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透骨寒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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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麵色都變了變,然後把目光集中到李泓懷裏那個昏迷不醒的人身上。

    連高鳴都有些意外,看著仇平問道:“怎麽回事?不就是在涼水裏待了一夜嗎?”

    其實李泓心裏也有疑問,徐奕體質不算差,就算之前的病沒好全,被涼水浸泡一夜也不至於一直昏迷。他把徐奕抱起來時,徐奕的神色明顯是忍了痛的,當時說的也是“疼”,而不是“冷”。

    他心裏一凜,冷著語調問道:“你們對他對了什麽?”

    高鳴想說什麽,被仇平搶了先。

    仇平是宮裏的內侍,這種場合下本輪不到他說話,但他臉上竟也沒有一絲慌張,看起來比高鳴還鎮定,他指著徐奕道:“此人陰謀詭計頗多,攪得駟國不得安寧,你們且看今日中都的亂象就能推測一二。”

    一時間,周圍人麵色有些精彩,尤其是景瑜和高琰,今天中都大街上的混亂是他倆和李泓幹的,跟徐奕還真沒關係。

    隻不過景瑜擔心合作夥伴的安全,趁亂攀上了駟王,還三言兩語給駟王分析了徐奕的作用,這才在關鍵時刻趕來鎮場子;

    高琰則是趁機拉攏了江郢,他給江郢挑挑揀揀講了些高鳴的陰謀,江郢本在祭祀大典上對高鳴就有所懷疑,聽高琰說完當即就決定倒戈。

    仇平這番話其實也隻是場麵話,說給駟王和江郢聽的。

    他家主子一向殺伐果決,絕不會留後患,卻偏偏沒有立刻殺了徐奕。石牢裏的水雖然夠涼,但也是□□上折磨人,還不至於要命。

    他當了多年高鳴的心腹,知道高鳴留了惻隱之心,等當上君王,遇到什麽困惑或許還能向徐奕問個計策。

    但他知道徐奕不能留,也完全沒有可能會再幫他主子,所以他決定幫高鳴一把。

    景瑜走到李泓麵前,撥開徐奕身上裹得嚴嚴實實的衣袍,麵色一凝,徐奕頸間原本白皙的皮膚有些泛著青,像中毒的樣子。

    他其實也不太確定,試著問了一句:“是,寒骨?”

    李泓蹙著眉,沉聲道:“寒骨是什麽?”

    回答的人是高琰:“一種寒毒,能迅速深入人的骨髓,毒發時寒氣從骨髓透出,洗刷人體全部經絡,輕者疼痛不已,重者……”

    重者挺不過去就死了。

    他如今這副病懨懨的破身體,全是拜這種毒所賜。

    高琰見李泓瞬間沉下了臉色,寬慰道:“韶文君接觸寒骨時間不長,想來是能……”

    他話沒說完,就見李泓已經越過他,徑直走到仇平麵前,抬腳踹了過去。

    仇平被踹出去老遠,趴在地上咳了幾聲,臉上竟然還帶著笑意。

    他怕踹嗎?他死都不怕!

    打算說出自己給徐奕下毒的時候他就豁出去了,眼下這境況,隻要徐奕一死,駟王就不會再有顧忌,隻能傳位給他主子了。

    也算報了主子多年前的救命之恩。

    隻是他沒料到李泓這麽快就來救出了徐奕,那毒毒不死他,這才當眾說出徐奕中寒骨的事,讓駟王和國相明白,這已經是個沒有用的人了。

    高鳴原本還在震驚,仇平竟然背著他私自給徐奕下了毒,但被人當眾踹了隨從,他又頓時覺得顏麵盡失,怒道:“打狗也要看主人吧。”

    李泓完全不介意給他也來一腳,被景瑜和高琰一人一邊拉住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比池水還寒,讓人忍不住跟著一顫,他說:“高鳴,等死吧。”

    說完,李泓沒再理會任何人,抱著徐奕抬腳走出這處是非之地。

    回到質子府,李泓先是把徐奕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除了渾身冰涼,也沒有其他傷處,看來是真中了高琰所說的寒骨毒。

    隻是這種毒該怎麽解?

    沒讓他等太久,高琰隨後就跟來了質子府,他來的時候李泓剛把徐奕安置在床上,拉過被褥蓋好。

    高琰先是吩咐了福子,多在屋裏燒上幾盆炭火,然後才對李泓道:“去多拿幾床被子,這種毒最怕冷。”

    李泓照著做了,又問他:“這毒到底應該怎麽完全祛除?”

    “其實沒法完全祛除。”高琰剛說這麽一句,就見李泓皺起了眉,心裏暗歎一聲,這三皇子對徐奕還真是上心,便解釋道:“但隻要一直不讓他再受涼,慢慢就能緩過來。”

    李泓沉默了會,半晌才說了句:“怪不得你總穿這麽厚。”

    高琰一愣,旋即笑了,“你猜出來了。”

    “我小時候被高鳴在水裏泡了七天,我娘哭著把我撈出來時,我身子已經僵了。她不敢聲張,也不敢請太醫,那時候在宮裏過得難,連炭火都沒有,娘就天天做秀活,偷跑出宮去賣,換些炭火和被褥。”

    李泓也不知道說什麽,他想他可能不會安慰人。

    好在高琰也沒想等他說什麽,接著說了宮裏的一些事,又交代了些要注意的事宜,就告辭離開了。

    屋裏點著好幾盆炭火,徐奕身上蓋了三層被子,身上還是冷冰冰的,臉色泛青,連呼吸都很微弱。說的難聽些,有點像剛從墳裏刨出來屍體。

    這讓李泓很受不了,他要時刻摸著徐奕的脈搏和心跳,才能稍微安心些。

    李泓一直守在床榻前,隻穿了一層中衣,還是熱得滿臉汗珠,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像是聽見了徐奕的聲音,猛地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睡著了,眼簾上的額汗珠流進眼裏,酸疼地讓人煩躁。

    “疼……”床榻上的人突然呢喃了一句,緊鎖著眉頭。

    李泓立刻去抓他的手,俯身道:“子奕,你怎麽樣?還疼啊?”

