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韶文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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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毅“嘿嘿”笑了兩聲,大著舌頭說道:“我上次聽到這句話,還是我爹成親,替我娘擋酒的時候說的,嗝,怎麽子奕也要成親了嗎?”

    徐奕:“……將軍清醒些。”

    清醒些,你爹娘成親的時候,還沒你呢。

    張毅大概是真的高興,把酒樽往徐奕手中一塞,拉著他說道:“替三皇子喝也不是不行,三杯!不然三碗也行。”

    李泓扯了扯徐奕的袖子,低聲道:“我怎麽不知道你還會飲酒,別逞強。”

    徐奕沒回答,隻是揉了揉李泓的腦袋,然後斟了滿滿三酒樽,一杯接一杯地一飲而盡。

    李泓一挑眉,他還從不知道徐奕酒量這麽好,果然這人什麽都是不顯山不漏水,又能把所有事都做得妥妥帖帖,讓人心安的很。

    同時他又生出幾分挫敗感,覺得事事都要讓徐奕擋在他前麵,他恨不得跟徐奕互換了身份,把他當成皇子寵……還可以揉他的小腦袋。

    他想到這,嘴角都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身邊的徐奕身形卻晃了晃,一副站不穩的模樣,李泓趕緊起身扶穩了他,徐奕一手端著酒樽,一手按住額頭——像是已經不勝酒力了。

    李泓:“……”

    他剛默默誇完徐奕,沒錯吧?

    張毅連著大喊幾聲“豪爽”,又把徐奕手中的酒樽添滿,然後衝徐奕一舉杯,說道:“這杯我接著敬你!熙國有你們父子,可保百年安泰……隻是子奕啊,你可一定要收斂鋒芒、韜光養晦,萬不可像你父親一樣!”

    徐奕被他這一句震得清醒了過來,李儲防範徐修的心越來越明顯了,怎麽打消李儲對徐修的猜忌,也是眼下的當務之急,他沉聲道:“將軍慎言!”

    張毅訕訕地笑了笑,伸手去拍李泓的肩膀,笑道:“公子泓眼下跟子奕要好,事事依賴子奕,十年後呢?二十年後呢!高處不勝寒啊!”

    徐奕不動聲色地推開張毅的手,舉起酒樽一飲而盡:“你跟他說這做什麽?要喝酒我奉陪。”

    李泓呆呆地看著豪爽舉杯的徐奕,一時有些走神,這樣的徐奕,他沒見過。

    他剛才看的清清楚楚,張毅說完那番話,徐奕明顯皺了皺眉,隨後臉上掠過一絲傷感,才開始跟張毅痛飲。

    他為什麽要皺眉?有為什麽痛飲?是嫌張毅不該對他一個半大孩子說這種話嗎?臉上的傷感又是怎麽回事?是親眼目睹了李儲和徐修從無話不談的摯友,到相互之間連句真話都不能講的君臣嗎?

    他也是有這樣的擔心吧,有一天,他親自帶大的小皇子,開始不信任他,會猜忌他會謀權竊國,他也是要傷心的吧?

    李泓心絞的酸痛:他為什麽要擔心?

    等李泓回過神,徐奕已經七八杯酒下了肚,他甩甩頭,把腦子裏亂七八糟的猜測甩一邊,隻剩下一個想法:子奕不能再喝了。

    他起身把張毅又要倒酒的手攔住,說道:“子奕醉了,我先帶他回去,張將軍新婚燕爾,我們就不多打擾了。”

    張毅正喝到興頭上,哪肯放徐奕回去,忙拉著徐奕不讓走,說道:“公子泓有所不知,子奕不愛出門,難得賞臉跟誰喝酒,殊不知朝中的人情世故都在酒杯裏,日後他入朝為官,少不得讓一些人行方便……”

    “不必了!”李泓打斷他,冷冷地說道。

    大老粗張毅竟然也會談“人情世故”,根本就是為了讓徐奕留下喝酒,找的見人下菜碟的借口。

    可他這個借口卻直接砸在了李泓心上,他的子奕是多清高的一個人,難道要為了保護他的安危,顧著他的前程,甚至守著他的江山,去做那些虛與委蛇的事嗎?

    李泓一抬頭,眼神清明地看著張毅,一字一頓地說道:“他不需要,我雖一無所有,僅有的一條命也會護著他的傲骨。”

    他沒再理會張毅和宋照的滿臉震驚,扶著搖搖晃晃的徐奕出了將軍府的大門。

    宋照忙跟了出來,不放心道:“三皇子,我幫你們叫輛馬車吧。”

    “不用,相府離這不遠,我帶他醒醒酒。”李泓回頭看了他一眼:“宋照兄快回吧,別辜負了子奕的一番苦心。”

    他指的是徐奕和宋照“不來往”的事,宋照也知道,等徐奕去了殷林,他還要暗中保護李泓,接觸過多對三個人都沒有好處,便點點頭,又回將軍府去了。

    徐奕雖不能喝,多年習武下來,腳步卻不怎麽虛浮,幾乎不用李泓攙扶,他就能走成直線,李泓便隻拉著他的廣袖,帶著他在長街上走。

    徐奕腳步不虛,舌頭卻已經木了,大著舌頭道:“昭……陽殿”

    李泓還想著張毅剛才的話,一時沒反應過來,便問道:“什麽?你想去昭陽殿?”

