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見聲響，抬頭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複又垂頭坐著，銀絲冠帶亦蔫蔫地低垂著，在他側臉上映出一道長長的陰影。

    葉裁衣厚著臉皮坐到一旁的凳子上，邊留意著他有沒有抗拒她，邊誇讚著桌上的點心，“這些點心真好看，衛小道長，你是從哪裏買的啊？”

    衛梳風並不看她，也沒有心情跟她多說，打發鬧人的小孩一般頭也不抬地說道：“給你吧。”

    “這珠花”

    衛梳風道：“買點心時送的，給你了。”

    她拿下盒子邊上的一簇顫珠小黃花，輕輕撥動了一下，一簇小黃花顫顫巍巍地打著哆嗦，十分可愛。她將它從盒子上取下來，歪戴在半幹的鬢邊上，小黃花便在她烏發之中顫啊顫。

    她從牆上的影子就能看到忽忽悠悠亂顫的花枝，心情更好了，高興完了見衛梳風半天沒有說話，葉裁衣輕聲問道：“你是在生氣嗎？你在生舒遙的氣？”

    他古怪地笑了一聲，側目道：“你怎麽不認為我是在生關道友的氣。”

    “怎麽會呢。”她朝他淺笑著。

    莫名令他想起陽光下軟蓬蓬的蒲公英，昂揚恣意又輕柔明媚，所以他脫口而出：“為什麽不會？”

    她撿了個桃花酥，邊吃邊老神在在地說道：“氣是生給你在乎且在乎你的人的，而對於你不在的人，隻會無視、討厭或者憎恨，你討厭我表哥，卻氣舒遙沒有吃你的點心。”

    他沉默不語，一雙眼睛卻在看著她。

    她又撿了一塊桃花酥遞給他，“這個好吃，是棗沙餡的，你嚐嚐。你不必非要舒遙吃這點心才開心呢，她既然不需要，那你自己花錢買來的，自己吃著豈不是更舒坦？”

    他撇過臉，很是不稀罕，“你吃吧，等你胖到走不動路我可能也開心。”

    葉裁衣被他噎了一下，下意識地說道：“胡說，我才不會，我很克製的，而且我又不胖。”

    少年抱著劍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煞有介事地說道：“你要敢於接受真正的自己。”

    她抬手指著自己的下巴，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覺得我胖？”

    他的目光從她的下巴移到她領口處那一點酥脂般瑩潤細膩的肌膚上，目光隻再下移了一點兒，就又重新回到她臉上，有些像試圖寬慰別人般的說道：“也還沒有吧。”

    葉裁衣表示拒絕身材評價，不再與他說話，一臉悲憤地一口一口地幹掉了那塊香酥可口的桃花酥，頭上顫珠花像是幫她使勁兒一般認真地輕顫著。

    衛梳風輕輕一笑，脾氣格外的好，他走到原先的位置重新坐下，燭光流溢在他的衣袍上，顯出精致的暗紋，頗有耐心地說道：“我胡說的，你別生氣。”

    葉裁衣幹完了一塊點心尤覺嘴饞，便撿了兩塊白皮餅，自己先叼一口，另一塊給了衛梳風，“那你一塊我一塊，要胖一起胖。”

    衛梳風接到了手裏，淺淺咬了一口，酥軟的千層餅皮化在他口中，裏麵的碎核頭仁、碎花生末兒，以及紅豆沙極為均衡地組合著，加了一點兒糖，但不過分甜，也並不顯得寡淡，是孩子們會熱衷的那種口味。

    他很久沒有吃過這種東西了，也從來不會主動給自己買這種額外的吃食，他對這些帶著點兒慰藉人心能力的小零嘴向來不貪戀。

    但或許是很久沒有嚐過了，這普通的白皮餅此時吃著，竟覺得美味異常。

    葉裁衣去前麵要了茶，自己喝了一口茶，又十分有禮地為衛梳風也倒了一杯，一臉期待，“衛小道長，你是不是真的喜歡舒遙啊？”

    杯中輕煙漫散，他的雙眸隱在其後，微斂著，長長的睫毛遮下一大片陰影，“葉姑娘覺得呢？”

    葉裁衣還真不覺得，他對張舒遙表現出來的關心太過刻意，根本不像是自然流露的那般。

    “衛小道長，你說，人演戲的時候是不是演著演著自己都會信呢？”

    衛疏風放下杯子，頗有耐心地說道：“這個我就不懂了，畢竟我不唱戲。”

    葉裁衣正想說什麽，他徑自站起身來欲回房去，說道：“早點休息。”

    “衛小道長。”見他今天晚上這麽好說話，她給自己壯了膽子，輕輕扯著他的衣袖搖了搖，“衛小道長，剛喝了茶可能會睡不著，你有安神香嗎？”

    衛疏風回首看向她的手，有一些隱隱的嫌棄，“你剛抓了點心”

    “呃”葉裁衣直接尬在當場，收回手來，有些底氣不足地說道：“也不是沒有擦”

    “葉姑娘。”

    葉裁衣抬起頭來，帶著疑惑的神情看著他。

    少年向她走了半步，低頭看著坐在凳子上的她，鬢邊冠帶晃啊晃，那陰影在他臉側亦輕蕩著，“那天，你是在照顧我嗎？”

