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江香薷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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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到徐奕的那一刻,強撐的一股勁就全鬆了下來,腳下一軟,直接癱坐在地上。
等再醒來,人已經在昭陽殿裏了,他迷迷糊糊中記得,徐奕趕走那兩匹狼,就地采了草藥,揉碎了給他止小腿上的血,那種草藥,就是一種橢圓小葉的矮草。
後來他覺得一棵草就能止血很神奇,就找來一本《草木集》看,剛看了沒兩頁,就又失去了興趣,隻覺得上麵的繪圖和文字讓人頭疼,便把書扔到一邊,再也沒碰過。
而今天,他找到的幾種草,都是些外形眼熟的,是在當年在那本《草木集》上無意間看到的。
“紫珠。”李泓重複道:“我記得這個名字,當年我被狼咬傷,子奕就是拿紫珠給我止的血。”
徐奕沒想到他還能記住那麽早的事,笑著點點頭。
“紫珠,赤芍,江香薷,采了這三種,我就記得書上描寫的樣子和名字,至於作用和功效,倒是沒仔細看。”李泓對自己的一知半解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然後在池邊整理出一片地方,“子奕,來坐池邊,先把傷口清洗下,我幫你上藥。”
徐奕卻沒有立刻過去,像聽到了什麽不對勁,在努力回想什麽,喃喃著重複:“江香薷,江香薷……”
“什麽?”李泓見他出神,問道。
徐奕這才回神,走到李泓身邊,“你采的江香薷給我看看。”
李泓從一堆草裏挑出一棵帶紫色小花的,遞給徐奕,有些驚奇地問:“怎麽了?”
借著外麵泛起的晨曦,徐奕看清了那株植物,“這種草又叫銅草。”
江香薷李泓不熟悉,但說起銅草,他是知道的,昔日國相徐修曾跟兩人講過,銅草的根部能吸收銅,一般長在銅礦石附近,銅礦的數量根據銅草的數量而定,地麵上長的銅草越多,地下埋的銅礦就越多,有時候甚至整座山都是銅,也就是銅山。
夏朝時期,曾有個部落發現過一座小銅山,隻是當時冶銅技術不發達,這個部落沒能煉製出銅兵器;直到商朝前後,冶銅技術發展起來,那個銅山的資源才被挖掘出,被當朝商王下令煉製成各種銅器,大多以武器為主。
李泓瞬間明白過來,有這種草的地方就有銅資源,不管是冶煉出來做成祭祀青銅器,還是做成兵器,對一個國家的國力都會有著不小程度的提升。
他意識到某些可能性,驚喜道:“天太黑,我看到的範圍不大,但目之所及,這種銅草絕對不少。”
隻可惜——
“隻可惜我身為質子,即使發現銅礦,也做不了什麽。”李泓笑得有些無奈。
徐奕安慰道:“這片銅山地處殷林,尚屬駟國國土,駟國國君還未發現,可見最該歎息的不是泓兒,而是駟王了。”
李泓被他這個解釋逗樂了,“人各有命,說不準幾年後,我跟子奕就能親自來取這片銅礦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神態一派睥睨傲氣,是徐奕一直引以為傲的皇子。
李泓撕下一條衣服下擺,沾了池中水,將徐奕的衣領退下,露出傷口,一點點細細擦拭淨傷口周圍的血跡,他擔心池中水不幹淨,引起再次感染,便盡量不碰到傷口,。
紫珠被李泓的大手揉搓成汁液,細細密密敷在徐奕傷口處。深秋的清晨,天氣本就十分寒涼,洞中又有一池寒潭水,徐奕的肩膀露在空氣裏,沾染寒涼的汁液,不禁打了個寒顫。
“子奕。”李泓喉嚨沙啞地問:“你是不是冷?”
