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師兄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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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分,&nbp;&nbp;百裏鴆辦事歸來。慕從雲一行收到消息後,又去正廳拜見。

    還帶上了臨時準備的賀禮:“先前不知百裏掌門大婚,匆忙間隻來得及備了一份薄禮,&nbp;&nbp;待我等回玄陵之後稟明師尊,必定再補上一份厚禮。”

    “觀音承玄陵教導,我與你師尊也是不打不相識,&nbp;&nbp;賢侄無需太客氣。”百裏鴆客氣地擺擺手。

    他相貌儒雅斯文,穿深藍色道袍,&nbp;&nbp;頭戴玉冠,看起來不過三十餘歲,&nbp;&nbp;很有幾分人間清貴讀書人的書卷氣。若不是聽慕從雲說了他的事跡,&nbp;&nbp;實在很難將他與那個傳聞之中癡迷蠱毒毫無人性的“東疆毒首”聯係在一處。

    “聽夫人說,&nbp;&nbp;你們此行是為了接觀音回宗?”

    慕從雲頷首:“正是,&nbp;&nbp;小師妹離宗時日久長,&nbp;&nbp;師尊甚為想念,便遣我與師弟前來接她回玄陵。”

    “可惜你們來的不巧,&nbp;&nbp;觀音前兩日去替我請門內的老祖宗們了,估計還得幾日才回。”

    百裏鴆的說法與柳夫人倒是一致,&nbp;&nbp;兩人神態之間也不見遮掩異樣。慕從雲一時不確定到底是不是自己多想了,&nbp;&nbp;隻能將話題拐到了此行的另一目的上:“掌門大婚,&nbp;&nbp;師妹身為義女,&nbp;&nbp;自然是要幫忙操持的,&nbp;&nbp;回宗也不急於一時。倒是我等此行還有另一件事相求掌門。”

    百裏鴆沒有立即答應下來:“賢侄先說說是何事?”

    慕從雲便將江欞遇襲之事簡略說了,卻刻意略過了玄陵有酆都妖魔潛入那一段:“我等想向百裏掌門借‘洗罪’一用,&nbp;&nbp;還望掌門應允,&nbp;&nbp;”

    百裏鴆聞言卻露出為難之色:“毒門修蠱毒之術,&nbp;&nbp;‘洗罪’對於未曾修行本門心法的修者,&nbp;&nbp;隻能洗去一身修為。但對於修行本門心法的弟子來說,卻是助益修行的聖物。‘洗罪’是先祖傳承下來的寶物,用一次功效便弱一次,向來隻有門中貢獻極大的弟子才能使用……”

    “小侄借用‘洗罪’,自然也不能讓毒門平白承受損失。”

    江欞自儲物袋中拿出一個漆盒捧上前:“這是祖父準備的一點小小補償,事成之後,問劍宗還將有厚禮奉上。”

    侍女捧過漆盒打開,裏頭裝得竟是滿滿一盒靈石。

    據說“霧蝕大災”之前,修真界一直以靈石為錢幣交易。但“霧蝕大災”之後靈脈遭受汙染枯竭,再無靈石開采,靈石用一枚少一枚。到了如今,修真界也大多同人間一樣使用銀錢交易,靈石更多是在修行之時引動靈氣所用,隻有極為珍貴的物件,才會用靈石交換。

    百裏鴆神色明顯鬆動下來,道:“此事非我一人可決,門中還需商議一番。”

    說罷便讓慕從雲等人稍坐,自己與夫人一道去了內廳。

    大約一刻鍾後,百裏鴆再出來,便說同意借用“洗罪”。

    “要用‘洗罪’滌蕩肉身洗去修為,需要七日方可,待大婚典禮之後我便著人安排。”

    慕從雲與江欞對視一眼,微微搖了搖頭。

    江欞再度拱手,捂著胸口一臉痛苦道:“掌門有所不知,小侄如今飽受蝕霧煎熬,日日如同上刑,若是遲了,就怕蝕霧侵蝕心智……”

