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言不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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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泓已經很久沒用這種語調說話了,從他小時候最後一次鑽角落就再也沒了。
“做噩夢了嗎?”徐奕輕撫著他的後背問道。
“嗯……”李泓微點了下頭,他昏睡了好幾天,嗓子啞得厲害,聽起來尤其失魂落魄,“子奕,對不起。”
徐奕一愣,顯然沒想到李泓會突然說這話,問道:“夢到什麽了?”
李泓想了想,又搖搖頭,把頭低了下去,額頭抵在徐奕肩膀上,眼裏一片溫熱,他覺得自己眼眶可能濕了,暗罵了聲矯情。
那隻是個夢,可他覺得非常真實,連辭世那麽久的徐修的音容都那麽清晰。盡管他知道,徐修不會對他說那樣的話,但那些話卻不無道理。
徐奕感覺到肩膀上一片濕熱,身體僵了僵,卻沒有動。他並不清楚李泓到底是怎麽了,就覺得心中堵得厲害,眼睛不自覺也跟著酸了。
但他終究沒跟李泓一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放輕鬆,柔聲安慰道:“沒事了泓兒,這是在家,高鳴不敢找上門。”
“在家”這兩個字莫名讓李泓安心不少,他不想讓徐奕看見自己偷哭的模樣,悄悄在徐奕衣料上蹭掉眼裏的濕潤,這才直起身,手裏緊抓著徐奕的衣袖,“子奕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好,你說。”
李泓其實想讓徐奕答應他,以後不管遇到什麽事都別離開,他做完那個夢後就特別沒有安全感,但一想到徐修說的那些話,他又覺得讓徐奕答應他這種事很自私。
他半垂下眼睫道:“算了,你不用答應我什麽。”
徐奕很想問李泓到底夢見什麽了,但李泓現在的情緒似乎很脆弱,在失控的邊沿,稍微一觸碰就觸及最柔弱的那根神經,隻能先好好安撫。
“好,先不說。”徐奕在他鼻尖刮了下,淺淺笑道:“餓不餓?想吃什麽我給泓兒做好不好?”
李泓目不轉睛地盯著徐奕,那笑似乎有感染力,他也跟著彎了彎嘴角,點點頭,“餓,想吃江州的米花粥。”
“嗯,你先躺一會。”徐奕正要起身,又被李泓拉住了衣擺。
“不是,我不餓。”李泓突然又改了口。
徐奕看出來了,李泓就是不想讓他走,無奈之下,他隻能傳來福子,讓福子先準備些吃的,給幾天沒進食的李泓墊墊肚子。
給李泓理了理額間的亂發,徐奕調笑道:“怎麽睡了幾天還耍起小孩子性子了,傷口還疼嗎?”
“疼。”
他剛才醒的時候猛地就抬胳膊抱了上去,傷口就在後肩膀,正好結結實實地牽扯到,怎麽會不疼。
但他回答這聲的時候其實是出著神的,因為徐奕的笑有些不對勁,具體怎麽不對勁他也說不出來,眼底除了笑似乎還包含了很多情緒,悲傷,心疼,以及柔情……
一個人的笑裏為什麽會有那麽悲傷的情緒,所或者應該說,一個悲傷著的人為什麽還能笑得那麽自然,李泓莫名有些難受。
還有摻雜的柔情和心疼,是在擔心他嗎?
於是李泓立刻改口了:“不是,不疼。”
改口太快,小心思昭然若揭,這回徐奕是真的笑了,“不疼啊,那就是不需要照顧了?我走了?”
李泓跟著笑,反問他:“你忍心?”
有那麽一瞬間,徐奕很想把人攬進懷裏,卻隻能死死定住,用最合適的笑容掩飾濕透的心。
兩道目光對視而笑了良久。
李泓手裏還一直抓著徐奕的衣袖,半晌,他聲音極輕地說道:“子奕,以後都別離開我了好不好。”
徐奕心中猛地一疼,他很想說一句“好,我答應你”,但這不可能,橫在他麵前的阻礙太多太多了,他沒資格任性。
“為什麽?”
他突然脫口而出這麽一句,為什麽不讓我離開你?你所謂的不離開是哪種意思?
