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苦思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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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公公去相府傳旨的時候,徐奕正坐在院子裏雕什麽東西,他一手攥著刻刀,一手拿著一隻樟木雕刻的酒樽,見賀公公來,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碎屑,頷首行了一禮。

    徐奕偶爾在熙王麵前走動,與這位禦前第一內侍相熟,賀公公忙向他回了禮,笑道:“公子,三皇子自請禁足,親點了韶文君陪同,勞你走一趟昭陽殿?”

    徐奕點點頭,溫聲道:“好,勞煩公公帶路。”

    賀公公看著徐奕的淺笑,心底微微一驚,他跟了李儲這麽多年,前朝的陽奉陰違、兩麵三刀,後宮的虛情假意、惺惺作態,他什麽人沒見過,遊走在這些人之間,都快成人精了,卻偏偏看不透徐奕。

    這位韶文君聽到李泓自請禁足,他被帶去昭陽殿時,竟然一點聲色都不動,連緣由都不打聽,臉上掛著看不破的淺笑和沉靜。

    真不知道他是故作深沉,還是已經成竹在胸。

    賀公公吊著嗓子道:“嗐,也不是那麽急,公子可收拾些隨身衣物,怕是會在昭陽殿住上一段時日。”

    徐奕把手中的刻刀放在石桌上,木雕揣在袖中,依舊和煦地說道:“無妨,既是去昭陽殿小住,泓兒會準備這些。”

    賀公公有些弄不明白,三皇子一個半大孩子,哪會操心這些瑣事,自己的衣物還都是內侍料理,他的意思大概是梁貴妃會準備吧?賀公公也不好多問,帶著徐奕出了相府。

    昭陽殿東廂房已經被收拾了出來,徐奕小時候就時常來探望梁貴妃,有了李泓之後,也時不時地來查看李泓的功課,卻還沒在這裏過過夜。

    徐奕一眼就看出了,東廂的布置是李泓的手筆——案台上大赤赤的擺著一瓶桃花枝,室內的布置幾乎跟徐奕在侯府的陳設一模一樣。

    徐奕苦笑:這可不是光準備了衣物。

    還沒等徐奕“觀賞”完,李泓就抱著一床被褥進來了。

    他如今個子倒是長了不少,徐奕本身就身量欣長,他都快到徐奕胸口了,隻是年齡還小,抱著一床被褥差點把整個人都埋進去。

    徐奕慌忙接過來,放在床榻上,李泓的身子被帶的一歪,被徐奕牢牢按住了肩膀——他一向不急不緩地節奏總是能被李泓打亂,替他擋箭的時候是,替他開脫的時候是,現在幫他接著個被褥,還是。

    李泓一個皇子,親自給徐奕做這些瑣事,徐奕卻從沒以“不合身份,耽誤功課”為由訓斥過他,隻在課業上指點一二,其餘都是任由他開心就好。

    李泓環視一圈,覺得布置還算不錯,便問道:“住的還習慣嗎?”

    徐奕的腳還沒把昭陽殿的地給踩熱,哪裏會知道住的習不習慣,無奈地答道:“看起來……會習慣。”

    李泓彎了彎嘴角,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說道:“對了,你平日練的劍沒帶來,我差人去相府取。”

    徐奕忙拉住他:“自請閉關可是你自己說的,現在讓人去相府,問國相要計謀嗎?況且不就十天?什麽劍都能將就。”

    他說這話沒錯,李儲已經給好了題,李泓若是此時差人去相府,被人抓到把柄,反將一軍,作戰布局再好也是功虧一簣。

    李泓也知道這個道理,隻好作罷,轉念,他又問道:“子奕怎麽知道是十天?賀老九說的嗎?”

    徐奕疑惑道:“賀老九是誰?”

    “父王身邊的賀公公啊,收了九個假子,宮裏人都知道,就叫他賀老九。”李泓笑了笑,問道:“子奕不知道?”

    這個……還真不知道。

    徐奕“哦”了一聲,溫聲道:“別當他麵叫。”

    賀公公雖是內侍,卻是內侍的老大,熙王的“眼前人”,最能在李儲麵前煽風點火,徐奕也是擔心李泓的一時嘴快,被這老內侍聽到了,會給李泓穿小鞋。

    李泓當然不會傻到跑賀公公麵前大喊他“賀老九”,他拉著徐奕坐下,給徐奕倒了杯茶,小嘴叭叭地問:“子奕還沒回答我,你是怎麽知道十天的,這都能算出來,真是……”

    徐奕無奈地打斷他:“蒙的……隨口一猜。”

    “嗯?”李泓不信。

    徐奕苦笑一聲,解釋道:“約戰已經拖了半年,前幾日歆國送信說地點已經定了,催促我們早日定約戰時間。歆國把地點定在兩國交界的淮江,若是我,定會把時間選在清明之後,江水充足之時。”

    徐奕說到這裏就停了下來,這是他跟李泓談論軍政時的一貫作風——說一半留一半,讓李泓自己去想、去悟。

    李泓果然恍然大悟,接著說道:“熙國地處南方,將士尤擅水戰,中原地區的歆國卻不擅長,所以要等淮江的水漲起來,最佳作戰時間就在清明前後。今日恰好是春分,也就是說再有半月就是約戰的最好時機,父王留給我們的時間不會超過十五日,所以子奕你猜測是十天,對嗎?”

