人會很不舒服。”蔣憶南看著王伯靈,一字一句道:“東方墨還很年輕,希望你們白鹿書院能記住這一點。”
    “無所謂。”王伯靈眼神平靜,“你們唐帝也還很年輕。”
    “洗劍池雖然都是唐人,但東方墨太強了,強到他能夠成為洗劍池所有人的精神領袖,強到在部分唐人眼中,東方二字的重量遠大於李唐二字。
    “你們終究還是擔心洗劍池未來究竟會走向何方。”
    王伯靈眼中閃過譏諷,“唐人中有人想靠大義和恩惠拉攏洗劍池,有人則是想用我們的手,迫使洗劍池因為仇恨同李唐站在一起。”
    “正巧我們需要江戶去死。”王伯靈笑了笑,“所以那些人就主動伸出了刀子,希望我們能夠殺了他。”
    突然,大雨傾盆,淋透了王伯靈的衣衫,也浸濕了蔣憶南一眾人的黑衣。
    眯了眯眼,王伯靈繼續道:“這場雨過後,李唐會滿意,當年長安上元節的幕後貴人們會滿意,甚至你們千牛衛中的一部分也會滿意。”
    王伯靈眼中露出一股笑意,“我白鹿書院,可是在為你們大唐分憂。”
    “但是東方墨,洗劍池會不滿意。”蔣憶南眼神平靜,“所以你們會有dm煩。”
    “但最大的麻煩是,如果你們這次沒有殺死江戶,又該怎麽辦?”蔣憶南終於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他必死。”王伯靈用肯定的語氣回了一句,然後沉默了會兒,繼續道:“如果不死,那入了長安的他,將會死得更加痛苦。”
    “你為什麽不直接出手去殺江戶?”蔣憶南眼神一縮,然後問道。
    “因為一些約定。”王伯靈歎了口氣,“洗劍池曆代遊曆江湖的劍子之所以沒有一個人死於意外,是因為洗劍池隻允許同品級的武者去挑戰劍子。
    “而同品級之中,習會洗劍池劍意的劍子,近乎無敵。”
    “你們既然要殺他,又何必在意約定?”蔣憶南皺起眉頭。
    “約定不是嘴上說的。”王伯靈古怪的看了眼蔣憶南,“而是有人在做。”
    “明白了。”蔣憶南突然感覺周圍似是有人在窺視自己,不自覺的顫抖了一下。
    王伯靈合住扇子,朝著蔣憶南施了一禮,“和你聊的很舒服,現在一個時辰已過,諸君請便吧。”
    話罷,王伯靈腳掌點地,迅速消失在蔣憶南眼中。
    蔣憶南身後眾多千牛衛看著眼前消失的王伯靈,都是下意識鬆了口氣。
    “旅帥,接下來……”有人開口。
    “全力趕往興州城。”蔣憶南擺了擺手,低頭看著眼前泥坑中積蓄的雨水,“我有種直覺,江戶還活的好好的。”
    恍惚中,他從積蓄的雨水中看到了長安街頭,盡是遍地橫流的鮮血。
    …………
    興州城,作為長安周邊的大州,沒有辜負它名字裏的“興”字。
    興州城的繁華,已遠超之前江戶經過的蓉州城。
    此刻雖然大雨傾盆,但興州街頭商販行人依舊絡繹不絕,仍是一派熱鬧的景象。
    傾盆大雨中,兩個牽著馬兒,頭戴鬥笠,渾身被雨淋透的少年持劍走進了興州城。
    兩人模樣都頗為俊俏,其中一人更是貌美不似凡人,赫然便是剛在翡翠湖邊經曆過一場激烈廝殺的江戶和川越。
    江戶帶著川越走進興州城後,七繞八繞拐進一條青石大街,站定在了一處大院門前。
    大院門匾上,用金粉刻著洗劍池三字。
    大院門口,還站著兩名名持劍的青衣男子。
    江戶牽著老黃立定在大院門口,望著大院門口的護衛們,臉色蒼白的不含一絲血色。
    他張開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卻隻感覺眼前突然一陣昏暗,然後倒了下去。
    昏沉中,他聽到了身後川越的一聲驚呼,繼而感受到了後背砸進水坑中的冰涼,和腦袋觸地的疼痛。
    然後腦袋一歪,昏了過去。
    …………
    興州城最中央,坐落著興州府衙。
    興州牧王帖,大唐萬和九年進士。
    十九年的時間,他從當初一個八品縣尉,爬到了今天的三品州牧,其中心酸曆程,不足為外人道也。
    大雨還在嘩啦嘩啦的下著,天色陰沉的就像是王帖此刻眼中的陰鬱。
    窗外幽深晦暗,書房內雖然被蠟燭照的明亮異常,但卻依舊掩不住王帖臉上的陰晴不定。
    書房中,除卻坐在主位的王帖外,還站立著幾名他貼心的管事和護衛。
    書房很靜,安靜的甚至能夠聽到蠟燭的蠟淚滴在蠟座上的刺啦聲。
    沉默良久之後,王帖站起了身子,打開了窗戶,任由細碎的雨珠灑進書房,打濕他案板上放置的名貴書畫。
    “他怎麽可能還活著?”王帖煩躁的捏了捏肥碩的拳頭,上麵已看不到絲毫的骨節。
    “白鹿書院是一群飯桶嗎?那個號稱千人斬的屠夫丁嵐也是個裝模作樣的廢物?!”他似乎已經看到了不多日後,長安城掀起的腥風血雨。
    “沒有人能想到江戶可以殺死丁嵐。”王帖身後站著的一個持刀護衛開口,聲音凝重,“就像是沒人能想到,江戶此子如今成能成為洗劍池的劍子。”
    “同江戶一齊進城的,還有一個長相秀氣異常的少年。”王帖最器重的管事朝著王帖作揖道:“此子的身份也已經查明。”
    “川越,大唐幽州人氏,現年十八歲。
    “大唐太始五年,父母因病雙故,遂於大唐太始五年春募兵,入左右神策軍駐紮塞北飲馬城。”
    管事停頓了一會兒,繼續道:“募兵期間戰績平平,並沒有展現出過人武藝,大唐太始八年春,就是半月之前卸甲返鄉,變賣家產後直奔長安而來,途中不知為何與江戶產生交集,然後在翡翠湖岸暴露出五品武道修為。”
    “丁嵐的死與這個川越,一定脫不了幹係。”王帖眼神一寒,低聲問道:“如今江戶和這個川越在哪裏?”
    “三天前就進了咱興州的洗劍池分舵,派去的暗哨至今還未發現兩人出來過。”一個負責暗哨的管事連忙彎腰行禮,小心翼翼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