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語出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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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奕從沒想過,有一天他自己的封號會成為被人手中的一把利劍,反朝他刺來,將他傷得體無完膚。

    頭一次胸腔難受到要炸開,不是沒有難受過,隻是都跟這種感覺不同。那日他在中都城門外等了近一個時辰,心是一點一點涼下去的,全然不似今日這般炸裂得讓他若不及防。

    就好像一個渴極的人,乍然見到一汪清泉,歡喜著捧起剛要飲下時,甘甜的清泉突然變成了腥濃的血水,讓他躲都來不及躲,直澆得滿頭滿臉,狼狽不堪。

    他想,他真的做了件愚蠢至極的事,非但沒把自己從這段感情中推開,反而把那個人越推越遠了,而他卻要獨自承受深陷泥潭的窒息。

    他於慌忙之中低下頭,沒有一絲平日裏的清風霽月。他合該淺笑著回一句“三皇子,許久不見”,來盡力保住這殘破不堪的尊嚴。

    但他沒有動,他怕一開口就會暴露所有,所以他選擇用最枉顧禮節的姿態回應這聲“韶文君”。

    景瑜看出了了兩人情況不對勁,拉著一旁的高琰轉過身,一邊出招抵禦四周一邊問道:“你怎麽也來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知不知道。”

    “情急之下,無奈之舉。”高琰幹笑一聲,指了指自己臉上的麵巾,“這不是隱藏了身份,秘密出宮的。”

    他回頭看了眼徐奕李泓二人,麵色尷尬道:“我怎麽覺得他倆不太對,出什麽事了?”

    景瑜也不好跟他細說,含糊了一句:“鬧別扭了。”

    “鬧……”高琰被噎了下,這詞用在他倆身上不太恰當吧?行吧,他兄長跟三皇子情意深厚,深厚到可以隨意鬧別扭。

    曹英不愧是個打不過就跑的主兒,領著兵頭一個進了山林。

    高琰見況麵色微變:“去攔住他,不能讓他進去。”

    其實山裏地形複雜,曹英帶人進去也不一定能找到傅氏,還可能損兵折將,這也是他一直隻圍不攻的原因。但高琰不敢賭,他盤了那麽久的母親就在山裏,萬一……他不敢想。

    李泓盯著徐奕的目光終於偏開了,瞥了一眼遠處的曹英,冷喝一聲:“走!”

    高琰立刻跟了上去,他總覺得李泓渾身散發著寒氣,內心是極度壓抑和翻騰的,幸虧劍沒出鞘,否則沿路要成屍山血海了。

    “你……”高琰想問“你沒事吧”,但這句不用想都知道是廢話,便改了口:“你剛才怎麽那樣稱呼他?鬧什麽別扭呢?”

    高琰常年病著,有些跟不上李泓的步伐,李泓稍微放慢腳步,幽幽回了句:“他穿黑衣太欲了,我怕把持不住。”

    高琰:“?”

    高琰:“???”

    把持什麽?說好的寒氣呢?壓抑翻騰呢?

    哦,確實血脈翻騰了,確實刻意壓抑了。

    的確如徐奕所說,曹英還是有點本事的,他帶人進入山裏之後就沒再深入了,而是借著山林的掩護,在那裏布下一道防禦線,用亂箭射住不讓來人往前。

    李泓看了眼四周,低聲交代高琰:“我想到一個地方,或許能先曹英一步找到太妃,你們在這裏拖住曹英。”

    沒等高琰答話,李泓幾個閃身消失在夜色中。

    “哎他,怎麽往哪個方向去了?”景瑜詫異道,李泓去的地方正是他剛才跟徐奕說的陡坡。

    徐奕抬起頭,看到一個輕聲交代:“拖住曹英。”說完追著李泓的方向去了。

    斷崖前的兵力不強,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李泓就把障礙清掃幹淨了,但他腳踩在山岩上時才發覺下邊是個陡坡,夜色中深不見底。但隱約能看到幾處凸起,雖然有些艱險,卻勉強能下腳,沿著下去也不是不可能。

    三皇子天生是個不知畏懼的,一狠心,抬腳踩上一塊凸起的岩石,順著就想往下走。

    景瑜的警告不無道理,李泓還沒來得及走出下一步,腳下的山岩突然鬆動,他一個重心不穩,幾乎要滾落下去。

    突然間,手腕被人抓住了,緊接著跳下來一個人,在他掉下去的瞬間將他整個身子護在懷裏,以至於滾落下去時,沒有一塊岩石能擦到他。

    李泓抬頭就對上一張清逸的麵孔,那人緊抿著唇,肩角單薄得讓人心疼,卻盡力把他按在懷裏。

    借著翻滾的力道,他雙臂從徐奕懷裏掙脫出來,反手把人護在懷中。

    徐奕剛想掙脫,卻被李泓按住了頭,他的額頭措不及防撞在李泓心口,耳邊落下一句“別動”。

    又是別動,徐奕登時想到那一晚的迤邐,同樣是這個距離,聲音中同樣帶著微顫。隻不過那天的顫抖是醉酒後的難以自持,這會是忍著痛的顫抖。

    亂石擦破皮膚有多痛他清楚,他剛才有多沉默,這會李泓就有多沉默,忍著一聲不吭。

    徐奕被緊緊護在懷中,幾乎沒磕到一處,他沒抬頭,低著頭問了句:“傷好了嗎?”