他說著就把自己的外袍脫了,不等徐奕反駁,就搭在徐奕半邊身子上,細心地沒讓衣袍碰到傷口。
“深秋夜晚寒氣重,你也不怕受涼……”
李泓心不在焉地聽徐奕嘮叨,目光卻遊絲般落在徐奕肩膀上,那肩頭並不寬厚,甚至有些單薄,哪怕流了血依然挺得筆直,靠近胸口的位置有幾道陳舊的疤痕,不知道是哪年哪月落下的戰傷。
他看著衣襟鬆散的徐奕,突然有些口幹舌燥。
那是他朝思暮想了多年的的人,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落在徐奕身上的目光就不一樣了,那是一種極度想要占有的目光,也許是因為徐奕護他太多次,總在他受難的時候站在他麵前;也許是因為徐奕太過優秀,穩妥內斂的性子太讓他著迷;也許什麽都不因為,隻是單純地喜歡。
毫無由來的喜歡。
幸而,他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不是感恩徐奕的保護,也不是把他當兄長或摯友,是純碎到極致的喜歡,無關其他,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他已經堅定了內心。
小時候,他還能借著年幼,在徐奕身上撒潑打滾,不用在意那麽多,現在長大了,總不能再跟個孩童一樣。
但徐奕近在咫尺的徐奕就像是迷人的毒藥,越是不能靠近,就越是讓他心癢難耐,最後他幾乎是逃一般地扔下一句話,“趁著天還沒大亮,我去查看下駟軍有沒有追過來。”
徐奕一愣,顯然沒搞懂他那是怎麽了,看著他這就要出去的身影,忙交代了一句“小心”,就聽他含糊著“嗯嗯”應了兩聲,便出了山洞。
等李泓走後,徐奕偏頭看著肩膀上的傷口,微微皺起了眉頭。
在馬背上受傷時,徐奕的確在走神,他覺得不太對,那些弓箭手,不管是在客棧的潛伏,還是後麵的追擊,都訓練有訓,不急不躁。
而十多年前,駟國兵臨城下時,徐奕在城樓上見過高鳴攻城,那是一種毫無陣法可言的進攻,急於求成,用兵浮躁。
一些經驗豐富、擅查人心的謀士,通常能從排名布陣中,看出背後將領的性格和心態,比如那一年的急於建功的高鳴,徐奕正是利用他這種心態,才將他引入江州城中。
但也有將領為了不讓敵人堪破,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比如徐奕,為人謹慎沉穩,用兵卻常常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而這次,背後之人顯然很穩,他清楚地知道徐奕和李泓的身手,安排了最妥帖的弓箭手。徐奕和李泓的最初反應是高鳴,因為他們分析過進入殷林後將要麵臨的局勢,但現在看又不像是高鳴。
但也說不好,畢竟十多年了,就算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也很難說高鳴不會變成一個有城府的人。
也或者,根本不是高鳴,駟國另有其人,想要他們的命。
蟄伏的危機像暗夜裏一雙看不見的眼睛,盯得人毛骨悚然,但也終會在破曉那一刻消失殆盡。
李泓是踩著清晨第一縷陽光回來的,再回來時,他臉上掛著笑意,像朝陽一樣,鮮活得不像話。他懷裏還捧著不知道哪裏摘來的山果,笑吟吟地道:“早飯隻能吃這個,可能有點酸。”
徐奕看到這麽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走來,不由地笑了笑,緊鎖的眉頭瞬間舒展,起身接過李泓懷裏的果子,拿到水潭邊邊洗邊說:“泓兒小時候爬樹摸魚的本領,如今一樣都沒浪費。”
的確有些酸,不過徐奕喜歡吃些酸酸甜甜的,李泓就慘了,吃不得一點酸,剛咬出些汁就酸得齜牙咧嘴,眼睛都迷成另一條縫,“不行不行,太酸了,也就子奕你能吃得下?”
徐奕笑了起來,“托父親的福,他以前閑來無事愛去林中轉悠,順手采些野果子,自己又不吃,相府裏沒有其他人,放的時間長就會腐,就隻能我吃了,一來二去反倒覺著好吃。”
這些事李泓是知道的,他笑道:“對,徐伯伯尤其愛摘枇杷,長在樹梢那些熟透的他又夠不著,隻能墊著腳摘半生不熟的,酸得很,真是難為子奕了。”
徐奕笑容有些恍惚,說起故去的父親,他總有些悵然所失,幽幽說道:“是啊,他愛吃的是柿子。”
李泓聽出了他話裏夾雜的哀傷,心裏跟著難過,徐修對徐奕而言,遠比李儲對他親密的多,李儲是君王,自古天家少親情,雖不至於涼薄,到底失了尋常父子的天倫,因此,他對李儲的思念遠沒有徐奕對徐修那麽多。
李泓有意岔開話頭,“對了子奕,弓箭手沒有追來,但是在山穀四周都有埋伏,我們要想離開,恐怕要廢一番功夫。”
徐奕不是愛悲春傷秋的人,也知道李泓這個轉化生硬的話題是為了什麽,便順著他的話說道:“看起來我們的敵人很有耐心。”
“子奕。”李泓麵色微微嚴肅了些,“我有個猜想。”
徐奕抬頭去看他。
“我覺得想殺我們的人,不是高鳴。”李泓說:“不,準確來說,背後的人並不想要我們的命,反而想在試探。”
他分析道:“我剛才查看的時候發現,四周雖然都有伏兵,卻沒有要進攻的跡象,總不能浪費那麽多兵力是想把我們困死在這裏,這是其一;其二,我身為質子,一旦行程延誤,駟國那邊一定會派人來尋,就算高鳴在駟國一手遮天,駟王也不可能連過場都不走,高鳴不敢這麽明目張膽。”
徐奕點頭,“嗯,還有其三嗎?”
“其三,手段不對,我雖沒有與高鳴交過手,卻跟著徐伯伯研究過他打的仗,那是個狂得沒邊的人,他不會用這種費事費力的手段抓人,看到埋伏的士兵之後,我想背後之人一定不是高鳴。”
徐奕眼底有笑意化開,是驚喜,他帶大的皇子有些讓人出乎意料了,“那你為什麽說背後之人在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