    他邊說邊以手掩麵,一副再用不上“洗罪”就要活不下去的模樣。

    金猊上道地扶著他,附和道:“是啊,江師弟這幾日趕路,都是咬牙強撐,還請掌門體恤一二。”

    他們一唱一和,百裏鴆無法,隻能應承下來:“那便明日一早罷,我先叫人去準備一番。”

    江欞直起身體一揖:“那就有勞掌門了。”

    借用“洗罪”一事已定,幾人便先行告辭,回了紅薔院。

    天色已晚,大家也沒有閑逛的心思,便各自回了房間休息。

    慕從雲看著仍舊沒有回音的傳訊玉牌,愈發憂心。隻是如今一切順利,他的擔憂多少顯得有些杞人憂天,便隻能暫且壓下,想著明日再借著遊覽之機打探一二。

    這時又有侍女進屋來通傳,說已備好了沐浴的熱水。

    兩人一間房,隻能輪流洗漱。

    沈棄隨著侍女的指引進了浴房,發現這紅薔院麻雀雖小,但五髒俱全,浴房裏連浴池都有。

    池中已放滿了熱水,細細的水流自展翅的蝴蝶噴嘴處泄出,氤氳一室水汽。

    沈棄轉過屏風,正要寬外袍,卻發現身後伺候的侍女也跟了進來。他轉頭看向對方,微微眯了眼,麵上卻一派不諳世事的天真神色,紅了臉不太好意思道:“我一個人就可以了。”

    跟來的侍女容貌姣好,因天氣炎熱,隻穿薄薄的水粉紗裙,此時被水汽一蒸,貼在身上顯出玲瓏曲線。

    她朝沈棄笑了笑,伸手便要為他寬衣,低柔的嗓音暈在繾綣水汽之中,千回百轉攝人心魄:“還是奴婢來伺候小仙長沐浴。”

    沈棄對上她的眼睛,逐漸目露迷離之色,手也握上了她的手臂。

    侍女淺淺一笑,正要順勢將手探入他衣襟中,卻見少年目光忽然清明,猛地推開他,帶著顫音喊道:“師兄救我!”

    慕從雲聽見呼聲,立即趕往浴房推門而入。

    便見沈棄慌亂地攏著衣服縮在角落裏,小臉一片慘白,指著侍女想說什麽又說不出口,隻能委屈萬分地看著慕從雲,又喚了一聲:“師兄……”

    “出什麽事了?”

    慕從雲大步上前,攔在了沈棄麵前。

    那侍女倒是不見慌亂,十分鎮定盈盈一福身,柔聲解釋道:“奴婢想伺候小仙長沐浴,他可能不太習慣受了驚。”

    慕從雲回頭,就見沈棄搖了搖頭,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她、她要脫我衣服,還、還想摸我……”

    侍女瞪大了眼,想辯解什麽,卻見慕從雲已經冷了臉色:“出去!”

    侍女頓時不敢再多言,隻能行了禮退了出去。

    慕從雲這才轉身將沈棄拉起來,見他隻是衣襟亂了些並沒有什麽不妥,才不快道:“毒門的侍女也太過——”

    話到嘴邊,到底說不出口,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你快些洗,師兄守在外麵,不會有旁人闖進來。”

    慕從雲安撫一句,便要出去給他守著門,但還沒來得及轉身,衣袖就被拽住了。沈棄抿抿唇小心翼翼看他:“師兄和我一起洗吧?”

    他垂著眼還有些害怕的模樣,小聲嘟囔著:“我總覺得她不是好人,這裏的人也都怪怪的,有點害怕。”

    這話正說在了慕從雲心坎上,雖然抵達毒門之後的一切都十分順利,但可能是小師妹始終沒有音訊的緣故,他總覺得心頭縈繞著一股危機感。

    遲疑片刻,慕從雲還是點了頭。

    反正都是男人,他又沒有潔癖,一切泡個澡也沒什麽大不了。

    兩人寬了外衣,隻穿裏衣入了水。

    但很快慕從雲就發現自己把一起泡澡這件事想得太過簡單了,沈棄舉著布巾興致勃勃對他道:“我來給師兄搓背吧?”

