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汀蘭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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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小鋪連綿,行人摩肩接踵,玩鬧歡笑之聲不絕於耳。各鋪位前皆是人滿為患,爭相買些合時宜的小玩意兒。
遊人最繁多之處有一大水窪,恰好形成了一處空地,眾人皆從那裏繞開,水窪後麵,有一枯瘦老漢與一老太擺著個破舊的袖珍戲台,控著幾個皮影咿咿呀呀地唱著。
老漢一把旱煙腔正唱著汀蘭台的由來,老太在一旁打著梆子,不時襯上一個角色,小戲台旁掛著幾個做工精致的戲曲麵具。隻是他們的袖珍戲台擺在水窪之後,因而少有聽客,那麵具更是無人問津。
不過一對老人自己唱得毫不鬆懈。
帝:“爾坐相位二十春秋,所害良臣隻手難數,賜爾宮門梟首,可有餘情訴?”
臣:“臣罪如山重,未敢有餘情,隻有故舊繞於心。臣別故鄉四十餘載,時夢幼年遊於彭州城西水澤,攀汀蘭為母簪花之事。”
帝:“汀蘭孝父母,以何奉君王?吾令築建汀蘭台,罪魂歸故時,且記幼時無垢。”
衛疏風似乎有些無趣,他並不往人多的地方湊,也不像關清衡與張舒遙一般完全不關心周圍有什麽,他隻是抱臂立在那水窪一側,靜靜地聽著這並不精致的野調。
葉裁衣為了給張舒遙二人空間,也為了能在衛疏風身邊刷一些好感,這一路都是跟著他的,此時立在他身側,斜斜地湊出腦袋去看那袖珍戲台上的皮影。
“他們怎麽不賣皮影?”葉裁衣低聲嘟囔著。
一曲正好唱罷,她想著閑聽戲至少得給老人家些辛苦錢,便從今天帶來的小荷包裏抓了一把銅板,幾步跨到水窪後盡數放下戲台前,二位老人有些猝不及防,卻也道:“小姑娘簡省些吧,給我們賞幾個銅板就夠了,這些多了。”
“那這個麵具多少錢?”她拿了個看起來最好看的,五顏六色的似乎是個正麵角色。
“那個六文錢。”
“那我買了。”
她拿著麵具回頭衝等在原地的衛疏風揚了揚,幾下跑回去,“送給你,好看吧。”
衛疏風接過她手中的麵具,在臉上比了比,似乎覺得不錯,又取下來掛在劍上,“當是收取辛苦費了。”
葉裁衣嗤嗤地笑著,略有些豪橫,“難得有你願意要的東西,你覺著好玩就行。”
幾個路過的人看著衛疏風劍上的麵具,低語道:“那個簪花宰相的麵具畫得真不錯。”
人群往前散去,兩人又繼續與關清衡他們一同到了汀蘭台下。
台上已經豎起十六麵大旗,每麵大旗下皆立著一位劉氏子弟或者弟子,正中的位置放置著墨色長祭案,擺著些寓意美好的瓜果祭牲。
葉裁衣仰起頭看著上麵的人又是飛劍取火,又是拋灑符水,祝禱叩拜,皆是花樣百出,她看不太懂他們每一步的寓意,隻覺得花哨,不過轉念一想,這算是在看彭州劉氏最後的繁華時刻了。
雲裏霧裏看了小半個時辰,隻見四個人抬著一個巨大的天燈上來,她便迅速從懷裏抽出自己買的小天燈,撐好樣子。等台上的天燈悠悠飄起,台下許多小天燈追逐其後,往黑暗的蒼穹深處飛去。
葉裁衣許了一個願望,那就是希望趕緊完成攻略任務,立馬回家。
因而她悄悄看向衛疏風,他正仰頭看著漫天燈火,燈火之下,人群之中,葉裁衣忽然覺得他的側顏很好看,恍惚得不像凡人。