    他說的是李泓後背的箭傷,從中都離開時,李泓後背的傷才剛結痂,要是再被碰到會更疼吧。可他忽略了這都已經四個月了,再深的傷也該愈合了。

    所以李泓自然而然地沒聽出徐奕問得是哪裏的傷,反應了半晌才頓悟。

    身上的傷早就好了,心裏的傷卻因為你的不辭而別久久難愈。

    李泓被他這麽一問,問出了滿心酸澀,低頭生硬地回道:“沒有。”

    徐奕聽他這麽說就當真了,又想掙脫出來護著他的傷處,卻被李泓箍得更緊了,聽到他改口道:“騙你的,早好了。”

    好在這會是初秋,草木萋萋,裸|露的山岩並不算多,忍一會就到了山穀底部。

    但李泓並沒有鬆開徐奕,他抱著身下的人盯著看了良久,目光幽深,麵上沒有什麽表情,叫人看不出在想什麽。

    是個極具壓迫的姿勢,就在徐奕受不住要偏過頭,上麵的人終於說話了。聲音略微低沉沙啞:“剛才怎麽不應我?”

    徐奕心裏苦笑,到現在你都沒叫一聲“子奕”,應什麽?你那句“韶文君”嗎?

    他在麵對李泓時總是有苦難言,有理難辨。明明是李泓先開口拒人千裏,明明他占著理,卻一句話都反駁不出來。反而是那個出口傷人的人沒有一點愧色,反過來質問他。

    而且讓人看不出悲喜,察覺不到一絲情緒。

    他真的越來越像個帝王了,徐奕心想。

    “嗯。”

    不知道怎麽回答,徐奕幹脆“嗯”了一聲,就當補他剛才稱呼的回應。

    李泓氣笑了,“‘嗯’什麽?走了那麽多天,連句安好都不傳回來,知道我都是怎麽打聽你的消息嗎?”

    好的,又在反過來質問他了,你不也一封信沒來,一句“安好”沒傳嗎?

    李泓兀自說道:“高琰那邊的確會時不時傳來捷報,稱讚韶文君有多算無遺策,這些消息能看出你是安全的,卻聽不出你過得開不開心,平日裏除了打仗還做些什麽。”

    “我是貪心不足,想知道你的一切消息。”他自嘲般笑了一聲,又道“中都城邊有幾家婦人,丈夫在關河從軍,偶爾寄來家書,除了說些家長裏短,也會提到你這位親民的主將。”

    “說來有些丟臉,我就是從哪些婦人口中得知你在軍中的日常,少得可憐。”

    徐奕詫異地看著他,莫名心疼,“你……可以直接來信的。”

    “走得那麽決絕,我怎麽知道寄出去的信會不會石沉大海,或者回的都是禮貌寒暄,與其失望,不如不寫。”

    徐奕垂著眸子,不知道在想什麽,半晌才低聲道:“對不起。”

    李泓一愣,旋即笑了聲,“不必,是我唐突了。剛才的話,你就當我在中都無聊消遣著玩,沒必要當真。”

    他沒敢去看徐奕的神情,又道:“時間緊迫,走吧。”

    說完,他迅速起身,整理下衣衫,想拉徐奕起來,卻猶豫了下,等再要伸手時,徐奕已經直直站在他麵前了。李泓默默收了手,抬腳走在前麵。

    一路無話。

    徐奕一邊辨認著方向,尋找景瑜說的木屋,一麵試圖讓自己靜下心。他怎麽都沒想到會李泓有這麽尷尬的一天,以前那些親密無間的時刻仿佛是上輩子的事。

    就在剛才,他們也是親密地抱在一起,但心卻離得很遠,說的話能讓人萬箭穿心。

    徐奕第一次這麽後悔離開中都的決定,猶豫著叫道:“泓兒。”

    前麵的人腳步一頓,偏頭問道:“怎麽?”

    若是以前,李泓聽到徐奕叫他,一定會歡歡喜喜地湊過來,“子奕子奕”叫個不停,怎麽可能是今天這般疏離。

    徐奕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對不起,我,我……”

    他“我”了半天也沒能說出什麽,有些話到了嘴邊還是不能說出口,必須要嚼爛咽下去,否則他跟李泓的關係跟定比現在還差。

    現在這樣他都有點受不了了。

    “你想說什麽?”李泓轉回頭,“道歉的話就別說了,你沒錯。”

    說一次傷一次,不想聽。

    徐奕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一顆心濕漉漉的,初秋多雨,沒有多餘的陽光能把他濕透的心曬幹。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想起一陣嘈雜聲,前麵似乎有火光。

    李泓猛地抬頭,“是曹英,傅氏有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