    他故意演這麽一出,不單單是為了神不知鬼不覺在那侍女身上種下種子,也是想借機試試更進一步的親密。

    從前他看酆都那些人放浪形骸夜夜笙歌,隻覺得惡心。連自己的都無法控製,還談何修行?

    他也向來不同旁人親近,但那夜抱著慕從雲入眠時,他卻生出了想要更貼近一些的渴望。

    肌膚相貼,體溫交融。

    與那些醜陋世俗的無關,而是人體那種暖融融的溫度,以及慕從雲身上幹淨的氣息叫他貪戀上癮。

    就好像未曾破殼的那段時光,讓他感覺安全和平靜。

    便總忍不住渴求更多。

    沈棄目含期待。

    慕從雲:“……”

    大可不必!

    正頭疼想著該找個什麽理由拒絕掉,卻忽然注意到沈棄浸濕的裏衣貼在身上,半透出的皮膚之上,印出一個個暗色瘡疤來。

    他瞬間轉了注意力,抓住沈棄的手將他的衣袖卷起來,皺眉看著臂上猙獰的瘡疤:“這些傷怎麽回事?”

    沈棄這才反應過來不留神間竟叫他看見了身上的舊傷。

    他眼中劃過戾色,抽回手悶不吭聲將衣袖往下扯了扯,沒有回答。隻是他浸在熱水裏,裏衣都濕透了,薄薄一層貼在身上,根本遮不住。

    慕從雲心裏一陣陣發緊,但見他垂著頭不願開口,忽然又不想追問了,隻是道:“師尊那裏有除疤的白玉膏,從前我練劍受了傷都是用它,一點疤都沒留下。等回去我再去討兩瓶來。”

    區區白玉膏,如何能讓被拔掉的龍鱗重新長出來?

    沈棄忍不住嗤笑,心裏戾氣一陣陣往上湧,麵上陰鷙的神情幾乎壓不住,若不是始終垂著頭,恐怕已經被發現了。

    舌尖舔過齒列,沈棄將叫囂的殺意壓了下去,沉默地抱住了慕從雲。

    好不容易發現這麽一個有趣的人,他怎麽舍得現在就殺了?

    他將頭埋在慕從雲頸窩,又蹭了蹭,汲取慕從雲身上幹淨清冽的氣息。

    因為水溫的緣故,慕從雲的體溫比平日更高些,但也叫沈棄更為喜歡,雙臂收緊,身體與他緊緊相貼。

    濕透的衣服黏在身上本就不太舒服,眼下沈棄還一個勁兒往他身上貼,慕從雲有些不適地動了動,但手觸到他背上的傷疤時,又頓住了。

    他歎了一口氣,順著他清瘦的脊背拍了拍。

    “不想說就不說了,以後師兄不會再叫人欺負你。”

    沈棄低低“嗯”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又問:“師兄會不會覺得我很醜?”

    慕從雲不解:“怎麽會?”

    他看了那些傷隻會覺得心疼,也不知道沈棄曾經遭遇過什麽,才落得滿身瘡疤。

    沈棄聲音悶悶地說:“那些人都說我是醜八怪,怪物。”

    慕從雲擰起眉,已經有些生氣了。沈棄現在也才十六七歲,再小一些,也就十來歲,什麽人會這麽侮辱一個孩子?