可是最大的天燈忽然墜落,人群霎時間全亂了,皆向四方退開,葉裁衣被擠往更遠的地方,她被推往遠處時,看見衛疏風就立在原地看著她,淡漠的,無動於衷的,似乎與今天含風帶笑地同她從街尾走到街頭的根本就不是一個人。
她還沒有來得及思索他的神色變化,就被人潮擠著走出去了很遠,直到汀蘭台西邊的一處偏僻的小亭旁幾乎被擠出了人群,差一點跌進水澤之中。
忽而腕間一緊,被人拉了上來。
葉裁衣一聲驚呼尚未出口又被生生憋了回去,她撫著胸口,連連道謝,一抬頭,見無數天燈之下,是一個臉上還掛著兩行淚珠的白衣公子。
她想回轉回去找關清衡他們,奈何此時大天燈墜落,正在熊熊燃燒,人們又湧向大天燈去看熱鬧,烏壓壓一片人,她似乎也擠不進去。
“人很多,你可以在這裏等一等。”那白衣公子說完也不再理會她,隻自行坐到小亭子下的台階上。
葉裁衣覺得也隻能在這裏先等一等了,站在白衣公子身邊,見他正毫不避諱地擦拭著淚水,便說道:“謝謝你方才拉了我一把,敢問公子名姓?”
“我在家中行九,姑娘叫我阿九即可。”
看來是不願意透漏姓名。
葉裁衣道:“阿九公子,看來我打攪了你的傷心事。”
阿九愣了一下,理了理衣袖,“這種事打攪了倒是正好。”
葉裁衣表示了來自陌生人的關切:“這麽大的盛會,你是與誰鬧別扭了嗎?怎麽自己一個人在掉珍珠粒。”
“珍珠粒?”阿九有些沒有聽懂。
葉裁衣笑著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就是眼淚,你也可以叫金豆豆。”
阿九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說話很好玩,像個哄小孩的老媽子。”
葉裁衣撫著裙子坐在他身邊,“你肯定知道我是想說得可愛一點,那就不要故意說我老成了,我通情達理地原諒你,不過如果你誇讚我可愛,我是會高興的。”
阿九點了點頭,“那謝謝你的通情達理原諒了我的口無遮攔,你是很可愛,我承認。但是你這麽可愛的人本該在燈火通明的汀蘭台下放燈,怎麽會到這暗處來呢?”
葉裁衣抬頭看上天上的燈,道:“你說的本沒有錯,不過方才天燈墜落的時候被人擠散了,幸虧你拉了我一把,否則我可能就淹死了。”
阿九解釋道:“不會的,這一片的水不沈,隻夠你洗腳的。”
“那你呢?在與朋友生氣?”她從懷中拿出最後一個燈,“如果你還沒有放燈,不如我請你一個。”
阿九接過那薄薄的一疊紙,“多謝。”
於是一盞明亮的燈在這無人注意的暗處升了起來,飄搖而上,與天空中所有的燈匯在一起。
“你剛許願了嗎?”葉裁衣問道。
阿九點了點頭。
“那一定會成真的。”葉裁衣真心祝福。
“裁衣……”
張舒遙的聲音遠遠傳來。
葉裁衣大聲答了聲:“我在這裏。”
阿九驚訝,“那是你的名字?你家是開裁縫鋪的?”
葉裁衣悲憤怒答:“是葉裁衣,長葉裁衣,多有詩意的名字。”
阿九震驚,“誰會窮到用葉子做衣服?”
葉裁衣愣了一下,好家夥,不得不說他說得也對。
阿九安慰道:“啊,你別生氣,我聽有人叫狗剩,鐵栓,韭菜,豔桃的,你的名字比起來確實……雅很多。”
“謝謝你的安慰,雖然沒有被安慰到。”葉裁衣拍了拍土站起來,“我朋友來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點回家吧。”
“好。”
葉裁衣像一枚小箭頭一樣尋聲衝到了張舒遙身邊,張舒遙已燃符通知了其他二人。
張舒遙關切地問道:“裁衣,疏風說你因為方才那陣混亂走散了,你沒有受傷吧?”