    “疼……泓兒。”

    徐奕不是會輕易喊疼的人,現在能一連喊出兩個,看來是真疼的受不住了。

    “是毒發了,子奕,你,我……”一句囫圇話都沒說出來,他慌慌張張的,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

    剛好一滴汗珠從眼角滑落下來,像是落了一滴淚。

    他其實是想哭,很無助的感覺,聽見徐奕的聲音就想哭,大概是知道徐奕沒法安慰他,就又把一股子酸澀憋了回去,連想哭的念頭都沒了。

    或許有人愛哭隻是想哭給特定的人看,若是那個人看不見,沒法說什麽做什麽,也就沒什麽意義了。

    想了一會,李泓突然道:“子奕,抱歉了。”

    說完,他把自己的衣服脫了,掀開被子,進去抱住了徐奕。

    肌膚相觸的一瞬間,他狠狠抖了一下,如果他沒感覺錯,徐奕也明顯顫抖了。

    李泓緊閉著眼睛,嘴裏不住念叨著什麽,若是此時徐奕是清醒的,應該能聽得出他在背誦心經。

    這倒也不怪他這時候了還心猿意馬,畢竟那是他渴望了十多年的人,此刻就赤身裸|體地抱在懷裏,能心如止水才真是不正常了。

    說真的,這一幕他都夢到過無數次了。

    但徐奕的身體是冰涼的,他身體裏的燥熱剛冒出,就被這冰冷吞噬的一絲不剩。

    最後,他跟徐奕兩個人都冷靜了下來,徐奕體內的寒氣發作的也沒那麽厲害了,輕微發著抖。

    一直到晚間,徐奕才徹底靜下來,呼吸是均勻的,像是睡著了。

    李泓靠在徐奕心口的位置聽了一會,然後悄悄下床穿好衣服,幫徐奕蓋好,才出了門。

    外麵又在下雪了,他想起江州很多次下雪都是在年末,或是年端。那幾日宮裏事多,要祭先祖、拜水神、聚闔宮筵……滿宮的皇子公主和嬪妃,沒有一張臉是他想見到的。

    他想跟徐奕一起看雪,又總被拘在宮中出不來。

    好像這個願望一直都沒能實現,就連今年在中都,雪下得更大了,他跟徐奕也沒機會撐著傘,一起在白雪紅梅中賞一次雪景。

    總有各種人和事擾人清靜。

    所以他想,王位還是要爭的,否則就像現在,他什麽都沒有,連徐奕的周全都護不了,更別提別的什麽。

    李泓悄悄去了後院,那裏有一口水井,平時福子他們就是從這打水洗衣做飯。這會兒天已經黑透了,後院沒什麽人,他放下木桶提了一桶水上來。

    當頭澆下。

    冬日裏的天,澆上一桶涼水很是酸爽。

    李泓腦子沒病,也不是自殘,他的目的很簡單——他想發燒。

    他想,自己體溫再高一點,抱著徐奕暖起來時,徐奕的痛苦就會少一點,毒發的時常也會短一點。

    幾桶冷水澆下,渾身上下都濕透了,風一吹,衣裳和頭發很快就結了冰。

    雪越下越大了。

    等他回到前院時,福子和幾個下人看到他都驚呆了,忙拿了披風要給他裹上。

    李泓擺擺手,吩咐福子把他屋內的書案和書簡都搬到院子裏來。福子不明所以,但能看出自家主子的麵色不太好,也不敢多問,隻好一一照辦了。

    福子他們懷疑李泓傻了,他竟然坐在大雪裏看起了書簡,福子沒忍住,上前問道:“主子,您這樣會生病的,徐公子還病著,您再病倒了,那咱們府……”

    “我病不倒。”李泓打斷他,他本不想跟福子解釋什麽,但又被念叨的心煩,直接說道:“我發熱了才能把子奕暖起來。”

    福子愣了一會神,半晌才“哦”了一聲。

    “回去。”李泓朝他們說了句:“沒事別過來。”

    福子走後,李泓終於能清清靜靜地看書了。

    看了一會,又覺得有些乏,便提筆沾了墨,想寫些什麽。

    李泓猶豫了會兒,落筆一個“奕”字,他很小就知道,積累光明曰奕,是臣與君奕世為通好也;是赫奕章灼,若日月之麗天也。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他彎了彎嘴角,提筆寫道:姣美為奕,自江州而至全國,凡容顏姣好者謂之奕,凡德才兼備者謂之奕……

    三皇子腦子裏不正經的詞有很多,皆能加注到一個人身上。隻是再輕浮的詞,在熾熱的心裏滾一圈,也能變得敬重至極。

    雪落了滿書簡,他幹脆把外袍脫了,支在書簡上方,隻穿了件雪白中衣,像極了某天雨夜中那個抄書的人。

    墨汁順著羊毫落筆成頌,成了最大言不慚的讚美和最迤邐深情的繾綣。

    院內隻餘下簌簌落雪的聲音,天地一片靜謐,隻有牆邊那棵桃花樹,默默陪伴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