    “是那些人有眼無珠。”慕從雲認真道。

    “對。”心底湧動的戾氣平息下去,沈棄抬起頭看他,跟著重複了一遍:“是他們有眼無珠。”

    有眼無珠的人,挖了眼睛就是。

    所幸師兄同他們不一樣。

    沈棄又高興起來,他鬆開了慕從雲,緊挨著他坐下,神色單純又天真:“師兄和他們不一樣。”

    ……

    從浴室出來後,兩人換上了幹淨的衣裳,沈棄又要去尋爐子:“我給師兄烘頭發。”

    他披散著半濕的長發,眉毛和睫羽還沾著水汽,笑起來眼眸彎彎,看起來已忘記了方才的難過。

    “你過來。”慕從雲朝他招了招手。

    沈棄走到他近前,就被慕從雲拉著在身前坐下,他扭過頭來還想說話,就聽慕從雲道:“別動,我先給你烘幹。”

    他頓住身體,感覺到微涼的手指自發間穿過。

    慕從雲先用布巾給他將濕發擦得半幹,他的動作很輕柔,連一根頭發絲都沒有扯痛他。

    擦幹了水漬,又以手指充作梳子,掌心流轉起微熱的靈力,不斷穿過發間,將餘下的水分烘幹。

    那融融的暖意驅散了沈棄心頭最後一絲陰霾。

    他不由去想,此時的慕從雲會是什麽樣的神情?

    想必是非常溫柔的。

    但很快他又否定了這個想法,慕從雲的表情太少,光從臉上是很難瞧出什麽的,但那雙眼睛裏流轉的光一定非常漂亮。

    沈棄很想轉頭去確認他臉上的表情,但又有些舍不得打斷這樣的溫存。

    隻能側著臉,透過遠處桌子上擺著的一麵銅鏡,依稀窺見他小半張側臉。

    慕從雲的相貌生得極好,就連眼睫也比旁人更濃更密,微微往下垂著時,投下的陰影都透著幾分繾綣溫情。

    沈棄緊盯著鏡子,微眯著眼愜意歎出一口氣。

    他想起有一次看見陰驕的母親替陰驕梳頭時的情形。陰驕的母親是父親的正室,同樣出自鍾山燭龍一族,身份尊貴,一向眼高於頂。但就是這樣高傲的女人,私底下也會溫柔地替陰驕梳理頭發。