    葉裁衣明白他說得是他燒暈過去那天，便點了點頭。

    他略彎著腰看著她，燭光一映，牆上他們的影子便疊在一處。

    葉裁衣感到一陣極強的壓迫感。

    “你解過我的衣裳嗎？”

    葉裁衣的脖子忽然有些僵，冷冷的，很不舒心。

    少年輕輕笑了一下，像雪後的陽光一般，看著十分溫暖，卻其實並沒有幾分暖意，“看來是解過了。”

    葉裁衣說道：“你當時燒暈過去了，不然怎麽降溫？”

    他又低了身子，臉幾乎要湊到她臉前，“我身上的傷痕，惡心嗎？”

    葉裁衣搖著頭，身子漸漸往後退，直到靠到牆上，“不惡心我當時隻是有些，心疼你。”

    他嘲諷般地一笑，“是嗎？那你在怕什麽？怕我會殺了你？”

    她抬起頭來，雙眸中全是他的倒影，她直視著他那雙蓄著冰溪般清透明亮的鳳眸，看那細窄的雙眼皮在眼尾處微微上揚，眼瞼處有宿醉後一般微微的粉。

    眸光往下移了分好，第一次這麽近且仔細地看著他高挺的鼻梁，淺粉色薄唇。

    那銀絲編成的冠帶在她眼前微微蕩啊蕩，她的心便也隨之悸動著。

    葉裁衣輕輕抬手想握住那冠帶，手卻停在半空中，她點了點頭，目光重新移回到他的眼睛，從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我是怕你殺我，因為你離我太近，衛小道長，可曾聽說過美色傷人？”

    衛疏風站起身來，唇邊噙著冷笑，說道：“葉姑娘很是幽默風趣。”

    說罷轉身離去。

    壓迫感消失，葉裁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她撫上心口，有種虛幻感。

    剛才那一瞬間，她的注意力全在衛疏風身上，竟連害怕都忘了。

    她神思恍惚地收拾了桌上的點心盒子，抱著盒子回到房間，她從鬢邊取下那支顫花，輕輕撥動了一下。

    她現如今得承認一件事情，自方才那一瞬間起，她似乎，真的有些喜歡衛疏風。

    次日清晨，葉裁衣還未醒，就有人來敲門，開門一看，是客棧的夥計，身後跟著兩位衣著講究的中年女子。

    夥計一臉喜氣，帶著些恭敬地說道：“客官，長川王府的人抬了轎子來請您。”

    那兩位娘子行了一禮，說道：“給葉姑娘請安了，王爺昨夜回來見了清衡少爺，知曉您也在長川，便著奴婢們來請您過府去住，我們帶您去府裏，這屋子裏的東西交給小丫頭們收拾了帶回去。”

    葉裁衣不適應這種被人當主子的感覺，隻說道：“多謝了，小輩到了此處自然要去拜見王爺的，我的東西不多，我自去收拾了帶著，你們先去堂內喝茶。”

    那兩位娘子也不敢多言，隻道是她有貴重東西不放心別人碰，便先行下樓去了。

    葉裁衣去收拾好東西去找衛疏風，發現他房門敞著，裏麵什麽都麽有。

    下樓去，就見門外站著三十來同樣服製的人，他們前麵放著兩頂裝飾華貴的轎子。

    衛疏風正站在一頂轎子前觀摩著，似乎覺得王府派給他了一頂轎子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葉裁衣一見他心中便重重一跳。

    衛疏風見著她，淺笑道：“葉姑娘，昨夜睡得好嗎？”

    葉裁衣囫圇了一句：“還行。”

    之後直接竄進轎子中。

    衛疏風到底是沒有坐進那轎子中，他腰上掛著劍，也沒有人敢硬來塞他進去，他走在一旁，風動紗簾，葉裁衣就能從被吹起的縫隙間看到他走在路上淡漠的神色。

    王府地闊，在最繁華地，立了一座三層高的石刻雕花大門樓，上書“長川王府”，其下立著兩隻高大的石獅子。

    走過門樓再沿著石板馳道行了許久，才見一麵闊五間的府邸大門，大門建築左右各置一處側門建築，便是這東西二路。從東路側門進去，葉裁衣遠遠往正殿那邊看了一眼，便是一座建在漢白玉高台上麵闊七間的恢弘正殿與左右兩側各兩層十四間的副殿。

    其中廣場闊大，縱橫極廣，望之巍然，這且是王爺處理公務，麵見當地官員的場所。

    從這一進再穿角門入內，便是王府的內殿。正殿開五間大窗，橫連著左右一排配屋，便是明五暗十相勾連的正殿，正殿東西兩縱側各一是一排七間雕梁畫棟的廂房。這一進是平日王府接待客人之處。

    轎子停在角門內，那兩位娘子講葉裁衣請出來，便見兩排有頭臉的娘子皆跪著見禮。葉裁衣一時不妨，忙說道：“諸位，快起來。”

    那兩排娘子起身之後，有一麵容俏麗的正要上來說話，便見關清衍騎著馬從三進裏的角門那兒的夾道出來，麵色不虞，“我如今在府裏是一句話也不能用了，那許氏派你們去的？”

    那俏麗的娘子回道：“回世子的話，原是王爺的意思。”

    關清衍手上的短鞭便狠狠地落在那娘子肩上，打得她肩膀上立刻滲了血，那娘子忍著淚，碰也不敢碰肩膀，低頭跪在他馬旁。

    一群人剛站起來，又呼呼啦啦跪倒一片。