但他問完就後悔了,得到的若不是他期許的答案,他不知道自己該喜還是該悲;得到的若是期許的答案,他更不知道該怎麽辦。
麵前似乎條條都是死路。
“我……”李泓被他問住了,他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很不對,也感受到了徐奕狀態更不對,所以這不是一個開口訴衷腸的好機會。他勉強擠出一個頑皮的笑容,語氣輕快道:“當然是你一離開我就受傷了,你看,疼嘛。”
果然隻是這樣。
徐奕垂下眸子,在嘴角暈開一點苦澀的笑。
再抬頭,他已經把那點子苦澀咽進肚裏,連同聲音裏本該有的顫抖一同藏匿好,笑道:“這回是我不好,以後都不會再讓你受傷了。”
兩人各自偏開目光,藏好眼裏的失落,與剛才對視著笑相比又是另一種無奈,屋裏一時間安靜了下來。
氣氛有些凝固。
幸而這時福子挑著簾子進來了,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米花粥,是徐奕剛才簡單交代他做的。福子不是熙國人,做不出正宗的江州米花,所以也隻是形似,吃起來並沒有故國的味道。
聞著氣味都不像。
偏偏李泓吃了兩口還抬頭跟徐奕笑道:“還不錯,是江州的味道。”
一聽就知道在安慰人。
不知怎麽回事,今晚兩人的言不由衷都有點多。
而且接下來的日子徐奕發現,李泓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某段特別粘人的時光。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東廂瞅一眼,若是看到他在,就若無其事地去練劍看書;若是發現他不在,就立刻詢問福子“子奕去哪了”,要不就慌慌張張地自己去找。
連同吃飯看書也會時不時去尋找徐奕的身影,像是有預感徐奕要走一樣。
這讓徐奕很無奈,也很心疼。高鳴已經去了上平,他與景瑜高琰的計劃正在順利進展,駟王立儲的消息也已經放了出去。
景瑜那邊也開始行動了,梵國雖然還沒退兵,但那也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離他跟景瑜走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李泓這種狀態維持了一個多月,直到立夏前後才慢慢恢複正常。但這隻是表麵現象,隻有李泓自己知道,他心裏的患得患失越來越嚴重,隻是不想讓徐奕察覺出異常,這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其間駟國出了件大事,高鳴不知為何,突然率上平五千兵馬回中都,原本守城的將士意外沒有阻攔,直接放行,讓高鳴的人馬徑直行至駟宮內。
儼然逼宮的架勢,駟王慌了。
好在高琰早有準備,領著侍衛和高鳴的人馬在宮裏大打出手,昔日神聖莊嚴的駟宮成了屠宰場。
駟王在亂箭中受傷,命懸一線,大罵高鳴。
駟王彌留之際留下兩道聖旨,一是務必讓高鳴死在他前麵,二是,傳位高琰。
這位君主在位近四十載,最後死在自己兒子的亂箭下。
國喪,新主繼位。
這年是新駟王元年。
消息傳到質子府時徐奕正在整理書簡,聞言沒有太過喜悅的神色,亂世中人命本就如草芥,若無戰亂,他與高鳴本不該有仇,高鳴的命也不該絕在他手裏。
而且,駟國易主,也意味著離開的時間又拉近一些。
李泓看出徐奕興致不高,刻意把語氣放輕快想逗他開心,“子奕啊,這招是你想的吧?從高鳴去上平到高琰繼位,一點人為的痕跡都看不出來,這算是權謀的高境界了吧?”
徐奕微微笑道:“過譽了。不過論起高境界的權謀,的確是要借力打力,利用把敵人的行為轉化為對自己有利的行為,等一切真相大白,自己還能置身事外……怎麽了?”
他發現李泓正帶著笑意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沒事啊。”李泓說:“就是覺得子奕是天生的謀士,講起縱橫之術時太有魅力了。”
徐奕有些羞赧地笑了,佯裝生氣道:“不好好學,沒個正形。”
李泓見徐奕終於舒展了眉頭,心裏暗自鬆了一口氣,然後跟徐奕討論起駟國變故後的形勢。
景瑜是傍晚時分過來的,他是來辭行的,其實也是來告訴徐奕一聲,攻梵要開始了。他沒敢當著李泓的麵說,有些話隻能徐奕告訴李泓。
徐奕沒想到這天來的這麽快,他還沒準備好,也沒想好怎麽跟李泓說。
景瑜說完便沒多留,梵國那邊很多事務還需要他主導。徐奕謊稱送景瑜出去,跟著景瑜一起出了質子府。
“你還沒跟他說?”景瑜看徐奕這為難的樣子,就知道他還沒下定決心,“要不你還是留在中都吧,等那邊的事了了,我跟駟王送你們歸國。”
他說的駟王是駟國的新王——高琰。
徐奕搖搖頭:“還是原計劃進行,我晚上跟他說。”
“他同意讓你走嗎?”
徐奕幾乎立刻想到了答案,肯定是不願的,就看李泓這些天粘人的架勢也知道。
“我有辦法說服他。”徐奕黯然道,他其實也沒什麽辦法。
“哎你……”景瑜很無奈,也不知道該怎麽勸,“行吧,你自己想好。別送了,回去吧,回去好好跟他說。”
景瑜正要走,又聽徐奕問了句:“有酒嗎?”
景瑜:“……”
原來韶文君給自己喜歡的人說一些迫不得已的話,也需要酒來壯膽。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