關清衡很快就出現了,葉裁衣怕他們覺得自己跟原主一樣又亂跑作妖,指了指小亭子的方向,“我被人群衝散了,一直坐在那個亭子旁想等人群散一散。”
“沒事就好。”張舒遙查看了一下她周身,沒見傷痕,心中漸安。
關清衡從袖中取出一張符紙給她,“帶在身上,好找你。”
葉裁衣乖乖收好,心裏卻也因此安心了一些。
衛疏風是最後出現的,沒了在人群中不加掩飾的漠視,又換上一副疏朗少年的模樣,他並不慌張,悠閑地踱過來,葉裁衣嚴重懷疑他甚至想跟她問聲晚安,再說一句:遇見你真巧、再見,之類的話。
不過他沒有說,瞥了她一眼後,便站在張舒遙身邊了。
葉裁衣心裏陰陰一笑,臉上掛著無知與慶幸,“表哥,或許你可以給我個別人想要殺我就會被反噬的東西,我若是一不小心惹到什麽人,還能逃過一命。”
衛疏風斜睥著她,似乎感覺到了她的意有所指,畢竟方才他根本就不在意她會被人群推擠到哪裏,而且,她也看到了他的無動於衷。
關清衡卻認同她這個要求,忽而抬手點破手指,輕輕在她眉心點了一個小小的紅點,“這個可以抵擋一些。”
葉裁衣沒想到還真有這樣的靈力,興奮地摸了摸眉心,“那可以洗臉嗎?”
“可以,”張舒遙解釋道:“這個是靈力低微的弟子頭幾次參與試煉時師父給點的護靈訣,師父修為越高,它的功效越好,一般去不掉,試煉歸來後由師父抹去。清衡可真厲害,能想到用這個,我都忘了還有護靈訣可以用。”
張舒遙也抬手點破指尖,在關清衡點下的紅點上又加深了一下。
這下可把葉裁衣高興昏了,好家夥,雙重保障,誰也別想抹掉!
張舒遙的手剛落下,關清衡的靈力就跟上來把她手指上的小傷護住了,張舒遙察覺到後朝他展顏一笑,他神色冰冷的臉上亦有了冰雪消融般的笑意。
張舒遙與關清衡圍著葉裁衣,三人都在燈火輝煌處,葉裁衣的興奮是寫在臉上的,她今日穿著正紅小薄襖,鵝黃繡蘭裙,眉心點上那點紅,與一臉喜意相襯,像個福娃娃。
關清衡與張舒遙的眼波流轉,笑意盈盈是清淺而溫馨,雖不多言語,但彼此深明心意,互相掛懷關心,哪怕是最小的事情上都會注意到。
隻有衛疏風站在燈影昏暗處,看著一旁的暖意人間,像這四周無人注意的秋風,即便是再以孤冷昭世,也並不會有人去執著地握住秋風,關心它曾吹拂過哪裏,有過什麽樣的經曆,又發生了什麽變化。
而秋風也不願被人籠住,它隻會穿過人的指縫,往該去的地方去,不論那裏是深淵還是地獄,它總是要去的。
“衛小道長。”衛疏風聞聲看去,少女在燈下衝他揚起了一個得意洋洋的微笑,“我覺得我表哥跟你師姐是很相配的,你覺得呢?”
張舒遙臉上一紅,徑自躲開了,關清衡本也是這樣認為的,因此麵色毫無變化,轉身走在張舒遙身後,道:“她說得很對。”
張舒遙捂著臉走得更快了。
“我不覺得。”他的聲音輕飄飄的,隻有葉裁衣聽到。
光影變幻,葉裁衣從燈旁走到衛疏風所立的昏暗處,低聲說道:“我的疑問隻是向你表達我所確認的事而已,我想你聽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