    難道在東廂住習慣了?那倒無妨,現在回宮也方便的很,李泓拉著徐奕調個頭,往熙宮的方向去了。

    兩人腳程倒也不慢,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宮門口,徐奕抬頭瞧了瞧宮門,又略微思量一下自己剛才說了什麽,這才“哦”了一聲,說道:“昭陽殿,你要……小心。”

    李泓:“……”

    他不是要去東廂住,而是讓他小心昭陽殿的婢女和內侍!轉念間他心底又一軟:子奕連喝醉後還在擔心他。

    李泓欲哭無淚地輕聲勸道:“放心吧,昭陽殿的下人全部審問了一遍,有嫌疑的已經秘密處死了……子奕今晚不回相府了,行嗎?”

    開什麽玩笑,那可是一整條長街的距離。

    徐奕沒拒絕,李泓就當他默默同意了,扶著徐奕進了宮門。

    東廂,李泓沒有驚動內侍,隻吩咐女婢煮了醒酒湯,他自己親自動手,幫徐奕清理幹淨,又給他解了外袍,扶徐奕躺在塌上。

    徐奕是第一次喝得這麽醉,頭也不舒服,腹也不舒服,躺在塌上翻來覆去,李泓按住他的肩膀:“別動,越動越難受……起來把醒酒湯喝了吧。”

    李泓攬起徐奕的肩膀,隻覺得徐奕雖常年練武,肩頭卻消瘦的很,骨頭硬的硌手。

    他喝醉了酒正難受,一張臉白得幾乎透明,眼角的傷疤卻越發的鮮紅起來。

    順著李泓的胳膊起身後,徐奕半靠在塌上,就著李泓手上的湯碗,一口一口喝著醒酒湯。

    他眼神飄忽間看到擺在正殿的一隻錦盒,昏昏沉沉地抬手一指,腕骨挑的老高,問道:“那是什麽?”

    李泓見他把一碗醒酒湯喝的差不多了,再喝下去胃裏也不舒服,便放下碗,去取來擺地端端正正的錦盒,打開給他看:“是子奕送我的木雕。”

    徐奕眯著眼端詳了一會,問道:“又不是什麽貴重物件,放錦盒裏做什麽。”

    李泓雖被徐奕精心保護了多年,徐奕卻沒送過他什麽東西,反倒是李泓隔三差五地就往相府送東西。

    這個木雕算是徐奕正式送給李泓的第一件禮物,上麵還有他的屬相,李泓心愛的不得了——連在昭華殿被賀公公碰了一下,回來都立刻拿絹布細細擦了擦。

    他像是真如徐奕想的那樣,從哪學會了拐彎抹角地壞毛病,明明是想好好收藏起來,嘴裏卻說:“這也算是熙平王之物的仿品,熙國史上的一筆恥辱,是平王忍辱負重開拓山河的見證,還幫我解了昭華殿之危,所以我把它珍藏起來,時刻警醒自己。”

    徐奕皺了皺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李泓對王位的渴望越來越強烈了,他竟說不上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腦袋昏昏沉沉的,稍微思考事情就頭疼欲裂,幹脆又躺了回去。

    迷迷糊糊間,感覺有人緊緊抓住了他的手,把頭埋在了他的胸口,徐奕心中一動,卻沒能睜開眼,沉吟了一聲:“泓兒……”

    似乎聽到李泓“嗯”了一聲,稍微一抬手,就在胸口摸到李泓的小腦袋。

    他記得李泓小時候,挨了王後的打罵,就喜歡往他懷裏鑽,小家夥也不哭鬧,就安安靜靜趴在他懷裏,誰也叫不走。

    若是徐奕不在,他就縮在牆角,梁貴妃都叫不出來。

    徐奕心中一軟,撫摸著李泓的後背,輕聲道:“是我沒護好你,讓泓兒受了那麽多苦。”

    李泓聽到他這句,鼻子猛地一酸,差點紅了眼眶。

    一瞬間,徐奕落寞舉杯的樣子又出現在眼前,他喃喃道:“我能吃什麽苦,你把我保護的很好。可是子奕,你若擔心我將來會變成一個薄情寡義的君王,為什麽還要這麽護著我;你若從來都信我,又為什麽喝成這樣?”

    張毅的話像一口大鍾一樣撞在他心裏,一直嗡鳴著傳到全身各處。

    十年,二十年,他又憑什麽敢妄言將來,他跟徐奕不是兄弟,沒有血緣,隻剩“君臣”一道細絲一樣的名分,隨時可能崩斷。

    “之前我堅定地回答你,我想當君王,子奕,我現在又不確定了。”

    這是李泓第三次思考這個問題,一己私欲和殘忍的現實之間,宛如一道非黑即白的鴻溝,端看他有沒有自信,一擲生死地決定這場豪賭。

    而徐奕,也是他最賭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