    徐奕笑著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的子奕就是厲害,剛來就把作戰時間定好了。”

    徐奕:“……”

    是讓你說這個嗎?

    徐奕敲了敲他的腦袋:“歆國不是傻子,把地點選在了淮江北岸,要渡江的不是歆國士兵,而是我軍,怎麽辦?”

    李泓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實在想不出有什麽辦法,可以讓不擅長水戰的歆國將士主動渡河,總不能往河裏撒刀幣?讓歆兵下河去撈吧?這要讓那小氣的內史大人知道,八成會噴出一口老血氣死,要不就拉著李泓一起跳淮江。

    徐奕扔下一句“好好想”,就起身去正殿,向梁貴妃請安去了。

    李泓趴在案上寫寫畫畫,冥思苦想徐奕留下來的問題。

    春分過後,南方就進入了陰雨天,一連下了好幾場大雨,淮江了水果然如同徐奕所料,眼瞅著漲了起來。

    一晃五六日過去了,李泓還是沒想出來,怎麽讓歆軍主動渡江,更別提點兵多少,布什麽陣,用騎兵還是步兵,先鋒用誰,主將用誰……

    徐奕一點也不急,依舊像在相府一樣,每日看書練劍——反正這裏陳設都跟相府相同,就多了個每日來晃悠兩圈,卻答不出什麽的李泓。

    第七日,雨停了,天還是陰沉沉的,像是能隨時接著下。

    徐奕征用了李泓的佩劍,穿著一身封腰箭袖的戎裝,在高台下武地衣襟翻飛。

    李泓坐在石階上,一手托腮,還在冥思苦想,他的目光落在徐奕身上——一身雅白色戎裝,臉上也沒有太多血色,高挺的鼻梁和修長的眉眼,讓他看起來有些清冷,眼角下的那道疤痕卻越發鮮紅。

    李泓心中一動,隻覺得這大概就是屈子筆下“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的感慨。

    “走神?”

    聽到這聲,李泓這才把目光重新聚焦,見徐奕已經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他麵前,拿劍鞘挑了挑他的下巴,把他從思緒中拉出來。

    李泓的目光有些躲閃,小聲道:“子奕,我想不出來。”

    徐奕把劍掛在腰間,從袖中取出一隻木頭削成的酒樽,遞給了李泓。

    樟木顏色本來就深,那隻“酒樽”雕得惟妙惟肖,簡直能以假亂真,腹上還雕了隻活靈活現的小馬——那是李泓的屬相。

    隻是敞口處被攔腰截斷,像是被砍了一刀。

    李泓驚喜地接過木雕,左看右看地擺弄了半天,問道:“這個是你親手雕的?”

    “嗯,進宮前在相府雕刻的。”徐奕把李泓手裏的“酒樽”轉了個圈,讓截斷的敞口正對著他,問道:“眼熟嗎?”

    李泓略一思量,眼睛亮亮地說道:“眼熟,這是熙國先祖,第一代開國君主李淼之物。”

    熙國的建國國君——熙平王李淼,曾有隻和李泓手上一模一樣的酒樽,隻不過李淼的是青銅酒樽,他這隻是木頭雕的。

    當年李淼一族護送天子遷都有功,被天子賜號“熙”,並以此建立熙國。

    李淼第一次到歆國去,是代表熙國參與諸侯國間的會盟,原以為歆國國君能以禮相待,不料,這個自稱謹守周禮的國君,卻根本看不上窮鄉僻壤來的李淼。

    並以主人對仆人的姿態,要求李淼給各位君主斟酒,李淼不敢得罪歆國國君,隻能忍氣吞聲地在後廚溫酒,然後一一給各國君主斟滿。

    席間,歆國國君甚至調笑李淼,說:“知九天有鳩,不知南國有熙。”

    意思是:在九重天上看到鳩鳥,都沒有在南方聽到熙國更稀奇。鳩鳥是一種比麻雀飛得還低的鳥,甚至飛不起來,在九天之上都看到鳩鳥了,也沒在南方看到熙國,可見熙國是個彈丸之地,不能稱之為國;同時鳩鳥也是一種弱智的鳥,暗喻熙國是不開化的蠻夷之國。

    這對李淼來說是極大的侮辱,但李淼硬是一言不發地伺候各位君主飲酒。

    歆國國君得寸進尺地說:“熙國國君斟的酒的確美味,熙國定能在國君的帶領下日漸強大,到時候若是不幸兩國交戰,李淼兄你可得退兵五十裏,讓著點我們。”

    這話又是在羞辱李淼了,意思是說:你李淼就是個沒出息的下人,不是當王那塊料,熙國永遠不可能有跟我大歆國抗衡的一天。

    眾人哈哈大笑,隻有李淼麵紅耳赤,最後還是梁國國君敬了李淼一杯酒,說李淼是“以酒會四方,是位賢士”,這才化解了李淼的尷尬。也是因為這件事,熙國與梁國交好多年,也有了後來梁王送李儲宗室女,熙王封其為貴妃的佳話。

    李淼回來後,偷偷帶回了歆國國君飲酒的酒樽,一劍削掉了敞口的一角,以此泄憤,卻也把缺了一角的酒樽保存了下來,之刻提醒曆代熙國國君當日之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