    那時他還心存幻想,想著若是自己的母親還在鍾山,應該也會這樣的溫柔地照料他。

    沈棄盯著那銅鏡中的倒影,細細品咂著“師兄”這兩個字。

    他的母親叫他失望了,但這個便宜得來的師兄,卻總給予他許多驚喜。

    師兄,師兄……

    沈棄細細品味著這兩個字,翹著唇笑起來。

    他這一生可算無父無母無親無故,若多個師兄,日後輪回路上相伴,也不算寂寞。

    慕從雲仔細替他將濕發烘幹,才開始料理自己。

    沈棄投桃報李,拿了布巾輕手輕腳地給他擦幹頭發。

    等兩人都收拾好歇息時,已經過去一個時辰。沈棄麵朝慕從雲側躺著,往他的方向擠了擠,直到緊貼著他後才滿足地伸手將人抱住,又低低喚了一聲“師兄”。

    “嗯?”慕從雲規規矩矩平躺著,雖還有些不適,但已經不如第一回那樣難以入眠了。

    沈棄搖搖頭沒再說話,將他又抱得緊了些,貪婪地汲取幹淨的氣息。

    ……

    紅薔院位置僻靜,遠離山門喧囂。

    白日裏的喧鬧退去,安靜的夜裏,反而能聽見更多東西。

    沈棄睜開眼看了一眼外頭婆娑的樹影,緩緩坐起身來。

    慕從雲還在熟睡之中,他以指輕點對方眉心,便有淺淡的灰霧逸散,輕攏在慕從雲麵上,讓他睡得更沉。

    披上外袍,沈棄悄無聲息地出了屋子。

    院子裏起了風,滿院牆的紅薔薇隨著風搖擺,枝葉摩挲發出沙沙聲響。沈棄立在院中,有淡不可見的灰霧自他腳下往外蔓延,如同蛛網一般不斷擴散。

    片刻之後,某處有灰色的種子萌芽,沈棄感應到方位,匿了身形,淩空而去。

    追尋著穢元的氣息,沈棄一路尋到了後院的花園裏。

    花園裏種滿了紅薔薇,卻並未見要尋之人。

    ——晚間那個侍女想要蠱惑他時,他趁機給對方種下了穢元。方才他引動穢元生出感應,一路追尋過來,卻並未如意料之中尋到人。

    沈棄閉眸感應片刻,目光鎖定了一隻棲息在紅薔薇上的黑色蝴蝶。

    那蝴蝶斂翅停在紅薔薇上,隻有一對觸角微微卷動。

    沈棄凝視片刻,抬指隔空虛點,自那蝴蝶體內抽出了一縷蟄伏的穢元。

    他種下的穢元,竟出現在了蝴蝶身上。

    這倒是有些意思了。

    諸多猜測一一劃過,沈棄沒有驚動那隻蝴蝶,又原路折返回去。

    次日一早,慕從雲在一陣熟悉的窒息感中醒來。

    他睜眼一看,就見沈棄果然又手腳並用地抱著他,半邊身體壓在他身上,臉也埋在他肩窩處。

    “……”慕從雲無語凝噎,隻得費勁將人從身上撕下來。

    在他動手時沈棄就已經清醒了,他順勢坐起身來,睡眼惺忪地跟慕從雲問好:“師兄早。”

    他麵上還帶著幾分懵然,眼睛都還未徹底睜開就先朝慕從雲笑起來,慕從雲心裏那點小小鬱悶頓時就煙消雲散了,也回了聲“早”。

    兩人各自更衣洗漱之後,便有侍女端著早茶過來,道:“早飯已經在準備了,小仙長先喝口茶。”

    慕從雲道了謝,正要伸手去接,那侍女卻手一歪,一盞茶盡數潑在了他衣裳上。

    茶水雖然不算不滾燙,但溫度也不低,慕從雲猛地站起身來。

    那侍女見狀一邊道歉一邊抽出帕子來要給他擦拭衣擺上的茶水,身體也柔弱無骨地跟著要往他身上倒。

    慕從雲身體本能避開,睜大了眼瞪著跌坐在地上的侍女,難得有幾分失態地驚聲質問:“你做什麽?!”

    那侍女楚楚可憐地跌坐在地上,帶著哭腔道:“奴婢、奴婢隻是想給仙長擦拭水漬。”

    她紅著眼睛一哭,慕從雲便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剛才的一切發生的太快,他也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誤解了,正猶豫著要不要先讓對方起來,聽見動靜的沈棄從屏風後轉了出來。

    他上前擋在了慕從雲和侍女之間:“你做錯了事,怎麽還好意思哭哭啼啼?”

    那侍女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比慕從雲還要臉嫩,神色越發可憐,哽咽道:“我不是故意的,請小仙長饒命。若是夫人知道我沒有伺候好小仙長,肯定要罰我。”

    她惶然地伏低了身體,背脊顫抖,薄薄的夏衫根本遮不住玲瓏的曲線。

    就連低低抽噎的聲音,似乎帶著某種魅惑的頻率。

    沈棄眸色一沉,抽了邊上的桌布將她整個蓋住。待轉過臉看慕從雲時,卻是一臉純然道:“師兄,這個姐姐衣服都濕了,我用桌布給她擋一擋。”

    剛掙開桌布的侍女:“……”

    她朦朧著一雙眼瞳,還想說什麽,卻見慕從雲已經冷下了神色逐客:“你若再不走,我便要將此事告知百裏掌門與柳夫人了。”

    侍女聞言身體一顫,沒敢再繼續糾纏,抱著桌布匆匆起身退了出去。

    慕從雲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神色若有所思。

    方才他似乎看見對方琵琶骨中央,有一隻蝴蝶若隱若現。那蝴蝶雙翅微微顫動,竟似是活物。

    沈棄見他還盯著侍女的方向看個不停,有些不快地拉了拉他的袖子,語氣很是忐忑:“師兄,我是不是不該將人趕走?”

