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李泓進來時，兩個人神色都不太對，尤其是李泓。他原本一個人在西廂床榻上躺了一會，擔心徐奕身體還沒好全，便過來問了問。

    本來他想著以徐奕的性子，再難受也不會跟人說出口，誰知竟然等來了一聲“嗯”，他當時腦子轉的飛快，“嗯”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他可以進去抱著那個人。

    以前徐奕不省人事時，他怎麽抱都行，現在兩個人都是清醒的，再讓他這麽走過去掀被子抱人，著實有些太難為情了。光想到這些他全身就酥酥麻麻的，心也悸動得厲害。

    不過好在徐奕不是那個意思。

    有些慶幸，也有些失望。

    他進來時是垂著眸子的，沒敢亂瞟，所以沒看見徐奕慌忙低下頭的模樣，聽到徐奕問的話，便心不在焉地答了句：“這不是外麵涼快嗎。”

    徐奕腦子是還沒理順，一時沒覺出他這話是什麽意思，將愣了一會，連李泓怎麽給他裹了被子，叮囑了句什麽，又是什麽時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等回過神，屋裏已經又恢複了安靜，仿佛從來沒人來過，而屋裏的炭火卻被誰添地更足了些。

    他這會才反應過來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李泓的燒還沒退，想是身上熱著也不好受，這才說了“外麵涼快”的話。

    大概不是專門來看他的……

    突然有些不知道什麽感受，他發寒症時李泓抱著給他暖，現在他寒骨好的差不多了，就一個勁的把人往外推，明明李泓也說過抱著他涼絲絲的，很舒服。

    李泓小時候也不是沒生病發熱過，就是後來長大了，也偶爾有個頭疼腦熱的小病，也不見得一生病就得抱著個大活人降溫，那成什麽樣子了。

    徐奕也分不清他現在是什麽心情，失落？愧疚？羞赧？又或者所有情緒摻雜在一起，像一窩蜂一樣把他原本絲絲分明的心弦攪成了一堆亂麻。

    若是以往，他一定穩穩當當地叮囑李泓喝了藥就捂好被子睡覺，夜裏發發汗，第二日就能好很多。現在倒好，不僅把囑托忘得一幹二淨，反而連李泓的囑咐也沒聽到。

    到底是怎麽了？

    想得久了也能入睡，就是睡得很不安穩，恍惚間夢到很多事，有虛有實，有點分不清是夢境還是回憶。不過有件事他記得倒是清楚，那是他和李泓經曆過的往事，那時候李泓還很小……

    李泓小時候有點精分，之所以說精分，是因為他性子完全是看人下菜碟，或者說由心情決定。

    在昭陽殿和相府都有人寵著，他就跟個人來瘋一樣，常常能聽到這小皇子吱哇亂叫或是咯咯笑的聲音，活潑地能上天。

    不過那時候梁貴妃在後宮的對頭多，徐國相在前朝的政敵也不少，他本身又頂著水神轉世的名號，難免有人看三皇子不順眼，想要敲打一番。

    明著不敢，就來暗的，通常三皇子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吃了一嘴的虧，那時候他還小，有時候能分辨出是有人在陷害他，有時候完全覺得是自己運氣不好，才走到哪都有絆子。

    受了小委屈，苦著臉笑一笑就過去了，受的委屈大了，他就一言不發地鑽進角落裏，也不哭鬧，就蜷成一個小團子，誰都叫不出來。

    跟他正常時上天入地的樣子簡直天差地別。

    那時候徐奕就知道他有這個毛病，沒事的時候就盡量多跟著他。不過徐奕那時候也不大，十一二歲的樣子，但總歸比李泓要穩重些，能及時分辨出一些陷阱，拉著他小心避開。

    讓李泓有種錯覺，仿佛隻要有徐奕在，他就特別順，連鑽角落的次數都少了很多，畢竟小團子性子倔，鑽進去就不出來吃飯，他餓。

    他覺得徐奕才是水神轉世，幸運之神，不強脾氣的時候逢人就誇。

    就有些相熟的嬪妃大臣逗他，說既然徐奕這麽厲害，那你借給我幾天唄？

    他就會像個護食的熊崽子一樣，一把把徐奕拉到身後，嘟著小嘴道：“不行，我的！”

    也不知道他那剛到人家腰身的身高哪能擋得住。

    不過總有人權勢遮天，不需要來暗的就能把熊崽子折騰得夠嗆，因此徐奕是怎麽護都護不住的。

    那時候王後對他已經很看不順眼了，動不動就找茬。

    有年初夏，李泓從國相府回宮，手裏捧著個小罐子，裏麵是徐奕給他剛做好的槐花蜜。小孩子得了什麽好東西就寶貝得很，一麵想藏著誰都不給看，一麵又止不住想向所有人炫耀。

    他就雙手捧著那個蜜罐，一邊用袖子遮著，一邊又故意抬得老高，都掬到胸前了。

    經過書閣花園的時候正巧碰見大皇子李恢，李恢比他大了七八歲，也正是孩子心性的年紀，見李泓神秘兮兮地抱個罐子，就忍不住問了句“你抱的什麽”。

    李泓跟王後雖然不對付，跟李恢倒沒什麽過節，李恢小時候又是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問了話激起了李泓炫耀的心思。

