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桃花灼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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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奕發現李泓時已經又過去了一炷香的時間,西北狼犬跑來叼他的衣角,他才在稠密的藤蔓後麵發現了李泓。
看到李泓的那一瞬間徐奕有些懵,那個穿黑衣的人蜷縮在角落裏,屈著膝,微垂著頭,一手繞過肩膀捂著傷口,可能他原本隻是想止血而已,但這個姿勢莫名看起來很可憐無助。
像他小時候無數次鑽進角落時的樣子。
徐奕終於找到了,卻呆愣在咫尺的距離,就這樣把目光釘在了李泓身上。他想,是不是這麽多年來就一直沒有保護好過他,才讓他這麽喜歡把自己藏起來。
“子奕?快!”景瑜見他愣住,出言提醒他:“傷口還在往外滲血,先止血。”
徐奕這才反應過來,慌忙掀開藤蔓,找出止血傷藥,先給李泓包紮好,才把他抱了出來。
那隻西北狼犬乍一看見李泓有點激動,在他手上舔了舔,進而還想去舔李泓的臉,被徐奕摁住了腦袋,嗷嗷嗚嗚地叫著。
李泓也不知道是被這聲音吵醒的還是被舔醒的,皺著眉頭睜開眼,看到是徐奕,叫了聲“子奕”,實在支撐不住,就安心地在徐奕懷裏昏睡過去了。
其實他那聲“子奕”根本沒叫出口,隻是嘴唇動了動,徐奕從口型上分辨出那是他的名字,手心攥地更緊了。
景瑜還沒見過這樣的徐奕,總覺得有些……不一樣,但眼下他來不及多想,出言提醒道:“高鳴的人也下來了,這裏不安全,我們先出去。”
等回到相府,駟王已經派來幾個醫者過來,景瑜眼看著徐奕狀態不對,也跟了來,高琰得知消息後也趕了過來
高琰身體弱,今日又強迫自己騎馬,這會再奔波過來,有些受不住,咳了一陣,感慨道:“中都還真是個是非之地,前些日子你中了寒骨,三皇子也是這般擔驚受怕,現在倒是掉了個個兒。”
徐奕垂了眸子,沒接話。
半晌才勉強打起精神說道:“你身子弱,又奔波了一天,這裏正好有幾位醫者,讓他們給你瞧瞧。”
高琰笑了笑,“無妨,不勞煩醫者了,將養一下就好了。”
他的身體他自己最清楚,眼下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麽忙,再拖下去可能自己的身體都要撐不住,便略交代了幾句就離開了。
景瑜見徐奕微微失神,安撫道:“駟王已經在查了,這件事很容易就會查到高鳴頭上,到時候就算不處置高鳴,逼他交出解藥還是沒問題的。”
徐奕看著床榻上的李泓,說道:“我怕泓兒等不了。”
“他處理傷口很及時,第一時間拔|出來毒箭,又放出了毒血,毒性殘留得不多,想來是沒有大礙。”景瑜看了徐奕一眼,又說道:“子奕……你太急了。”
徐奕被他這句話點醒,看了看景瑜,這才緩緩吞吐了一口氣,輕聲道:“泓兒是我看著長大的,情分與普通佐臣不同,我……”
“子奕。”景瑜打斷徐奕的話。
算起來,他跟徐奕認識也將近七個年頭了,從江州到殷林再到中都,他見證著這對主上和臣子的情意。以前他事他不清楚,也不做評判,光以他知道的那些來說,就遠不止徐奕所說的竹馬之情、佐臣之情。
有那對主上與臣下同塌而眠、有哪個主上為臣下親手煮醒酒湯、又有哪個主上為了救臣下不顧性命去劫獄……這還隻是他眼見的,看不見的地方呢?
同樣,徐奕得知李泓中箭後的失態,見到李泓受傷時的錯愕,以及現在的失神,眼裏的擔憂、恐懼、懊惱、自責……這都隻是再普通不過的情意嗎?一絲其他都不摻雜?
他雖不曾娶親,卻知道“情”之一字蒙蔽了多少當局者的眼睛。
“子奕。”景瑜道:“我觀園中桃花灼灼,你可去樹下,聽一聽自己真正的心聲。”
景瑜說完這句話就離開了,徐奕思索他這句話思索了良久。
醫者說李泓的毒不致命,需要定時放傷口裏的血,徐奕稍稍放心了些。即便是這樣,因為是李泓情急之下自己拔的箭,傷口仍然觸目驚心,隻不過現在纏上了紗布,隻能看到滲出來的隱隱血跡。
院裏的桃花確實已經盛開了,隻不過大多還是花苞,要是李泓好好的,再過幾日他就該剪枝插花了,像以前很多年那樣。
春日裏的夜還有些微涼,徐奕站在一樹桃花前,抬頭安靜地望著花枝,眼裏浮現地卻滿是李泓的笑臉,從小到大,從稚嫩到堅毅……容貌在發生著細微的變化,但這個人卻一直未曾遠離,總在他回頭就能看見的地方。
想想也是,徐奕自問自己是個多疏離的人啊,跟任何人都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卻一直允許李泓在自己身上撒潑耍賴,都為他破了多少次例,失過多少次態了,那麽多縱容裏就真的沒有一點叫做“喜歡”的情緒嗎?