    “你做的沒錯。”慕從雲搖搖頭道:“這侍女多有古怪,絕不是善茬,若是碰見,記得遠著些。”

    兩人正說著話時,金猊和江欞也尋了來。

    慕從雲見人到齊了,便將昨夜還有方才這些侍女的怪異舉動說了,正要提醒兩人小心,就見這兩人一個比一個臉色不自然,麵色也發紅。

    ???

    慕從雲皺起眉,語氣遲疑:“你們不會已經……”

    “沒有!”金猊第一個嚷嚷起來:“我哪有那麽容易著道?!”

    江欞也抱怨道:“那些侍女明明看著都是未曾修行的普通人,但不論是眼神還是聲音,都好像能蠱惑人心,不知不覺間就差點著了道。”

    慕從雲倒是沒有被蠱惑的感覺,但轉念一想江欞重傷未愈,金猊修為又不高,會著了道被蠱惑也是常理之中。

    他說起了在侍女背上看見的古怪蝴蝶:“毒門現在看著平和,但處處都透著詭異。你們務必小心,不要掉以輕心。”

    三人商定之後,便一道去尋百裏鴆。

    不論毒門有多少古怪,如今他們還要借用“洗罪”,肖觀音也一直未有回信,他們隻能當做不知,盡量維持表麵的平和。

    百裏鴆倒是十分守信,當即便命章青領江欞去用“洗罪”。

    “洗罪”是一口能容三四人的青銅巨鼎,其中盛放著深綠色的毒液。江欞需要在其中浸泡七日滌蕩肉身,才能徹底洗去一身修為。

    若是成功,他體內的靈力連同蝕霧一同清理幹淨,便能再重新修煉。

    江欞在鼎前凝神數息,便寬了外袍鞋襪,踏了進去。

    他甫一浸入,平靜的綠液便沸騰起來。江欞麵露痛苦之色,卻咬著牙沒有出來,艱聲道:“你們先回去吧,等七日期滿,我自會出去尋你們。”

    “那你自己當心,若有事便給我們傳訊。”有章青在,慕從雲沒有說得太明白。

    他將裝著曜日劍的劍匣放在了江欞手邊:“曜日劍我給你留下,堅持不下去時,便看看它。”

    江欞看著劍匣,遲疑許久,終究是點了點頭。

    同江欞分開後,三人沒有立即回紅薔院,慕從雲看了金猊一眼,金猊當即會意,十分自來熟地同章青道:“章師兄,我們難得有機會拜訪毒門,好奇得很,不知道你可否帶我們四處逛一逛?”

    章青很有幾分憨厚,聞言點頭應承下來:“你們想先去哪兒?”

    金猊同他走在前麵,指著四周開得燦燦的薔薇花道:“就隨便逛逛,我來毒門之前,沒想到毒門竟是這樣花團錦簇生機勃勃。還以為毒門弟子人人都養著蠱蟲毒物呢。”

    “其實從前門內就和你說得差不多,這些薔薇花都是夫人喜歡,掌門後來特意移栽過來的。”章青撓撓頭道:“夫人性情善良柔弱,見不得那些蟲蛇毒物,我們平日便都收在翁中,很少示人。”

    金猊一臉驚訝:“我從前隻聽說百裏掌門癡迷蠱毒,沒想到也有英雄難過美人關的時候。”

    章青不敢議論掌門私事,隻能嘿嘿笑了聲。

    “說起來,百裏掌門如此重視夫人,怎麽這次婚事竟然沒有大辦?”金猊轉著腦袋到處看,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我們來之前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我瞧玄陵其他師叔迎娶道侶,排場都可大呢。”

    沒想到他忽然說起這個,章青連忙去捂他的嘴,左右看了看確定無人聽見,才緊張地壓低聲音道:“這話可不能再說了,掌門若聽見了會生氣。”