    他麵上裝作沒什麽，心裏像裝著一隻歡脫的小麻雀，挪開袖子指著蜜罐說：“這個啊？是子奕給我做的槐花蜜，他剛學著做的。”

    意思是他多有麵子，徐奕剛學會就做給他吃。

    李恢跟徐奕年齡相仿，雖然跟徐奕不是很熟識，但畢竟是同齡人，徐奕偶爾也在宮裏走動，兩人屬於點頭之交。

    他其實很欣賞徐奕，也有結交之心，隻是王後一直把他圈起來讀書，沒機會罷了。

    反倒是李泓這個跟徐奕差了七歲的小孩天天纏著人家，還能吃到新做的槐花蜜。

    李恢看著小罐子抿了抿唇，問道：“好吃嗎？”

    李泓點了點雪白的下巴。

    “我也想找他要點。”李恢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小孩子對寶貝的東西都有極強的占有欲，李泓當即就說：“沒了，相府的那一整顆槐樹的槐花就做了這些。”

    這話倒不是哄李恢，是真沒了，一大筐鮮嫩的槐花就釀出這麽點，全在他手裏了。

    李泓經常去相府蹭飯，徐奕給他準備了隻專屬的小碗，想讓他嚐嚐鮮，又怕他吃壞了牙，便就盛上碗底量的蜜，剩餘的全裝在小罐子裏。

    李泓不舍得吃，拿筷子挑出來點喂到徐奕嘴裏，雙眼亮晶晶地問好吃嗎，得到肯定答案後就更舍不得吃了，拿小勺子把碗底那點都倒回罐子裏，然後抱著就不撒手了。

    宮裏膳房是不做這些東西的，要做也是做些珍貴的花蜜，像土生土長的槐花是沒有哪位貴人想吃的。

    盡管很香甜，但有失|身份。

    李恢聽得他這話有些失望，試著問道：“我能嚐一口你的嗎？”

    李泓有些猶豫，畢竟他自己都沒舍得吃一口呢。不過他炫耀都炫耀完了，把人家好奇心勾起來又不給嚐，就太說不過去了。

    正要掀開蓋子，就聽見身後有人說道：“什麽貴重的物件也隻當你開口要？”

    是王後帶著侍從們來了，這句話雖然是訓斥李恢的，卻字字嘲諷李泓。李泓一向避著王後，看見她來，略略請了個安就想走。

    卻被王後身邊的老內侍攔住。

    “給他奪過來，別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宮裏帶，沒一點教養。”

    李泓哪肯讓老內侍搶走，拚命捂在懷裏。

    其實也就一罐蜜而已，不是什麽貴重東西，相府樹上的花苞摘完了，隨便換一棵摘了再做，大不了明年再吃，可也不知道這是觸了李泓哪片逆鱗，他竟明著跟王後硬剛了起來。

    他一個小孩子，個頭沒有人家大腿高，哪爭得過老內侍，反正到最後，罐子掉在青石岩上，摔得粉碎。

    那是他第一次嚎啕大哭，他不記得最後事情是怎麽處理的，也不記得是誰把他帶回昭陽殿的，隻知道那回他哭得打嗝，回去就縮進角落裏了。

    縮了大概有三天吧，梁貴妃叫不出來他，連徐奕也叫不出來。

    那是個很小很小的牆角，旁邊是個矮腳櫃，前麵是個側放的書架，剛好留出一方能讓他躲在裏麵的空隙。

    徐奕拿著好吃的，隔著書架引誘他出來，他也不說話，隻拿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徐奕，眼睫還是濕漉漉的。

    最後實在餓得受不了了，就把徐奕放在旁邊的食物一點一點扒拉過去，在裏麵就跟個受驚的小老鼠一樣，抱著膝蓋啃。

    李泓性子倔，尤其是這個時候，梁貴妃不敢貿然讓人搬開櫃子，便在書架旁給他講，一些蛇蟲蜈蚣最愛鑽牆角裏，會趁他睡著的時候咬他。

    想讓他害怕了自己出來。

    李泓那一小團的身子抖了抖，還是沒出來。

    就是那個時候，他在裏麵仔細想了，一罐槐花蜜而已，他怎麽會哭得那麽難過。想了三天終於想通了，他哪是為了一罐蜜，分明是他最珍視的人給他學著做的東西，被別人輕而易舉毀了。

    他一口都沒嚐到。

    也是那個時候，李泓突然知道他對徐奕的感情很不一樣，至於怎麽不一樣，他還想不明白。

    他把做槐花蜜的人換成其他任何一個人，然後再去想他會不會哭，答案都是不會。

    徐奕知道李泓害怕，陪著守了三天，第三天夜裏，他跟李泓講沒什麽故事性可言的故事，說著說著就倚著櫃子睡著了。迷糊間，忽然覺得有個小身子擠進了他懷裏，也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好像嘴角被人啄了一下。

    睜眼看到是李泓，就忙把他圈在懷裏了，生怕這小孩子一個不開心又鑽了回去。他哄道：“泓兒想吃槐花蜜我再給你做，你看槐花我都摘好了。別跑了，聽話。”

    李泓沒有跑，隻是安靜地任徐奕抱著，眼睛亮得灼人，他說：“不做了，我吃到了，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