就算在克製,他也是個正常男人,那些抓皺了的被褥,荒淫迤邐的夢境,和身體裏控製不住起的反應……無一不在宣告著,他對李泓的渴望。
身體騙不了人。
聰明如景瑜,一個外人都看出來了,暗暗提醒他來樹下問自己的內心;遲鈍如徐奕,到這種時候再看不清自己對李泓的感情,那他就真的可以稱得上愚鈍了。
那原本裝滿家國天下的心早就給一個人留了專屬位置,不一樣了,別再自欺欺人了。
“泓兒……”不知想到了什麽,徐奕突然截斷了喉嚨裏的音節,然後語氣輕柔又鄭重地叫了聲:“李、泓。”
這是他第一次完整地叫李泓的名字,有些燙嘴燒心,這個名字像是有魔力,出口的一瞬間就帶著徐奕心裏一陣劇烈的悸動,連帶渾身都像刮過一層細紗,酥麻又繾綣。
徐奕伸出手,想觸碰其中一朵灼人的桃花,骨節分明的手指快要碰到花苞的一瞬間,又像被燙著了一樣,猛然縮回了手。
他在做什麽?
徐奕猛然驚醒,李泓是王室子弟,是他千辛萬苦想要送上王位的人,怎麽能對他有這種想法?是想讓他在史書上“千古留名”嗎?讓後世之人都來瞻仰這個好男風的昏庸帝王?
退一步講,當今天下雖已不是克己複禮的朝代,但周禮尚存,他從小讀禮義廉恥,就真的能什麽都不顧了嗎?
再退一步,就算他不顧一切,拋開禮義廉恥,那李泓知道他心意後會怎麽看他?一向視為肱骨,最為親近的臣子,對他存的竟然是這種心思。
“他會嚇壞的吧。”徐奕自嘲一笑,笑得比初春結的杏子還酸澀,“無奈、嫌惡、失望,總有一個他要加注在我身上。”
起了涼風,徐奕骨子裏的刺痛又有要發作的趨勢了,像尖銳的冰渣在體內用力揉搓,他卻沒有回去,刺痛的感覺讓他心神格外清明。
這種近乎自殘般的痛快讓他隱隱想起李泓的一件往事——他曾經做過一隻樟木酒樽,因著是送給李泓的,便在上麵雕刻了隻小馬,那是李泓的屬相。
後來那隻酒樽碎了,李泓便把上麵的小馬圖案給刮了下來,打了空,做成木牌掛在脖子裏。盡管邊沿被打磨的很光滑,卻因為是酒樽的一部分,它是帶著弧度的,掛在胸前多多少少會有些紮人。
也是一次偶然,他看見了李泓胸前被木牌劃出的口子,深深淺淺的血痂。他質問李泓怎麽回事,李泓最後也承認了,說是見不到他時就很急躁,會磨蹭那東西刺痛皮膚,痛覺能分散注意力。
大概就跟他現在那寒骨凝神差不多。
隻是那時候李泓剛經曆大變,失了父親和儲位,身邊隻有他一個可以信賴的人,有些輕微的自虐傾向也不能說不正常,可他自己這又算什麽?
徐奕一直待到疼得受不住,才喘了口一直強撐著的呼吸,回到西廂,在李泓床榻邊上坐下,眼睛盯著李泓輪廓分明的臉龐。
李泓還在昏迷中,也不知道中的是哪種毒,可能傷口疼得厲害,眉頭微微皺著。
他伸手扶了下李泓的眉心,輕聲道:“泓兒,以前話本裏總講些男女情愛,我沒聽過幾本,卻也知道對愛人“求而不得”是八苦之一,世人寧願眼不見,從此相隔,也不願忍受近在咫尺卻得到的苦楚。”
“倘若讓我看著你娶妻生子,天倫永樂,我也是做不到的。”徐奕苦笑一聲:“是啊,書中的道理從小就懂,怎麽到自己身上,就全然做不到了呢,可見我也是個庸俗之人。”
“所以泓兒……等你登上王位,就容許我歸隱吧。”
“你的史書裏,終究不會有我的隻言片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