    見金猊等人麵露不解,他怕幾人不知內情再犯忌諱,隻能小聲解釋道:“掌門夫人隻是個未踏入修行的普通人,是掌門在人間遊曆之時遇見。據說夫人早年傷了根本,無法修行。掌門憐惜夫人,怕外客議論傷了夫人的心,這才低調成婚,隻準備請門內的老祖宗們作為見證。”

    “原來如此,”金猊露出恍然的神色,讚歎道:“掌門待夫人可真是一片情深。”

    章青笑了聲,沒有再說掌門和夫人的事,盡職盡責地當起導遊,帶他們四處逛看。

    慕從雲與沈棄跟在後麵,目光在忙碌的弟子中逡巡。

    蜀州氣候炎熱,毒門雖在深山峽穀之中相對涼爽,但盛夏的日頭仍然難捱。因此毒門弟子們穿著都十分清涼,大多都敞著短褂,袒胸露懷在幹活。

    慕從雲目光掃去,發現這些弟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刺青,多為蜈蚣、蛇、蠍子等五毒之物,少數也有紋蝴蝶鳥雀等樣式。但沒有哪一個同他早上看見的侍女一般,琵琶骨中央停著一隻蝴蝶的。

    而且還有一點也很奇怪,他們一路行去,看到的全都是男弟子。

    金猊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好奇道:“怎麽一路走來隻見師兄師弟,沒見師姐師妹?”

    章青道:“門中女弟子本就不多,夫人來了之後,便都調去夫人身邊伺候了。”

    “但我瞧著夫人身邊的侍女們好像都是普通人,不像是修行之人。”慕從雲插了一句。

    若是修為高深者,修為境界自然都可以有意隱藏。

    但毒門隻有掌門百裏鴆是無上天境,如今修行不易,忘塵緣境的弟子數量也不會太多,主要還是以脫凡殼境的弟子為主。

    而脫凡殼境的修行者,隻要留意觀察,就會發現其與普通人的氣機是有所區別的。

    “這個……”章青露出些許為難之色,見三雙眼睛都看著自己,隻能道:“若是我說了,你們可不許傳出去。”

    金猊立即點頭保證:“章師兄盡管放心!”

    章青這才道:“調去夫人身邊伺候的幾個師姐師妹,聽說是犯了掌門的忌諱,都被扔進萬毒坑了。”

    說起萬毒坑,他自己也打了個冷顫,又看了看左右才小聲道:“掌門也就是遇到夫人之後脾氣才有所收斂,從前每月都有那麽一兩個弟子惹了掌門不快被扔去萬毒坑喂毒蟲的。”

    金猊搓了搓胳膊,露出後怕的神色:“那我們可都是沾了夫人的光。”

    章青笑道:“誰說不是,我們都很是感激夫人。除了那幾個犯忌諱的師姐師妹,這一年多來門裏再沒有弟子被扔去萬毒坑。”

    金猊附和地點頭,又扯些別的話題同他閑聊。

    在章青的帶領下逛了小半晌,直到午飯時候,一行人才回了紅薔院。

    侍女們已經候在院中,見他們回來後便去叫廚房傳菜。

    慕從雲掃過,發現今日的侍女都是生麵孔。

    他的目光在其中一個侍女後背停留片刻,發現對方琵琶骨中央確實有一隻蝴蝶,但蝴蝶並不是活物,隻是個栩栩如生的蝴蝶刺青罷了。

    師兄弟三人默契地對了個眼神,等侍女都退了下去後,金猊才到門口張望一圈,關上了門。

    “那個柳夫人聽著不太對勁。”金猊道。

    慕從雲頷首讚同:“那些女弟子的死有蹊蹺,而且百裏鴆的轉變也有些古怪。”

    一個將蠱毒之術作為畢生追求的無上天境強者,忽然沉迷情愛,迎娶凡人女子就已經是疑點重重。

    還有毒門那些女弟子,既是被抽調去柳夫人身邊伺候,就算是真犯了百裏掌門的忌諱,她如果真如章青說的心善,以百裏掌門對她的愛重,一句話便能救下那些弟子的性命。

    但事實上那些女弟子在被調去柳夫人身邊伺候後,便相繼死了。

    再就是那些似乎習了魅惑之術的侍女,她們在紅薔院的所作所為,看起來也很像是出自柳夫人的授意。

    若是柳夫人對紅薔院的事完全不知情,昨日還有今早的幾個侍女就不會被換掉才對。

    金猊有些憂心忡忡:“小師妹遲遲沒有消息,不會也遭了毒手吧?”

    慕從雲也不敢肯定。

    肖觀音天資極佳,悟性又高。她被百裏鴆當做“人蠱”驅使了十三年,但隻在玄陵醫治了半年,又待了兩年半,如今已與常人無異。

    若不是師尊一直壓著她,叫她紮實根底,肖觀音如今境界應該已經更進一步,不隻是忘塵緣境中期了。

    而他比肖觀音長了四歲,也不過是忘塵緣境大成罷了。

    思索許久,慕從雲還是覺得肖觀音應當不會輕易遭了毒手。

    她拜入玄陵後不僅習了無雙劍術,還因每年回毒門小住,蠱毒之術也盡得真傳。

    百裏鴆忌憚她,卻又再練不出另一個“人蠱”,所以教她又防著她。

    而肖觀音對百裏鴆亦如此。

    她稱百裏鴆為義父,但她努力修行的目的之一,便是有朝一日親手殺了百裏鴆。

    “江欞那邊尚需七日,我們受製於人,隻能靜觀其變。”

    慕從雲反複權衡過後,緩聲道:“你白日裏多探聽消息,今晚我會找機會先去探一探深淺,看能不能找到小師妹的蹤跡。”

    金猊點頭應下:“午飯之後,我再去打探打探。”

    午飯之後,金猊便外出去打探消息。

    慕從雲不善交際,索性便沒有出去,就是在院中指點沈棄練劍。

    沈棄握著劍,背對著慕從雲的臉色陰沉沉。一個經年用劍之人,許多用劍的習慣都難以掩藏。他不欲叫慕從雲瞧出破綻,便隻能裝得蠢笨一些。

    橫劈,豎刺,淩空一斬。

    沈棄按照慕從雲的指點,歪歪扭扭地將劍送出去,沒有半分力道。

    每做完一套,還要欣喜地去看慕從雲:“師兄,我練對了麽?”

    “……”

    就沒有一個招式是對的,這叫他如何回答?

    慕從雲不忍心打擊他,隻能避而不答,起身行至他身後,手把手地教他使劍。

    “用手臂發力方才有力道,手腕靈活變幻角度,就能變招。明白了嗎?”

    他恨不得將自己所學掰開了揉爛了塞到沈棄的腦子裏。

    沈棄笑著點頭:“我明白了!”

    然後又歪七扭八地使了一套劍招。

    慕從雲:“……”

    怎麽會有人這麽不開竅?

    那邊沈棄還在認認真真地練劍,看得出他很努力地在模仿慕從雲的動作,但大約是在劍術上實在沒有天賦,即便他很努力地模仿還原了,仍然神形皆不似。

    反而是橫劈時他一下沒握穩劍,劍脫手而出,反砸向了自己。

    沈棄本能抬手去擋——

    桃木劍雖然沒有開刃,但他揮劍那一下用足了力氣,砸在左臂上也留下了一片紅印。

    他疼得直吸氣,對上慕從雲的目光時卻低落地垂下了頭:“師兄,我是不是很笨?這麽久連一套劍招都沒有學會。”

    慕從雲捋起他的袖子,看著手臂上的紅印歎氣:“疼不疼?”

    沈棄抬眸看他,眼底的忐忑散了些,遲疑地點點頭,說:“疼。”

    慕從雲撿起劍,給他揉了揉手臂,到底選擇了妥協:“不學劍了,學不會換一樣就是。玄陵也不是隻有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